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清当值,他原本想到督军公署,点个卯,转一圈就去“西春发”参加岳父的寿宴,刚欲离开办公室,专线电话响了,格外地刺耳,他抓起电话,对方点名找熙洽参谋长,郑永清告之参谋长不在,对方急切地说,务必找到熙洽,郑永清好生奇怪,想问对方是谁,对方以命令口吻补充一句,找到熙洽后,让熙洽亲自回电话,郑永清以军人的敏锐,意识到这不是一般的军务,连声说立即照办。这时,对方缓下一口气,喊他的名字,郑永清辨听出来,对方是他在东北讲武堂时的同期同学,现在是吉林省督军,也是省长张作相的侍卫郭姓副官。半年前,随张作相去了沈阳,一直没回来。郑永清与他相处不错,顺口问他,这么急着找熙洽,发生了什么事?郭副官迟疑一下,压低声音说,今天清晨,大帅的专列在皇姑屯被炸了,大帅生死未卜,郑永清惊呆住了,半晌未说出话。郭副官说是督军要与熙洽通电话,还叮嘱郑永清,一定保密。郑永清怔然地问,是谁干的。郭副官只含蓄地说了一句,还能是谁干的,便放下电话。郑永清听了郭副官最后那句话,不知为什么,脑海中,立刻跳出关东军三个字,他不敢耽搁,也来不及多想,以最快速度要通熙洽的公馆,但公馆的人说熙洽不在,昨夜就没回来,郑永清知道熙洽还有两个外宅,电话打过去,也没找到熙洽,郑永清想到熙洽会在哪儿子,犹豫片刻,还是喊来一个信得过的小参谋,写下地址,让小参谋速接熙洽回公署。
自三年前,“郭松龄反奉”,吉林驻军出征,讨伐郭松龄回来,就再也没有遇到什么大的战事,官兵不能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但也都渐渐懈怠下来,就说参谋处吧,本是军机要处,正值办公时间,除了参谋人员,百无聊赖地凑在一起胡侃闲聊,几个比他军阶高的官长,都不在办公室。
郑永清趁这工夫,去了趟“西春发”,他打小出入马家大院,与太太马明玉青梅竹马,马万川很喜欢他,拿他当亲儿子看待,他也非常敬重岳丈,所以,岳丈六十大寿,于情于理,即便有天大的事,也得去打个照面,另外,他也急于想把电话里的“军情”告诉大舅哥马明金。在他从“西春发”回来后,熙洽已到了公署。
熙洽,满族,正蓝旗人,姓爱新觉罗氏,是清太祖努尔哈赤亲兄弟莫尔哈齐的后裔,一九一一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骑兵科,在东北讲武堂做过教育长,是奉军中人所共知的亲日派,因留过洋,算得上军事人才,所以颇受重用。
郑永清来到熙洽的办公室门外,喊声报告,没等里面应允,推门进去,若不是十万火急,他绝不敢如此放肆。
熙洽穿着高级呢料军装,两只亮晶晶的皮靴交叉放在茶几上,仰靠在沙发里,手指夹着香烟,似乎在沉思,仅从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
郑永清敬礼,急切地:“参谋长,我接到郭副官电话,他请您……”
熙洽:“噢,我与督军通过电话了。”
郑永清松下一口气,但一见熙洽的神情,他又有些疑惑,这么大的事儿,熙洽还如此镇静,处惊不乱,看来长官毕竟是长官。他想问询一下,又一想,身为下属,长官不说,自己是不能主动问的。
熙洽:“你知道了吧?”
郑永清想了想,点点头。
熙洽喃喃自语着:“日本人真的动手了?”
郑永清:“参谋长,您的意思是说日本人……”
熙洽瞟他一眼:“你说什么?”
郑永清支吾着:“没……没啥,我……我是说,咱们是不是做些准备?”
熙洽:“准备什么?”
郑永清听了这句反问,一怔,蓦地觉得自己有些越权了,他太了解这个熙洽了,不知是日本军官学校培养的结果,还是当过讲武堂教育长原因,对手下人要求得极苛责,性格也极像日本人,刚愎自用,反复无常。
熙洽:“你想打日本人吗?”
