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余年前,太古末世,上有天幕坠落,群星凋敝,下有山岳崩塌,四海泛滥,致使天下深受水害,幸有人皇破天而出,捞星治水平天下,而后涂峰定鼎,将太古天下一分为九。
史曰:太古既死,九州当立。
其后数年,人皇又扫平万国诸侯,一统天下,开辟天朝,定都帝京,到如今已然千年矣。
太古死后,道家故去,佛家便成了世之显学。
天朝更是以佛治世,且自人皇开国在位时,诸多治世思想皆出自于佛学,是以天朝尊佛经为国经,与国易、国礼、国赋合称四书,但若细究其地位,犹在国易、国礼、国赋之上,不仅是孩童的启蒙之物,更是天下士子入仕的必读经纶。
人皇崩后,文皇继位,文皇喜佛更甚,便在远离庙堂之外的帝京之东建造东城,供养天下佛士。
文皇崩后,武皇继位,武皇虽也喜佛,但却更为好武,一身武学臻至化境,因为感念天朝以武力开国之根本,遂大兴武道,后又效仿文皇养佛之举,在帝京之西建立西城,招揽天下武人。
所以自古以来,天朝尚武崇佛之风盛行,经久不衰。
而故事,便是从这帝京西城里开始的。
时维九月,山山寒色,树树秋声。
巍峨厚重的西城楼上,站着两位长发飘然的男子,青年风流倜傥,锦裘执扇,中年神情冷漠,青衣执剑,两人就这么隔着三丈距离沉默望着对方,气氛就像是头顶的那片天,秋意浓,肃杀重。
古有歌云:西城决,埋葬英雄骨,淘尽风与月。
这歌中西城,指的便是帝京西城,自古江湖地,恩怨是非所,是武者决战的断头台,亦是英雄厮杀的埋骨冢。人道是落冠散发英雄骨,笑傲生死不由天,古往今来,这帝京西城已让无数英雄竞折腰。而恰恰因为如此,西城才有了风月英雄冢的凄名。
但倘若能傲立英雄冢,连胜百战而不殆,便可武神加身,铸就辉煌的武道传说。
然自天朝开国以来,能在西城连胜百战而不殆成为武道传说的,却始终只有一个……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那个少年武神早已黯然隐退,以致于每当有人回忆起他的传说时,总是满怀伤感。
可传说终归是传说,无论曾经多么炙手可热,最终都会归于死寂。
但是世人总是渴望着新的传说,以此来点燃沉寂的生活。
正如此时此刻,那西城楼下已然观者如垛,个个神情肃穆,翘首等待着那第二场传说的诞生。
这些静默的人群里,一个顶戴竹笠的黑袍男子孤独地站着,望着巍峨厚重的西城楼沉默不语。
虽然身在人群中,但那顶泛黄的竹笠,以及褴褛的黑袍,都与人群格格不入。
此间恰有秋风起,微微掀开竹笠,依稀露出一张彷如刀削的脸来,并一双深邃的眼瞳,闪烁着锐利,又微带沧桑,就这么静默地望着西城楼上的那两道身影,然后浅浅笑了笑,嘴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温柔又不失冷峻。
“出剑吧,剑往矣!”西城楼上,那两道身影在对望许久之后,终于被锦裘青年一语打破沉默。
“何必呢,萧公子!”青衣中年岿然不动,漠然的脸上微微透着无奈。
“胜了你,成武神!”锦裘青年摇了摇头,眼睛里闪过一丝莫名的狂热。
青衣中年蓦然神伤,看着对面的年轻人摇头苦笑:“那个辉煌少年曾经胜了我,铸就了这个血腥地里的第一场传说,可后来怎样?还不是黯然隐退,如今是生是死都没人知道。”
锦裘青年轻轻摇着手里的扇子,神情举止里透着不屑一顾的骄傲:“我可不是那个天朝庶子!”
青衣中年望着手中锈迹斑驳的铁剑黯然苦笑:“他虽庶子,可却是这天下里唯一值得我出剑的!”
他的口吻极为淡然,仿佛是在追忆往昔的那个他,又仿佛是在否定面前的这个他。
然而这番话颇让那锦裘青年不以为然,只见他古扇轻摇,犹自挂着玩味的冷笑:“一柄活在往昔而无法自拔的剑,无论曾经多么锋芒,都会被侵蚀的锈迹斑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剑圣的威严!”
青衣中年神情漠然,额前那一缕白发在萧瑟的秋风里凌乱飘扬,有些落寞,又有些寂寥。
但是眼神,却格外的深邃,格外的冰冷决然。
就好像是利剑,剑鞘只能藏着剑的身,却藏不住剑的势,更藏不住剑的魂!
“剑有知己,知己若逝,则宁锈不出,你不懂剑,更不是他,所以你,不值得我出剑。”
他的语气里透着彻骨的冰寒,然后在锦裘青年的无言以对里,从巍峨厚重的西城之巅飘然而下,轻轻一步踏出,却瞬间消失在万众瞩目里,像一个孤独的鬼魂,来去无影。
此刻秋风萧萧淹没西城,带起的残叶四下飘零,更添肃杀意。
城下万众哑然沉寂!
个个竟都在这秋意肃杀中黯然失落,似乎被青衣中年话语里的那个他勾起了深深的回忆:
那个他出身天朝皇族,却是庶子,不随国姓,只能虽母姓秦。
天朝宗族等级森严,皇族正统至高无上,而皇族庶子则极其卑微,终生侍奉嫡系,不受分封,不参朝政,更不掌实权,虽然也富贵荣华,但却毫无自由,更无尊严可言。
因为没有自由,才会向往自由,因为没有尊严,才会渴望尊严。
所以他从小就立志改变,改变庶出命运,不求纵横天下青史留名,只为拥有自由和尊严。
五岁始修帝王诀,锻心志,炼筋骨,十岁晋级人武境。
而后废寝忘食,一路连克,十二岁晋级地武境,在武道一途展现出惊人天赋。
十三岁后挑战天下武者,三年厮杀,百战不殆,终在西城之巅步入天武境,铸就武神传说。
天朝尚武崇佛,对于武神之名,天下莫不敬仰。
然而就在那个成神之夜里,本应该对酒当歌的良辰美刻,他竟身中焚血鬼咒,致使气血亏损,精元尽耗,短短一夜之间,便从巅峰沦落低谷,整个人白发佝偻,宛若迟暮之年的皓首老人。
十六岁,正是风华正茂的金色年纪,挥斥方遒的璀璨年华!
然而他,却只能黯然隐退,坐等枯死,倾覆韶华。
曾经的无上荣耀,都如落花流水,往昔的峥嵘岁月,亦成过眼烟云。
雍皇二十五年春,他白发佝偻,黯然离京,从此天下再无音讯,到如今已然两年矣。
此刻秋风还在吹,城下万众依然伤感,依然沉寂,自古逢秋悲寂寥,对于曾经承载着热血回忆的少年武神,他们只能以这种沉寂的方式来深深祭奠。
只是这些万众里,早已不见了那个头戴竹笠的黑袍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