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洛阳城里,街道上还行人稀少。两辆华贵的马车在随从簇拥下缓缓走在通往皇宫的朱雀大街上。前车紫底金线绘有瑞草祥云大团花,后车朱色底上面银线勾出百鸟朝阳小团花,马车四面飞檐上挂有鎏金银铃,叮当作响。
穿过丹凤门,马车外的礼官隔窗低声音提醒:“快到含光殿了,殿下。”黛梓听到了,推了推身边有点困意的夫君——蜀国的南岭王子,王子睁开了眼睛,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路黛梓是蜀国王后姐姐平成夫人的养女,十五岁时嫁给了蜀王的独子,如今已有两年,南岭王子婚后就随父亲南征北战,扩疆辟土,夫妻两人见面的日子并不多。这次蜀王和王子作为属国诸侯应召进京拜见新皇,为了夫妻多些团聚的日子,南岭王子向父亲请求带上王子妃,紫梓这才有机会离开蜀地进入帝都洛阳。
渐渐地,礼乐的声音近了,下车后,蜀王走在最前面,他理了理身上的紫色九蟒盘云朝服,束了束头上刻丝双龙紫金冠,大步向前走去。南岭王子紧随其后,他身着石青色海兽踏浪宝相朝服,额前的头发全被孔雀翎带束到高帽中,黛梓小心翼翼跟在夫君后面走着,悄悄抬头看了看前面的大殿,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缭绕在殿宇高阁之间,金色的阳光穿梭在飞檐斗拱之中,加上钟罄之声仿若天籁,自是一派雄浑的景像。黛梓心中一凛:“中原大国果然不凡,上殿后千万多加小心,不要失礼了才是。”
她低着头跟着众人上了大殿,只见两边文武官员虽有百余人,但都肃然站立,鸦雀无声。在礼官指引下行礼后,蜀王深辑一躬道:“臣有今日多亏陛下当年宽宏大量,放臣回蜀地,如今陛下登基,天下大治,海晏河清,臣揩臣子,臣媳特来朝贺。献上蜀锦一桢,以贺陛下。”言毕,旁边有内侍打开了蜀锦,只见这蜀锦足有三丈长,一丈宽,绣着一幅《春江远帆图〉,江天空阔,风帆飘渺。近处山上亭台楼阁矗立,远处江面一龙舟乘风破浪,大气磅礴。锦上的江水由银丝与彩线交叉绣成,远看银光闪闪,尤如波光粼粼,龙舟用锦纹针绣成,饱满光泽,呼之欲出。江边山川由软缎与彩丝滚针绣成,并缀以玛瑙、碧玉装饰,虚实得体,疏朗有度,最奇的是这是一幅双面绣,两面看来都严丝合缝,别无两致,真可谓穷工极巧。
两边文武百官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见到此锦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蜀王见此情景,面露得意之色,他接着说:“臣子媳尤擅绘事,所作此画,绣工临摹,才有奇景。这也是我蜀国臣民对主上的无限敬意。”
龙座上的皇帝正在专习看蜀绣,听他这么一说便言道:“贵王子妃如此多才明理,实在难得。朕必重赏。”蜀王施礼说:“蜀国举国都感谢皇恩浩荡。”黛梓急忙上前跪拜:“吾皇万岁万万岁。”拜完,轻轻抬头,正好遇到了皇上的目光,四目相对,猛然间,黛梓感觉到,皇上愣住了。皇上这一愣神不要紧,整个含光殿的空气好像凝结了一般。
皇帝看着眼前的这位女子,身着红缎平金彩云凤衫,内衬绯霞撒花石榴裙,头梳双环望仙髻,饰雀登牡丹屏开步摇,轻扫远山眉,淡披晓霞妆,目如秋水雨刚过,将清将透,唇似丹酪引蝶来,似甜非甜,静若松生空谷,艳若霞映澄塘。这通身的气派与神情,让皇帝顿感恍惚,如时光流转,那个残雪冷月之夜又来……
皇帝这边一不说话了,文武百官全都面面相觑,枢密使安之海见皇帝失仪,抢前一步奏到:“蜀国以国宝贺皇帝登基,我国必以重礼回赠。”皇帝一听,回过神来,连忙应道:“回赐蜀王黄金千两,细葛贡布万匹。”蜀王一听,满心欢喜,正要谢恩,皇帝接着说:“贵王子妃丹青妙笔举世无双,受召入宫,赐女书史一职,掌管沉泉殿,尽画宫中四季美景。”言罢,皇帝不等众臣说话,就起身退朝了。
一时间,大臣们左右相顾,无言以对,只得退出殿外,只剩得蜀王一家跪在原地。蜀王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双牙紧咬,忽的起身走了出去。南岭王子面如缟灰,跟在后面,黛梓此时脑袋里嗡嗡直响,召入宫?不能走了?她当然知道,这并不是真的入宫为官,多半是入宫召幸,可她已为人妇,这可如何事好?
