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前番的京城风云,两个哥哥的婚事到底还是推后了一年。第二年的春末,大哥明琛成亲。
女方是江南世家程家的女儿,据说是个才女来的。程家一门出过三个探花郎,很是清贵,而贺家,除了贺正宏老粗外,一个状元的爷爷加一个传胪的孙子,平均值比程家还高呢。何况还有个两榜进士的二儿子,总之个个拿得出手啊。
成亲这天,大摆宴席。明玫依然负责帮着招待女客。
“哟,这就是传说中的贺家七表妹呀。”席间,唐家五表嫂邢茹萍含笑将明玫拦下,然后上下打量着明玫,把她直从头发梢品评到脚后跟,说些不咸不淡的话,还对明玫正在学习琴棋书画大为感叹,直说,“不用再学了,妹妹这样子,已经让人万般惦念了,再多才多艺的,可让别的女子怎么活呀。”
这邢茹萍生娃效率极高,并且极会统筹。之前随夫上任,同时去南襄城为母亲守孝时怀着一个。一年半后,唐五表嫂是抱着一个,怀着一个,回了京城给重病的唐老太太侍疾并待产,此后为唐家生下第二个男孙,并一直住在京城,帮着婆婆携理家事。而唐玉琦,南去之后尚没有再回过京城。
这是明玫第一次和邢茹萍见面,对她那毫不掩饰的鄙夷眼光十分反感,不欲多言,只道:“五表嫂吃好喝好。”
可邢茹萍不回席上吃喝,只对着明玫道:“学这学那的女子,大多心比天高。想要的太多只会登高跌重,妹妹说是不是?”
明玫淡笑道:“小七不懂这些。听说五表嫂是有名的才女,大概有些经验之谈。”……
席间有知道两人恩怨的便默默瞧热闹。唐大太太旁边坐着个三十多岁,瘦瘦娇娇温柔可亲的高贵妇人,便是霍侯夫人,她瞧了两人一眼,笑着对唐大太太道:“世子夫人好福气,琦哥儿和我们烨哥儿好的跟亲兄弟似的,如今琦哥儿都两个孩儿的爹了,我们烨哥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懂些事呢。”说着便有些伤感起来,到最后更是语带哽咽,捏起帕子来轻轻摁在眼角上。
便有不知内情的人开始打听:“那霍世子又怎么了,把霍侯夫人气成那样?”
此事京中早有传言,自然有人知道详情。说是那霍辰烨又出新花样,某一天喝高了,分不清人了,和霍侯爷的楚姨娘拉拉扯扯的起来,楚姨娘的衣袖都被撕裂了呢。那边楚姨娘正哭得梨花带雨,慌着要躲开呢,偏被后面进来的霍侯爷撞个正着。据说霍侯爷恼怒非常,当时就将醉得不醒人事的霍辰烨扔出了家门。
虽然霍辰烨后来表示完全不记得了,虽然霍侯爷封锁了此消息,但京中还是传为笑柄,至现在也半年多了吧。如今正在窄鱼巷的小胡同里,和那个赎了身的小戏子一起住着呢。
便有姑娘接道:“噢,我知道我知道,我听我哥哥说起过,那个小戏子叫洛月是吧。”
这边唐大太太看着自家儿媳妇,示意她回去坐着。一边嘴里安慰着霍侯夫人道:“小孩子家家的,偶尔荒唐不懂事也是有的,成了亲就好了。”
霍侯夫人红着眼圈点点头道:“这个狠心的孩子,总该叫我知道他是去了哪儿,也好送些银子去使啊,如今一个人在外面不知道受多少苦呢,伤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旁边竖着耳朵的便有人连连点头:“幸亏亲姨做了继母,疼到骨子里了,不然这样的逆子,何必管他死活。”
也有人表示了疑问:“往窄鱼巷送不就行了?难道霍家会打听不出来?”
