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安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带着徒手的残部,回到吉林市。
马明金所部夜袭拉法镇,不但震惊了吉林市,连关东军司令部,满洲国的执政溥仪都闻知色变,新京的日文报纸惊呼:悍匪呼啸山林,神出鬼没,已成一大顽疾,日满讨伐铁锤砸跳蚤,收效甚微……
酒井被叫到关东军司令部,刚上任没到半年的大将司令官菱刈隆,赏了荣升少将没到半年的酒井两个耳光,在日本军中,上级扇下级耳光,那是正常现象。将官对将官,都想表现出绅士风度,顶多责骂,大将扇了少将,可见菱刈隆气急败坏的程度。酒井好不羞愧,又一想,也不怪菱刈隆发火,拉法镇距蛟河县城那么近,居于山外,有重兵驻扎,义勇军竟未伤一兵一卒,杀死数十名日军,满军一枪未放被缴械,这岂不成了笑谈。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酒井把从关东军司令部带回的一腔怒火,都撒到李子安身上。
李子安见过吉林省警备司令官兼满军第二军管区司令官吉兴,自请处罚,不料吉兴闪烁其词,说他现在只负责外围作战部队,暗示他去找熙洽,李子安说他没脸去见熙洽,但他又知道熙洽若不替他说话,恐怕……正在犹豫之中,宪兵队长犬养奉命将他及随他回来的军官,全部逮捕。
酒井把拉法镇损失的文字材料和对李子安等人惩办意见,在送报关东军司令部前,找到熙洽,因为熙洽还兼着吉林省的省长,竟管他很少过问省内军务、政务,但其应担的责任,他是推不掉的。
熙洽拍着桌子,大骂:“李子安这个混蛋,他的团长是咋当的,两个整编连,几百号人,就这么没声没响地让义勇军给连锅端了?窝囊废,头排的窝囊废,这回非得好好整治整治他不可……”
酒井:“熙省长说得对,现在满军士气低迷,常有哗变事情发生,但成排建制哗变,又里应外合,造成我们帝国军人伤亡这么多的事例,还是很少见的,所以说,关东军司令部明令,决不姑息,一定严加惩处。”
熙洽附和着:“对,一定要严加惩处,依我看,李子安连降三级,其他军官就地免职,都给我下到班里扛枪去。”
酒井:“这是你的决定吗?”
熙洽在日本人面前,包括在酒井面前,比以前乖巧多了,他眼珠转动着问:
“不,我也就是随口一说,我……我还是尊重你的意见。”
酒井把卷宗推到熙洽面前:“请省长过目。”
熙洽草草看了看,惊诧地:“枪毙这么多人,处理的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酒井:“重吗?熙省长,你应该知道,我们帝国军人死了几十人,满军只死了一人,这不说明问题吗?”
熙洽:“你……你怀疑李子安通义勇军?”
酒井:“你说呢?”
熙洽:“这不可能,李子安是我一手提携起来的,对我忠心耿耿,说他通义勇军,绝对不可能,再说了,他要是真通义勇军,还敢回来吗?”
酒井脸色阴沉地:“熙省长若能担保李子安的清白,请你给菱刈隆司令官打电话,直接说明。”
熙洽立时明白了,酒井这是想杀鸡给猴看,或者说,是布置个陷阱,让他跳,给菱刈隆打电话?人们都说他熙洽反复无常,谁不知道这个菱刈隆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为李子安,就是为他的亲爹,这个电话,他不敢、也不会打的。
酒井就是想给熙洽以难堪,他已知道在郑廷贵来新京告御状,熙洽私下会见郑廷贵,至于熙洽说了什么,郑廷贵死了,无从查起,但熙洽肯定没起好作用。他早就想报复熙洽,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我知道李子安曾是你的护兵,是你的亲信,但为了帝国的利益,为了满洲国利益,为了整肃军纪,我们不能讲个人感情……”
熙洽对酒井恨之入骨,但他也深知,随着满洲国进一步奴役化,别说他,就连“执政”溥仪,都没有了与日本人抗衡的本钱。
酒井说话越发难听了:“三国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故事,想必你是知道的吧?虽然你称不上是诸葛亮,但这个马谡非杀不可。”
熙洽被逼得没退路了,结巴地:“该……该杀,李子安这个败类,该杀。”
酒井笑了,笑得很友好:“阁下深明大义,我十分敬佩,请你签字吧!”
熙洽一怔:“签字,签啥字?”
酒井点指着卷宗:“这是对李子安等人的判决书,你是吉林省最高长官,必须有你亲笔签字,我们才能执行。”
熙洽心里暗骂酒井,表面又不敢表现出来,支吾着:“这……既然你准备上报关东军司部,还是请关东军司令部裁决吧!”
酒井咄咄逼人,竟拿起笔,塞到熙洽手中:“关东军司令部批示下来,这个死刑令得由你来签。”
熙洽握笔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是的,他是死心塌地追随日本人了,但作为一个人,他还是有一点良心的,抛开与李子安尚有一丝感情不说,他深知笔锋落下,几颗人头跟着落地,还有,满军官兵,今后将如何看他?