郑永清不敢与熙洽刺人的目光对视,支吾着:“我是想咱们吉林有不少日本人,我怕他们趁机……”
熙洽冷冰地说:“那不是你考虑的事儿。”
郑永清只能简洁地回答个是字。
熙洽手摆了一下,示意郑永清出去,就在郑永清转过身,他又叫住郑永清,脸上呈出难得的笑容:
“你老泰山的大寿办得怎么样儿?客人多吗?”
郑永清没想到熙洽会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随口回说:
“谢谢参谋长的关心,办得挺好的,客人不少。”
熙洽又点燃一支烟说:“按理说,我都该去捧个场,可我知道,你那个岳丈不喜欢与为官的人打交道,我也就别去为难他了,你再见到他,代我问候一声吧!”
郑永清先替岳父表示感谢,他也知道熙洽跟岳父没有什么过多交往,只是一个客套而已,说岳父不跟做官的人来往,这不确切,他想,如果要是督军张作相今天在吉林,以他与岳父的交情,不到场拜望,也会送去个贺匾。
“酒井完造去了吧?”熙洽时常会突然转换话题,这就是他的特点。
郑永清说看到了酒井完造。
熙洽:“我想他会去,这个酒井啊,如果我没猜错,他一定比咱们先得到了大帅被炸的消息。”
郑永清:“不会吧?”
“你父亲与酒井交情甚好,噢,我说的不是你岳丈,是你爹,用咱们旗人称谓,就是你阿玛,你回去不妨问一下,酒井很可能会告诉他的。”熙洽说到这儿,不免发出由衷地赞扬:“我在日本生活过,对他们太了解了,整个关东就是他们的一盘棋,动一子,引发全身,以他们做事的严谨态度,这么大的事件,肯定会及时通报给各领事馆的。”
“参谋长,您分析的有道理,假如真是这样,我们是不是……”郑永清听熙洽这么说,尽参谋职能,禁不住又想提示。
熙洽没出声。
郑永清知道熙洽非常崇拜日本,每每说起日本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做事一定要学习日本人一丝不苟,坚忍不拔的精神。而郑永清也像熙洽崇拜日本人似的崇拜熙洽,听从熙洽的教诲,拿这个标准来要求自己。
熙洽:“这件事情,你告诉马营长了吗?”
郑永清一愣,旋即脑子一转说:“没……没有。”
熙洽一脸严肃地说:“大帅的生死,关乎到整个东北的前程,此事绝不许外传,以免发生不测,你听明白了吗?”
郑永清连忙应是,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他也是被这突发事件,惊得六神无主,心中慌乱,这才在第一时间告知给大舅哥,但他若对熙洽坦承,肯定要遭来训斥和痛骂,听熙洽这么说,他着急了,他知道大舅哥,性情特别耿直,也是个军中的反日派,所以从不被亲日的熙洽所看好。他在离开“西春发”时,大舅哥说马上回营里,如果大舅哥把此事传出去,有所行动,熙洽知道了,那可就是……他脑门都渗出汗了,急于想出去,给大舅哥摇个电话,想到这儿,他说:
“参谋长,您要是没有啥吩咐,我出去了。”
“这几天你要昼夜给我守在公署里,大帅府什么消息,马上向我报告。”熙洽信任郑永清,胜过信任参谋处的上校处长。
郑永清:“遵命。”
熙洽又想起什么,眉头一皱,不悦地:“我跟你说过吧,不要让其他人到老徐哪儿找我,你咋没个记性呢?”
