马万川:“这我也想了,一半会儿,日本人还不能把我咋样儿,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爹这么大岁数,把孙子送走,你留在关内,保住咱们马家的根儿,小日本是杀是剐,我豁出这条命,跟他们轱辘了。”
马明堂敬佩父亲宁折不弯的刚烈,也担心父亲这个刚烈,他知道父亲已把商号的事交给老乔,这多少能减少父亲负担,另外,他想起二哥,他回来后,只跟二哥打一个照面,看得出,二哥似乎还像以前游手好闲,作为弟弟,他不能直言说二哥什么,拐弯抹角提示二哥,多到商号转转,帮帮老乔,替父亲分忧。不想二哥一摆手,让他把这话去说给父亲听。他想一定是二哥又惹父亲生气了,他想劝劝父亲。
“爹,商号那么多事儿,乔叔忙不过来,能不能让我二哥……”
马万川:“家里的事儿,你就别管了。”
马明堂:“爹,我二哥闲着也是闲着……”
马万川长叹一声,片刻,感慨地说:“你爹呀,这一辈子就做了一件偏心眼的事儿,那就是对你二哥……唉!不提他了……这次你回关内,没有我的话,不要再回来,过年也不要回来了。”
马明堂答应着,不过,他还想着二哥的事儿,他不解的是,为什么一提二哥,父亲就这样呢,莫不是二哥……
马万川:“好了,该说的事儿,我都说了,你这一走,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咱们说说你和心清的事儿吧,你跟爹交个底,你是咋想的。”
马明堂:“爹,我……”
马万川:“你咋想的,就咋说,我知道你们这茬人,提倡新生活,讲究自由,你爹我是个老派的人,可我不反对这个,你要是不同意这门亲事,我……”
“不,不,爹,这事儿……”马明堂一时间真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本意,但绝非是不同意。
马万川:“心清这姑娘还是不错的,从日本回来,也算长了见识,你不也看到了,你老郑大叔急得火上房似的,你娘也是……”
马明堂体谅父辈们的心情,不想掩饰自己的想法:“爹,我现在还不想结婚……”
马万川手摆了一下,示意不要说话,扭头警觉地看着门外。
马明堂也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他迅速起身,冲过去,猛地拉开门,见一个人站在外面,他愣住了:
“二哥……”
马明满身子不住地摇晃,显然是喝多了。
马明堂没有多想,上前扶住二哥:“你站在这儿干啥,进来呀!”
马明满舌头都硬了:“我……我不进去,我……我知道你跟爹说话都……都躲着我……爹说我没出息,我……我进去……咱爹他……”
马万川走过来,看着二儿子。
马明满:“爹……是我,我……我是小二,你……你二儿子……”
马万川沉思片刻说:“把你二哥搀回去。”
马明满:“不,我不走,爹,你……你们唠啥呢,我……我也想听听……”
马万川:“我在说吃斋念佛的事呢,你能听进去啊?”
马明满醉态一笑:“爹,你……你老别逗我了,你……你们唠的话,就……就是不想让我知道,我……我说得对吧?”
马万川:“混帐!”
马明堂怕父亲生气,半扶半劝地想把二哥拉走,可马明满推开弟弟,想跟父亲争执,看到父亲威严的眼睛,他退缩了,嘴嘟哝着,踉踉跄跄地走了。
“爹,我二哥喝多了,你老别生他的气……”
马万川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他要是真喝多,那就好了。”
一周后,马明堂回北平,随身只带一只皮箱,父亲依以往惯例,不会送出屋门的,只是透过窗户,注视儿子,而且还是在屋内,只有他一人的时候。明金娘免不了又是依依不舍,千叮万嘱,这次丈夫不让她送儿子出院门,让女儿陪着她。母女俩儿站在屋檐下,见马明金坐上马拉轿车,探出头,摆摆手。明金娘想再喊一声儿子,没喊出来,却哭出声了。马明玉啜泣着。过去,弟弟走时,她也来相送,但内心的感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可能是她又想起哥哥吧?
马拉轿车刚出胡同口,两辆摩托车横在前面,车老板忙勒住缰绳,马明堂掀开挡帘,向外一看,只见几个日本兵和两个袖子带着特勤的警察站在车边。马明堂心里一惊,神情并未慌乱。
“是马家大院三少爷吧?”问话的警察四十多岁,此人就是马万川曾在“樱花馆”碰到的那个警察,人称外号老油条,现在已升任归属日本宪兵队的特勤警署的署长。
马明堂:“请问,有什么事儿吗?”