酒井:“时间不早了,菱刈隆司令官还在等着我的报告。”
熙洽忽闪出个念头,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对了,我听说这次袭击拉法镇的是马明金,咱们何不在马家大院做点文章,把那个马万川抓起来,用他来胁迫他的儿子……”
“当务之急,是杀一儆百,重振满军的气势,至于马家大院,我另有对策,你也知道,宪兵队曾抓过马万川,根本不起作用,你在新京很少回吉林市,为稳定市秩序,我们要从长计议,且不可意气用事,以小失大。”酒井说这话时,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认为,熙洽在这个时候,提起马家大院,就是变相提起郑廷贵,也就是说在暗示着什么,作为老牌特务,他不能中熙洽的圈套,反之,心里更加恼恨起熙洽。
熙洽知道再说什么也不管用了,狠狠地签上字,而后,把笔一扔,起身欲走……
酒井心中油升一股快意,喊住熙洽。
熙洽憋着气,皱着眉:“我字不是签了吗,你还有啥事儿?”
酒井依然用请示的口吻说:“为达到以儆效尤的效果,我准备把第二军管区校级以上军官,召集起来,公开宣审李子安等人罪责,到时候,请熙省长务必参加训示。”
熙洽气得火冒三丈,这不是让在满军中威信和颜面,尽失扫地吗?他怒视着酒井,但奴才毕竟是奴才,好半晌,挤出一句话:
“行,行,到时候,我不死,我就去……”
酒井稍施一礼:“谢谢阁下!”
这天,位于吉林市八经路上的军人会堂,门外岗哨林立,第二军管区所辖数百名军官,从各地赶来,坐满了整个会堂。行前已接到通知,不准缺席,不准带护兵,不准佩枪,军官们疑惑不解,现在再看会堂内两侧,站立着持枪日本宪兵,气氛肃杀,军官们预感有大事儿发生,相互交头接耳,宪兵喝吼:不许说话!军官们被吓得更是脊背发凉。
酒井的皮靴发出沉闷声响,满脸杀气,走到台上,在正中位置坐下,分坐两旁多是日本军官,满军只有第二军管区司令吉兴。
犬养大吼着:“把人带上来!”
李子安等七名军官,五花大绑被宪兵押解、推打着,一字排开,站在台上,面对台下军官们。
军官大哗,似乎才明白会议的内容和目的。
李子安头发蓬乱,神情疲惫,自被关押到宪兵队,呵斥、打骂、已成家常便饭,审问他的都是日本人,说他私通义勇军,让他交代幕后支使人,这不是拿屎盆子往他头上扣吗?他能承认吗?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日本人会置他于死地,就在刚被押到台上,他以为大不了降职使用,或者关一段紧闭。可是,当他一溜看一遍,没看到熙洽,他心里发毛了,再看台下黑压压的军官们,他意识到大事不妙。
熙洽是个滑头,他不想丢这个脸,三天前说拉肚子,住进医院,酒井总不能把他从病床请出来吧?
酒井发表讲话,义愤填膺、义正词严,不外乎是,作为新满洲国的军人,要忠于“执政”,听命于关东军的指挥,今后敢有私通义勇军,同情义勇军,临阵脱逃,哗变投降者,其下场如同台上诸人。
陪伴李子安的部下,一个个垂头丧气,扭头看着李子安,无比懊悔,他们都以为李子安有强硬的后台,要知道受此大辱,还不如跟义勇军走了。
犬养宣读关东军惩办通告:李子安等七名军官,处以极刑,立即枪决。被义勇军军缴械 的所有官兵,即日押往辽宁抚顺煤矿,充为矿工……
李子安等人如遭雷轰,他们拼命地挣扎着,大吼着,但被日本宪兵按住头,想喊都喊不出来。
台下的军官们面面相觑,惊魂未定,有的不敢看这恐怕场面,闭上眼睛,有时内心同情,怕被宪兵看出来,低下头。
李子安求生本能,促使他尽全力,大声地呼喊:“冤枉,冤枉,我们冤枉,我要见我的老长官熙洽,我有话要说……”
酒井示意宪兵把李子安拉到近前,冷冷地:“你有什么话要说?”
李子安:“我要求面见熙省长。”
酒井:“你为什么要见他呀?”
李子安:“我是他的老部下,我虽然指挥不当,罪不至死,再说了,我是满军上校,如果说惩处,也该由熙省长下令,你们关东军无权……”
酒井:“你敢鄙视我们关东军,这又是一项罪状。”
李子安豁出去:“现在是满洲国,你们关东军只是协防,我们效忠的是满洲国‘执政’,听命于熙省长,假如我的老长官要枪毙我,我……我毫无怨言!”
台下的军官们小声议论起来,似乎都赞同李子安的说法。
酒井笑了,笑得令人发冷,让犬养把死刑令,展示给李子安。
李子安首先看到熙洽的大印,旁边还有熙洽的亲笔签字,熙洽曾送给他手书的横幅,他太熟悉熙洽笔迹了。
酒井:“看清楚了吗?”