于是有人更新了消息:“据说半月前,霍辰烨已经离开京城了,如今去向不明呢。”
更有人表示知道更深层的内情:“送什么呀,这次霍侯爷发了狠,撵出去的时候还搜光了身上的银子物件呢,更不许家里送半分银子去使,甚至交待了众至亲好友不许接济呢。”……
明瑾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气恨无比。如果早些知道,也可以送些银子去接济一下,也可以让他日子好过一点儿,也不至于和一个戏子终日混在一起。一边气恨霍家侯爷怎能如此狠心,自己儿子就那样看着他沉沦不顾不成。如今人都不见了影踪,说什么都没有用。
那天请完安,明瑾磨蹭在最后,迟疑半天鼓足勇气问了贺老爷:“爹爹,听说霍世子被赶出家门了?”
贺老爷随口道:“女孩子家家的打听别人做什么?”
“可,可他到底是我们家附过学的。”明瑾嗫嗫开口道。
贺老爷初时没有多想,如今看着这个低头巴脑的女儿,忽然就明白了点儿什么,只是想起那眼睛朝上的霍家父子,再看一眼面前的女儿,沉下脸斥道:“附过学也是外男。”
明瑾立时没了音。
没有办法,明瑾去问简夫子:“夫子,那是你的弟子呀,没有和夫子联系过吗?夫子不打听一下他的去向吗?”
简夫子斜她一眼:“我打听他做什么?我又没想嫁给他。”然后继续嚼点心。
明瑾羞得满面臊红。但好歹有人帮她说出来了,又不由有些松了口气。只是爹爹可恶,怎么不往这方面想一想?
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散学后抓住明玫不放:“妹妹出过远门带过护卫,你跟他们熟,让他们去打听一下霍世子的去向。”
明玫:“爹爹不让我们打听啊。”贺老爷训斥明瑾声音那么大,几个姐妹大概都听到了。
明瑾冷笑:“同窗一场,问一下音信都不可以吗?妹妹当初和霍世子更熟呢,何必拿爹爹来压我!”
明玫看着明瑾,她有些佩服她,这妞儿怎么都不死心呢。“四姐姐可以自己吩咐护卫呀,何必拉上我,妹妹胆小,怕被爹爹骂呢。”
“他们肯听我的我何必问你。你少给我罗索,让你帮一点忙就推三阻四的,当初还不是因为你和霍世子吵架,他才不来家里上学的?没准就是因为你骂人太凶,伤了他的心才让他不走正途了呢,你好意思?”
“四姐姐!霍世子可是没来贺家就名声在外,和我们贺家什么相干!”姐姐呀,这帽子可不敢随便给人扣啊。
“你就说你帮不帮吧?”
不帮你咬我?明玫看着她,对视半天谁都没有让步。明玫第一次看到了明瑾的执着和毫不退缩,最后她让步了:“我帮你叫护卫,你自己问吧。”
封刀他们虽是贺老爷以私卫的名义养的,但并不住在贺府,府里有专门的护卫,象明玫那样出远门的,才会派出外勤,或象京中有大的变故,便有私护在贺家或附近活动。这样无事无非的时候,封刀他们正在兵营里练对阵呢。
第二天,封刀接到信儿来了一趟。
等明瑾说出让他们帮忙找寻霍世子下落后,封刀当即悄悄表示:“指挥史已派人在找了,霍侯爷私下已经连营中斥侯都派出去过呢。”
明瑾当即傻了眼:“爹爹和霍侯爷都找不到?”
“是,目前还没有消息。”
明瑾没法,在屋子里急得直转。一时高兴着贺老爷既然让人去找了,会不会也明白她的心思了?一时又担心霍辰烨那种人,什么事儿怕做得出来,到时候会不会领着一个外面的什么女子回来当正室?