老油条:“你这是去哪儿呀?”
马明堂:“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老油条冷笑着:“到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啊,说话就是个冲,是,你没必要告诉我,可有人想知道啊!”
在日本宪兵队任小队长的小野从老油条身后走出来。
车老板赔着笑脸,想上前说话,被日本兵一把推开。
马明堂:“你们想干什么?”
小野挥下手,日本兵粗鲁地把马明堂拽下车,另个日本兵把马明堂的皮箱拿下来,扔在摩托车的车斗里。
马明堂下意识地扑过去,想夺回皮箱,被日本兵拦住了。
老油条狐假虎威地:“三少爷,别忘了,这是满洲国,日本人的天下了。”
小野坐上摩托车,跟老油条嘟噜两句日本话,手一挥,车子开走了,也不知老油条听没听懂,反正奴颜婢膝连忙回应几声哈意。
马明堂愤怒地:“你们凭什么抢走我的皮箱,你……你们这不是强盗吗?”
老油条:“小子,嘴留个把门的吧,把日本人惹急了,抓你进宪兵队,那老虎凳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马明堂:“我要赶火车,我的箱子……”
“你要不上火车,还不查你呢,看见了吧,前面不远就是警署,你上那门口等着吧!”老油条说完,也跳上摩托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马明堂怔然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昨晚,说到走的事儿,怕出意外,马明玉提议让丈夫用汽车送弟弟去车站,父亲说那样会引起日本人注意,日本人强行搜查,别看姑爷是团长,也阻拦不住,弄不好还要连累姑爷。他说只有凭运气了,还叮嘱儿子,一定要沉住气,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千万不要冲动,没想到,还没到车站就出事儿。车老板说要回大院亶报,马明堂摇头,他怕父亲知道更着急了,再耽搁时间,赶不上火车,麻烦也更大了,他跳坐到车沿上,催车老板去前边的警署,到了门口,小野与老油条站在门口,马明堂刚想讨要皮箱,一个日本兵出来,把皮箱往地上一丢,对小野说着日语。大概是说什么也没搜到。小野叉着腿,背着手,盯视着马明满。冲日本兵打个手势,日本兵上前让马明满举起胳膊,把马明满浑身上下仔细搜了一遍,冲小野摇摇头。此时的马明满也知道若与日本人挣执,很可能被扣押。他提醒自己,冷静对待,不能因小失大。小野失望或者说失落地踢下皮箱,指着马明堂对老油条小声地说着什么。
老油条谄媚地说:“太君,放心吧,我不错眼珠地盯住这小子,把他押送到车上,火车不开,我不走。”
小野又恶狠狠地瞪了马明堂一眼,返身进屋了。
马明堂着急赶火车,欲去提皮箱,不想老油条先提在手,马明堂冷眼看着老油条,这类汉奸,某种程度,比日本人还可恶。
老油条指着摩托车说:“三少爷,你派头大了,日本人让我给你当跟班的,一路护送,走吧,上车吧,这屁驴子比马车快。”
马明堂见皮箱在老油条手里,迟疑一下,不得不跨进摩托车斗子里。
两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向火车站驶去……
马明堂坐在火车上,直至平安进入关内,回想起来,还有些懵懵然。
吉林火车站,是日本人搜查最严的地方,出入站,不要说行李、箱子,都得打开,人差点脱光了,日本兵牵着狼狗,特务挎着匣子枪,警察拿警棍,发现可疑的人或带违禁品的人,立即逮捕,看着不顺眼的,拉到一旁,查问时说不明白,轻者被拳打脚踢,稍有反抗,狼狗扑上来。有人把车站出闸口称为鬼门关,一点也不过分。
马明堂被摩托车送到,不,是押到月台。有人见马明堂享受这个“礼遇”,不免有些羡慕,哪知道这对马明堂来说,是莫大的污辱。
老油条从车斗里跳下来,把皮箱扔给一个小警察。
马明堂快步走到车厢门口,火车还没开,真是太庆幸,他回头看着老油条,那意思说,该把皮箱交出来了吧!
老油条慢条斯理,嘴里嘟哝着:“你小子还是有钱家的少爷,太不讲究了吧?我一个署长帮你拎着箱子,你不赏点钱,也得说声谢谢吧!”
马明堂冷笑着:“是我让你拎的吗?这是日本人派你的差事儿,你不拎行吗?”
老油条脸阴下来:“你小子敢我跟拔梗梗,我把你拉回警署,你信不信?”