李子安懵懵然了,他不相信自己眼睛,但又不能不相信自己眼睛。
酒井:“熙省长一向治军严厉,就是他向我们关东军请求,枪毙你们的。”
李子安呆若木鸡,痴语着:“我……我不信,我要面见我的老长官,我要……”
酒井:“来人啊,把他们押下去,执行!”
李子安等七名军官,彻底地绝望了,当宪兵们拉扯他们时,他们都尽全力的挣扎着,有的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不知是哀求,还是诅咒,也有的血气方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呈出军人的本色,挺起腰,昂起头,尤其是李子安,懵然、懊丧,一扫而光,冲酒井,也冲台下满军军官们大吼着:
“酒井,你这个小日本,我操你八辈祖宗,弟兄们,我该死,我们太糊涂了,我临死了,我才明白,我们不该跟着小日本啊,弟兄们,我们不配做军人啊,我后悔呀,后悔没投义勇军啊……”
台下骚动了,有的军官站起来,有的竟喊起:枪下留人……
酒井脸色铁青,手一挥,会堂两侧的宪兵举起枪。
李子安被宪兵拖架着,有个宪兵用手捂他的嘴,李子安锋利的牙齿狠狠一咬,就听“咔嚓”一声,宪兵的手指被齐整整断成两截,宪兵疼得跳起来,甩着手,李子安吐出宪兵的断指,满嘴都是血,还不住地大喊:
“二十年后,老子托生了,一准拿起枪,拿起刀,把你们这些小日本,一个个都宰了,让你们断子绝孙……”
怒骂声渐渐弱下、远去,最后听不见了。
酒井本想借李子安等人的人头,恐吓满军,阻止满军中时常发生的哗变、叛逃现象。殊不料适得其反,满军士气更加低沉,虽在日本指导官的高压下,敢怒不敢言,但在与义勇军作战时,畏缩不前,枪口抬高,往天空放,有的背地向日本指导官,偷打黑枪。这是满军的下层,在满军高层,以熙洽为首,形成一股势力,他们不敢,也不想与关东军司令部抗衡,却四处散布对酒井不利的言行。说酒井独断专横,滥用权力。致使吉林省军政官员及百姓,怨声载道。如初酒井自恃关东军的红人,新任的少将,并不在意。后来,他发现,好多流言蜚语在关东军内部也传开了,司令部中的同僚,时不常旁敲侧击,他警觉了。要知道他也确做了一些隐匿的事情,如私囤产业,骗取郑廷贵的古董,搜刮商会的钱财,这要是引起关东军司令部和本土军部的注意,或查实,轻者以违反军纪免职,要是被送上军事法庭,定个扰乱战争罪,那脑袋就保不住了。酒井不愧是特务出身,当意识到这点,立即有所收敛,包括与熙洽的关系,他主动示好,军政要务,他不是打电话请示,就是派人把卷宗送到新京,请熙洽审批,可是熙洽似乎不太买账,电话很少接,卷宗很少看。借口是,他现在正忙着筹划建满洲帝国和皇上登基,其他事儿无暇顾及。酒井吃了软钉子后,对所谓敏感性极强的事儿,更加深思熟虑,小心翼翼了。比如,对待马家大院,他原想枪毙完李子安等人,以马明金是匪首的罪名,加大对马家大院施压的力度,延续一箭三雕之计。现在不行了,到不是怕再来一个类似明金娘撞刺刀事件,而是怕逼得太紧,逼死了马万川,“隆”字号彻底歇业,商界大乱,引起市面恐慌,那他的责任可就大了。他指示犬养,暂时先放下对马家大院的“工作”,伺机再说。犬养一介武夫,懵懂不解。就在这时,马家大院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儿,令酒井和犬养目瞪口呆,懊悔不已……
事主是马明满。
马家大院在女主人世去后,冷清得让人窒息,马万川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除了女儿,还有徐兰香来陪伴,他很少说话。“隆”字号事情,他无心过问,全权交老乔打理了。
家中还有一个男人,也是在父母,不,现在应当说在父亲膝下,唯一能尽孝的儿子,这就是马明满,可是如今的马明满,在母亲惨死时,受到巨大刺激,精神错乱,人傻了一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怔忡发呆,嘴里说出的话,含糊不清,过去活蹦乱跳,整天不着家,在街面闲逛,吃喝玩乐的一个人,现在与父亲一样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进,饭菜都得佣人端进去。
明金娘烧百天,除了头七、三七、五七,百天是个大祭奠。马家大院几乎所有的人,都随马万川来到马家坟地,火焰冲天,纸灰飞舞,马万川站在坟前,其余人都跪下,黑压压一片,哭声、喊声,寄托人们无限的哀思。
马万川苍老了,原有黑白相间头发,彻底的白了,自始至终,他没说一句话,也没掉一滴泪,就那么默默地看着老伴的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