老徐,外号叫大老徐,熙洽的姘头,熙洽经常宿在那里,这在军中已是公开的秘密,但熙洽却还掩耳盗铃,顾及所谓的脸面。郑永清去过那个私宅,今天也是一时情急,才打发小参谋……他垂下头,嗫嚅地:
“对不起参谋长,卑职疏忽,以后不会再发这样的事情了。”
熙洽脸色缓和下来。
郑永清退出去,快步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抓起电话,摇通了马明金所在的一营。
马明金急不可待地回到营中,大帅被炸,虽还不能确认是日本人所为,但稍微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能分析出这是谁干的,如此大事,对一个军人来说,这就意味着战争。他命令值班参谋,迅速问清三个连的主官,也就是连长,位置在哪儿,如果没在所属营区,立即归队,参谋懵懵地想问发生了什么事,见马明金一脸的严峻,没敢问,遵命出去。
吉林市目前虽尚无日本军队,但日本机构,如领事馆,满铁办事处,还有一些日本所谓的民间组织,诸如商社及浪人团体之类,数不胜数,其面目也都不明朗,有的明显带着军事色彩。
马明金的营部及一个连驻在市区东大营,紧挨松花江边,另两个连,一个驻在隔江而望的团山子,一个连驻在龙潭山,离市区都不远,也就是说,他们这个营,是负责市区东面的防务,其余旅团,分散驻在吉林市的周围远郊及外县,所以说,真要是收拾市区的日本人,非他这个营莫属。
参谋回禀,各连主官就位,等待命令。
马明金是通过郑永清这个特殊渠道得到的消息,想必此时此刻,团部也该接到命令了吧?可电话却迟迟没有动静,他来回踱着步,最后实在沉不气了,拿起电话,接通团部,对方是值班参谋,一听懒懒洋洋的问话,马明金就知道对方一无所知,他想问团长在否,又一想,这话多余,团长在辽宁的老家养病呢,半年多不理军务,他怏怏地放下电话。刚要坐下,电话响了,他复抓起电话,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他屏住呼吸,以为是郑永清代表长官公署直接下达命令。不想却是郑永清叮嘱他,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千万不要走漏大帅被炸的消息。马明金十分不解,争辩说应该做些必要的准备。
郑永清太了解马明金的脾气,连忙劝解着大舅哥,说这种事不是他与他这个阶层所能左右的,一切听上边,具体说就是熙洽参谋长的命令,他说到熙洽时,加重了语气,还说军中上层情况复杂,暗示大舅哥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马明金听到这儿,泄气了,也感觉自己多少有些冲动,可是,对一个有责任感的军人来说,谁听到这个消息,能无动于衷呢?
参谋进来说,有连长来电话问是否有军事行动。
马明金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让参谋出去了。妹夫转述熙洽的命令,应当说是在马明金的意料之中,本来奉军对日本人的态度就有分歧,大致可分三种。一是亲日、惧日,这一般在高级军官中比较明显,可能是高级军官高瞻远瞩?这些人有的与日本政界眉来眼去,暗送秋波,有的与日本军界的人是朋友,还有的与日本人有生意往来,接触多了,自然“见多识广”,普遍的认知是:日本国力雄厚,军事强大,若发生争执,奉军不是对手,所以,与其对峙,不如结为盟友,借力打力,以此抗衡国民政府,使东北立于不败的独立之地。其实说穿了,高级军官多年来,养尊处优,家业甚丰,根本不想打仗。二是中下级军官, 也就是马明金、郑永清这个阶层,他们虽然对上司唯命是从,可是看到日本人在东北的势力越来越大,尤其看到日本关东军越来越放肆,十分不解,非常的厌恶,身为军人,不能保一方平安,这有悖于军人天职和天良。若说他们心中隐有一丝私念,那就是军中的升迁,靠的是枪林弹雨的厮杀,乱世英雄,只有通过血与火的洗礼,方能显示自身的能力,才能坐上平日里,可望而不可即的长官位置。第三就是最底层的士兵了,他们扛枪吃晌,是官长的棋子,是人们常说的“炮灰”。但他们又具有朴素的情感,军人的尊严,当看到日本人在街面上横行霸道,对中国人又吼又骂,他们极为愤怒,想不通长官们为什么对日本人一再忍让,甚至是忍气吞声。同时,他们对关东军所吹嘘的军人武士道精神,极不服气,同为军人,你手中有枪,我手里也不是烧火棍,战场上对决,无非生与死,所以,这些血气方刚的士兵,渴望有朝一日与日本人大战一场。