散朝之后,枢密史安之海并未随百官离去,他直奔常与皇帝议事的神龙殿,随他前去的有礼部郎中任园。到了殿外,通禀之后,皇帝只让安之海一人进去,安之海命任园在外等候消息。他随着赵公公上了殿。
殿上,皇帝正坐在塌上,翻看地图。当今大魏国皇帝李檀,是先帝义子,戎马二十多年,军功卓著。他与先帝一样是沙陀人,能流利说汉,契丹、沙陀语,却不识几个汉字,最爱看边关地理图,平时奏折都是由安之海给他读。
安之海上殿施礼后,便请示皇上:“陛下今日之举,恐使蜀王恼怒。而今平南的三十万军队,由于离京遥远,粮草辎重皆由与蜀国接壤的安吉,白城两地市舶司购得。今日皇上留下了蜀国的王子妃,蜀国若以此为由关闭了边境,三十万军队现有粮资恐不够支撑一月的。”
皇帝合上地图,语调低沉地说道:“爱卿以为如何应对?”
安之海道:“蜀国国内虽富庶,但由于蜀地道路崎岖,高山林立,想将货物送出也不易,安吉、白城已是出蜀道路最平坦之地,况我国也有蜀地最需铁器与马匹。蜀国若关闭边境,定是两败俱伤。臣以为蜀国美女如云,王子妃也非皇室贵胄,陛下将她留在身边,蜀王只是觉得伤了颜面,绝非伤筋动骨,以怀柔之策应对便可。”
皇帝眉头微皱了一下道:“爱卿的怀柔之策是指……”
安之海道:“可将蜀王之子南岭王子封为西江郡王,诏告天下,并且加设成占、赤坡两地市舶司,以免税政策鼓励蜀国与我贸易,蜀王气可消,平南部队给养也愈丰厚了。”
皇帝听罢,点了点头:“就依爱卿之计。”
安之海退出殿外后暗想,我随皇帝征战二十年,从未见他做如此任性的事,恐怕是登基之后骄纵了起来,自己以后侍奉主上定要多加小心。不过,新增的市舶司是个肥差,我必须派机敏得力的心腹前去任职才行。他见到任园后将皇帝的决定转告,并派他到驿馆安抚蜀王一行人,自己则带随从赶到中书省,起草封王与设市舶司的文书与公告。
任园领命后出了皇宫,快马加鞭来到了城东的凤台驿馆,这是神都中最为华美的驿馆,黑瓦红柱,瑞香涂墙的几层高楼隐在一片翠竹之中。
任园求见蜀王,遭拒,蜀王只派御史大夫前来会面。落坐之后,御史大夫通告任园:“我王一行明日一早就离开神都,王子妃将留在驿馆,随你们处置。”
任园见对方口气生硬,怒气未消,于是面带笑意的说道:“请蜀王暂留一日,陛下因南岭王子贤良方正,才学兼备将封西江郡王,明日在太极殿举行大礼,诏告天下,如此美事,望蜀王与王子能参加。”
御史大夫听了脸上并没有欣喜的表情,只是冷冷回答:“南岭王子是我王独子,如今已是玉叶金柯、龙血凤髓,何需郡王名号?”
任园见此,收起了笑容,正色道:“此言差矣,蜀国虽富足,但西南还有南诏与南平众国,陛下以西江郡王为名封南岭王子,则是告诉天下蜀国乃是西南诸国之首,蜀国国威大振,可不是美事?”