很想去找找楚惜惜问一问情况,没准楚惜惜知道也说不定。可是想来想去不知道怎么出府去,更不知道怎么约上对方。最后,灵光一闪,想起那个小戏子来。叫洛月是吧,住窄鱼巷是吧。
“司夏,你去想法把这些首饰都当掉。还有我们本来存的银子,凑起来有二百两了吧。”
“是呀,小姐的月例银子有剩的,还有四姨娘的月例,都在小姐这儿了,有一百七十三两呢。”
“嗯,那就凑二百两。”
“小姐,这样行吗?霍世子又不在窄鱼巷。”
“不在就不在,只要她知道霍世子消息就好,或者那个洛月与他还有联系也说不定。总得去问一问才知道。”
“要是她不知道霍世子消息呢?我们就这样把银子送给她去?那霍世子也不会知道吧?”太便宜她了吧,一个戏子。
“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霍世子以后回来了,总会去窄鱼巷的,到时他自会知道。不管他有没有收到过银子,他能知道我这份心就行。”明白了这份心,会来提亲吧。她这么坚持,这么一直一直等着她,洛月也好,哪个丫头也好,外面的谁都好,谁有她好?他总会明白吧。
那天,明瑾早早地请完安来了学堂。夫子没起,书塾里静悄悄的。
主仆两个迅速在小书房里换了弄来的男仆装,悄悄打开了夫子住的地方旁边通外院的侧门,溜出去了。看院的婆子早被打点过了,仍然心里发慌,一再地叮嘱:一定早些回来,过了点一定要锁门的,被发现可不得了。
窄鱼巷洞洞漆号院,面对楚楚动人的洛月,明瑾是如此地冷艳高贵:“他什么时候回来都好,总之你告诉他,我来过,送来过银子就是了。你若拮据,便拿去花了吧。总之你是他想照顾的人,他不在,由我来照顾你也是一样。”
洛月感动得两眼含泪:“小姐高怀,让奴婢何以为报?世子得知,定也会感念小姐的。不知小姐高门是?”
“我是四小姐,你不需要知道我是哪家的小姐。”
到夏末,二哥哥明琨也成了亲。并且很快,两个嫂嫂先后肚子都鼓起来了。
而嫁出去的女儿,大姐明琪生下了第二个儿子,三姐明珠第二胎也快生了。因此两个哥哥成亲时都没有回来。虽然明璐还没有消息,但这个可以不计较,反正焦家便宜子女多的是。
真是哪儿哪儿都顺啊,大太太心里舒畅,某天偶感不适,竟诊出怀上好几个月了。然后在下一年的四月,生了贺家八小姐,取名贺明玉。
这是真正的老来子掌上明珠啊,不管是老蚌怀珠的大太太,还是贺老爷老太太,都乐呵得什么似的。
老太太自打前年冬天大病一场之后,身体便一直很有些外强中干的意思,脸色蜡黄得吓人。贺正宏遍请名医调理,倒真显出了拳拳孝心。
不但尊老,还爱幼了。这天说几姐妹中只有明玫没有亲娘,要将明玫记到大太太名下去。
那不就成嫡出了?虽然是个假冒货。让明玫很得了姐妹们一些羡慕嫉妒恨。
大姐二姐走了后,本来萱芷院空了出来。明璇闹着想自己搬进去住,和明瑾分开,如果这样的话就成她们两人各自单独一个院子了,而明玫和明琼还得继续搭伙儿。
老太太不愿意,说萱芷院靠近她的熙和堂,要让明玫自个儿搬过去住,说明玫侍疾最尽心,时常在床前尽孝,住得近些来回也方便。又让明玫得了些异样的眼光。
结果贺正宏说,大太太院里还有个小院子,让明玫搬去那里住吧。“既记到太太名下,和太太住一下院子也亲近些,于外人看着也是那么回事儿。”那院子是三姐明珠原来住的,本没人敢说去住那里,因为还有明玉在啊,显然是将来让明玉住的啊,没想到竟然让明玫住了。
那院子,外面环境清雅,各色的名贵花卉和景致点缀,里面富丽华贵,连墙壁上都包着壁衣。还有,住的屋子冬暖夏冷,冬天有暖墙暖炕,夏天可引水绕廊。
唯一嫡女的院子啊。这下子,姐妹们连表情都没了。
明玫心里很不安,表示我不搬了吧,这西厢还真住惯了。明琼最近便宜占不到,便不惦记她了,她也自在的很。