天黑下来了,护兵进来,欲送马明金回家。
马明金说他住在营中,并让护兵告之其他几位军官,也不许回家,身为军人,既然知道有特殊情况,就不能放松自己的警惕。
护兵出去了。
接连几天,马明金都没有回家,郑永清也是如此,这让马家大院的老爷子,马万川很是不安。
按说以马万川的性格,素来不大关心官场上的事儿,但这次不同,要知道他是远近闻名的财主,商人,而且称得上是巨商,富甲一方。对于类似这样家大业大的人,最祈盼的就是太平盛世,反之最怕的当然是战火纷争。多年来,即便是张作霖一统东北之前,前清至晚清,吉林都未曾发生过大的战乱,乾隆爷北巡,来到龙潭山,居高俯瞰,龙颜大悦,赞叹吉林市是“铜邦铁底”,“龙兴福地”。日俄战争以后,日本以租界地旅顺和南满铁路为延伸,逐渐渗透,吉林市也来了日本人,随着日本人的增多,日本人的势力日益巩固,不安定的因素也日益增大,这是最让马万川担忧的。他常对大儿子讲,有时也对姑爷子讲,因为这两个人常出现在他的面前,也是他最看重的两个人,他铁口直断:中日早晚必有一仗。他走南闯北,来往于北京,天津等地,所见颇多,他说,别看中国各种势力,各方军头,争地盘,夺权位,硝烟不断,杀来打去。但那都是窝里斗,对生意人冲击不大,谁当政,都得从商人身上苛捐杂税,扩充军饷。日本人就不同了,他们是倭寇,是东洋人,如果他们冲进家门,骑在头上,要把你所有的家当,砸个稀巴烂,连个吃饭的碗都不会给你留。基于这种认知,马万川从来不跟日本人来往,甚至内心中素怀深深的敌意。
马明金骨子里讨厌日本人,是不是受了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呢?
郑廷贵来了,他的家,不,应当说他府上,离马家大院只隔一条街,穿过胡同,拐个弯就到,年轻时,他与马万川就是朋友,常来常往,儿女结亲后,两家几乎合为一家,他来得更勤了。赶上马万川空闲,他能从日出坐到天黑,酒足饭饱后,郑府派人来接,或马家派人相送,他才一步三摇地回去。有时,他打发人,或他亲自来请马万川过府,摆上他最喜欢的满族火锅,与马万川美美地饮上几盅。旗人都讲究享受,更何况郑廷贵是八旗的后代,祖上留下的家业,宅院、房子不算,金银财宝,青花瓷器,翡翠玉雕,古玩字画,就这些浮物,也够几辈子受用的。用马万川的话说,郑廷贵这个八旗子弟,年轻时是个“秧子”,老了是“闲散贵族”,但说归说,笑归笑,要是三天五日见不着面,两人都像缺点什么似的,仅此,足见两人感情相当不错。
马万川没等郑廷贵落座,笑着问:“看你这两步走,早上又喝了?”
郑廷贵酒量不大,每天三顿必喝,每喝必多,他嘿嘿地一笑:
“你还不知道我,就爱这口。”
马万川:“你一天不喝就打不起精神,要我说呀,你还不如把大烟捡起来,那玩意抽上,才提神呢!”
郑廷贵忙摆手说:“那是毁人的玩意,沾不得,沾不得……”
马万川笑说:“算你有记性。”
郑廷贵十八九岁时,与许多同族人一样,都喜爱上大烟,他阿玛在外地做官,回来发现了,一顿鞭打,把他吊到马棚,三天三夜,这一招儿挺管用,郑廷贵从那以后还真把烟瘾戒了。
“老哥哥呀,这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提短,我年少不谙世故,胸无志向,搁在现在,我说啥也不能碰那玩意啊!”
马万川笑说:“照你这么说,你是做大事的人啊,不会又想着有朝一日去侍奉皇上吧?”
郑廷贵叹息着:“唉!侍奉皇上,我是没那个福分了,我呀,只能遥拜他老人家,贵体安泰,以承我大清龙脉啊!”
马万川:“你们那个小皇上,才多大岁数,就称为老人家了?”
郑廷贵正色地:“你也是从大清朝过来的人,这还不懂吗?皇上贵为天子,就是一岁,也必以老尊之,要不咋称之为万岁爷呢!”
佣人端来茶,而后退下。
马万川:“这是你爱喝的铁观音,趁热喝吧,醒醒酒。”
郑廷贵喝口茶,放下碗,把放在脚边的布兜递过来。
马万川:“这是啥呀?”
郑廷贵打开,掏出两瓶酒:“好东西,我特地给你带来的。”
马万川看了看,不在意地说:“清酒?我当是啥好玩意呢,日本人开的那些小馆子里,不有的是这种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