马明堂心里还想着其他事情,不想与老油条斗嘴,装着没听见,抓住扶把,欲从小警察手里接拿皮箱,但小警察不肯松开,马明堂心慌了:
“你……你想干啥,你不会想扣住我的箱子吧?”
老油条洋洋得意,抬头望天,腿还抖动着。
马明堂看出老油条是想敲竹杠,他强压怒火,从衣兜掏出一叠钱,气得真想摔过去。
小警察见钱眼开,看了看老油条。
老油条油腔滑调地:“这是马家三少爷赏的,这面子咱不能不给呀,拿着吧!”
小警察一手接钱,一手把皮箱子递给马明堂。
马明堂提着皮箱,在踩上踏板一瞬间,他停下来,恨恨地看着老油条,而后往地上狠狠地唾了一口。随即闪身走进车厢。
老油条根本不在意,摇着膀子,走到摩托车前,小警察欲把钱塞到老油条的兜里,老油条扬了扬手:
“这小钱我还真没看上眼,回去请弟兄们喝一顿,剩下的你留着花吧!”
小警察笑逐颜开,连声道谢,后悔说多敲下几个钱就好了。
老油条骂说:“妈拉巴子,别不知足了,马家大院有钱有势,真跟咱们叫起劲来,在上面花点钱活动活动,把咱们这身皮扒下来,那是轻松点事儿。”
火车开动了,一溜白烟,远远而去。
马明堂所乘的是头等车厢,有一半是包厢,他来到预定的六号,敲下门,听到里面回音,他拉开门进去。
郑心清从座位上站起来,身后有两个孩子,正是马明金的两个儿子。
马万川为确保马明堂顺利带着两个孙子离开吉林市,做了经心的安排,提前托人定下火车包厢,又提前让女儿把两个孙子领到郑家,平时孩子经常去郑家与马明玉的孩子一块玩,这不会引起人的注意。原本马明玉想带孩子上火车,马万川不同意,提出只有郑心清送孩子最合适,事后证明,这绝对是正确之举。郑心清先带孩子在街上转一圈,而后悄然来到火车站,进站时,特务盘查时,郑心清对站在一旁的日本兵说了几句流利的日本话,日本兵见郑心清穿戴不凡,以为日本官员家女人,忙喝止特务,极有礼貌把郑心清送上月台。进入包厢,她附在车窗前,忐忑不安看着车外,等待着马明堂。在嫂子跟她说过这事儿,她没有多问,这些天,她与马明堂又见过两面,话说得虽不多,也不透,但她从马明堂欲言又止和那忧心忡忡,基本理解了马明堂在江边所表达的心中感受。对帮助马家,也是间接地帮助马明堂,她觉得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个包厢能乘四人,被包下了,只有马明堂和两个孩子。
马明堂与郑心清对坐着,他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又一想,这似乎有点虚假,而虚假的事儿,他是不愿意做的。
两个孩子很懂事,静静坐在一边。行前,姑姑已跟他们讲了好多的话,说送他们到大地方读书,只是听说要与爷爷奶奶分开,两个孩子哭了,姑姑安慰说爷爷奶奶过一阵子也会去的,两个孩子问起父亲,姑姑想了想说,父亲到时候也会去的。两个孩子都说想念父亲了,平时他们很少提父亲,虽然他们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可他们又隐隐约约明白父亲在做什么事情,一个让人称赞的事情。
火车驶出吉林市,很快到达九站,郑心清要在这儿下车,返回市内。想到就此一别,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见到马明堂,她原本平静的心,泛起涟漪,虽然她有种预感,两人渐行渐远,她还是轻声地问了一句,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得到一种验证。
“三哥,你说我们之间有过爱情吗?”
马明堂不想欺骗自己,更不想欺骗郑心清:“有,不过,是朦胧的。”
郑心清:“一闪即逝?”
马明堂:“不,也不是,可能被另一种爱所掩盖了。”
郑心清心中还是涌上暖流:“是兄妹之爱吧?”
马明堂点点头:“应该是吧,我……我一直拿你当自己的亲妹妹看待。”
郑心清暖融中又带着苦涩:“永远?”
马明堂点点头。
郑心清:“看来我们真的只能做兄妹了,是吧,三哥?”
马明堂把眼睛转向窗外,他真的不知该怎么回答。
郑心清也把目光投向外面飞掠过的景色,半晌儿,她喃喃自语着:“人要是永远停留在童年时代该多好啊!”
汽笛长鸣,火车放慢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