但贺正宏坚持。
于是姐妹们都分开住了,一人一个院子。
老太太的身体还是日复一日地消瘦憔悴下去。到了这年的深冬,终于药石不进了。
好在用老太太的话说,她已经见着了两个重孙,再无遗憾了。
明珠三姐在老太太病重时便回了京,成亲几年第一次回了娘家。进门拉着老太太就一通哭,然后拉着大太太一通哭。不知道成亲时是不是哭着嫁的。
明珠身上的衣饰非常的华丽繁琐,满身佩饰。只是人华贵却不雍容,梳了个圆髻,让脸看起来还稍丰满一点儿,实际上人清减了许多,对姐妹们偶尔的笑脸也带着一丝勉强。
母女两个在致庄院里说着私房话,明珠语调凄哀:“……郡王府规矩森严,婆婆更是要求多多,我哪怕走快半步,也会被婆婆或管教嬷嬷一顿斥责。人多处笑不敢笑哭不能哭,只能那一副表情示人。我这边在给婆婆立规矩,他那边一个接一个的美妾拉上床,倒怪我不懂情趣,是个木头人了。虽说还是给了我嫡妻正妃该有的脸面尊重,但夫妻感情却是越来越淡了,不过一年,便再想不起当日的情份了。如今除了有名份的侧妃庶妃,他还左一个小妾右一个姨娘,没名没份的小通房丫头更不知多少。婆婆严厉,我一句不满也不敢提,才提醒一下这样有伤身体,便被婆婆斥我不淑不贤,让嬷嬷们重新教我规矩……。”说着落下泪来,肩膀不停地抽动。
大太太拿着帕子,替她轻轻地擦拭,也是泪水涟涟。
“那薛侧妃孩子落了,疑心到我头上,说我动了手脚,每日里指东骂西的。我要教养哥儿,要陪着婆婆念经吃斋,后来又怀上了,更不想跟她动气。再说她也是上了玉碟的人,重大过错也得报了宗人府处置,小打小闹也比不过她没脸没皮。婆婆不管不理的,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便时时忍着她罢了。可是,可是,才不过几个月的孩子,早晌还脸色红润地对我笑,中午不过歇了会儿午晌起来,便脸色青黑四肢抽蓄……一窝子的妖精,死活查不出来谁下的毒手。我想趁机把她们都发作了吧,婆婆又拦着……我可怜的哥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受了一场大罪,至今连个说法都没有。”
“如今我再也睡不着午晌的觉,日日看着哥儿心中凄惶,只怕一个不慎就着了谁的道。娘,我觉得活着实在是没有意思。”明珠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又吸了回去。她已经哭过太多次,如今连眼泪也流不出多少了。
“都是娘的错,早知如此,当初娘就该死命拦着你,便是打也把你打醒了。都是娘的错,娘只想着,你爹爹也是娘亲自己瞧上的,这些年不管别人如何,娘自己瞧着你爹爹就心里舒坦,这些年过得不是也很好?我还只是下嫁,你好歹还是高门,定然比娘会过的更好,这才由着你。都是娘的错……。”
“不是娘的错,是我,是我太傻太天真,太把感情当回事儿。”
她以前不想过母亲这样的日子,觉得父亲母亲貌似恩爱,可要母亲要替男人管那一窝子的姨娘。她觉得她可以过的比母亲好。
母亲当年是自己求亲下嫁的。她不同,她是男人求人反复托请的。并且她和这男人有过更多了解(通私信),有更好的感情基础,不象母亲,只在人堆里看过父亲一回,而父亲压根看都没看过她一眼。
她觉得自己如今活的没一点如母亲,更何况胜过母亲。母亲好歹还不怕祖母,后宅里说一不二。而她,成了彻底的小媳妇儿。虽然她是贺家最端庄的,也是郡王家最高贵的,却是他的女人里最难为的。
母女俩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