见御史大夫脸色稍缓,任园又说:“听说蜀地去年谷米丰收,因运不出去而贱卖,陛下有意再设成占市舶司,成占乃是通南诏的重要关口,成占一开,蜀王定将日增千金。”
御史大夫听闻此言,脸色回转,沉吟一下便去通禀蜀王,一会回来道:“蜀王道陛下如此盛情,多留一日便好。”
任园知事已办妥,无需再费口舌,于是起身告辞,出门时想:“赤坡开市一事一定要等诏文到蜀,才让他们知晓,这样他们必会念陛下的大度慷慨。”
这边文官安抚蜀王,那边宁王操心着南疆。宁王李道文是皇帝的最年长的儿子,其母魏良妃,二十二岁时守寡,一天,她带着已经七岁宁王去集市,与二十岁的李檀一见钟情,被迎回府上做了侧室,宁王便成了李檀的义子。宁王生性醇厚随和,与李檀走南闯北,立下赫赫军功,被委以重任派往南方平叛。下月是魏良妃三十九岁寿辰,他特意赶回京城,为母亲祝寿。
今日朝堂之下,宁王见蜀王忿忿离去,已知他必会派人回国通报。回到宁王府,他召来两员副将,拿出错金铜卧虎兵符,对其中一人说:“你速速去出蜀要道上的丹阳与凤城,传我令,屯粮积石,整装待命,防蜀军进攻。但此事一定要悄悄进行,外松内紧,切不可让蜀军察觉。”
接着对另一副将说:“你去离南诏最近的茂城,从旁边两城中各调两万精兵,驻扎于城外密林之中,城内官兵扩宽河道,蓄水围城,谨防南诏知我国与蜀国交战之后偷袭我们。记住此事一定要暗中进行。”
两员副将得令而去,宁王在府上思忖:“父皇此事做得唐突,强留属国的王子妃,实在有损我大国威仪,况我神都繁花似锦,何需如此。今日京中不知多少官员将为平息此事而操劳。”
凤台驿馆之中,深为留京困扰的王子妃路黛梓,正跪在驿馆上堂之上。从含光殿回到驿馆后,蜀王让南岭王子先上楼去,对黛梓大声喝斥:“你不配与我儿共处一室,你就在这上堂跪下思过。”
黛梓从白天一直跪到中夜,没有一个人出来问候一句,世态炎凉真是让她寒心。
她从小长在平成夫人府上,别人告诉她是被抱养的,却没人告诉她亲生父母是谁。她还有个小两岁的亲弟弟被蜀王后的妹妹孟山夫人抱养,她们姐弟一年之中只有清明,中秋,元日在进宫朝拜之时才能见一面,所以彼此并不熟悉。
平成夫人并没有特意关爱过路黛梓,只是在府中修建了一座舜英楼,将黛梓养在绣楼之上,除了时令节气,黛梓能和平成夫人一家见面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只有两个奶妈,四个丫鬟陪伴着她。平成夫人请了许多高人,教她琴棋,音律,舞蹈,可是这些方面她都是资质平平,后来来了一位暮天沙先生教她书画,她的才华开始显露,学画两年就能与府中的画师媲美。五年之后,暮先生留书一封,表示已无才学再教小姐,便飘然而去。
从小到大,黛梓常在夜深人静时感叹自己身世飘零,自从嫁给南岭王子后,黛梓才觉得有了家与亲人。今日之事,实在非她自己之过,而蜀王如此绝情,也让她感觉如同从隆春之日掉进冰窟一般。
快到天亮时,黛梓已是几欲晕倒,就在这里蜀王回到了上堂。他坐下之后,拿着一叠绢书掷到黛梓面前,黛梓拾起来一看,是岭南王子的字迹,绢书开头写着三个漆黑大字——休妻书,翻开绢书里面写到黛梓因犯无子、淫佚、不事婆姑、口舌、盗窃、妒忌和恶疾这所谓“七出”罪名,被南岭王子休掉。
黛梓看着这休妻书,气得浑身发抖,银牙都要咬碎,这里面所写七出,除了无子一项为实外,其余全是一派胡言。堂堂南岭王子为了休妻,竟然不顾事实,随心所欲诬陷妻子,毫无德操可言。
蜀王对黛梓道:“你这贱人,枉我养你长大,如今野心勃勃,狐媚惑主,让我儿蒙羞。天亮皇宫就有人来接你,从此就当蜀国从未有你这个人,你永世都不许再回蜀国。”蜀王说完,起身欲走,走了几步,回转过来说:“你可知你今天见的人是谁?他是你的仇家!你本是梁国的公主,李檀当年率兵攻入洛阳,你父亲在宫中自缢,你的姑母固芬公主将你们姐弟带出宫后自尽。你们流落至蜀,被我所救,而今你纵然入宫,也是承御你的仇人,真是莫大的笑话。”
黛梓听到此言,真如晴空响了声炸雷,她曾无数次想过自己的身世,却没想过自己竟然是故国的公主,回想自己从前所受待遇,倒是颇为贴切。不过转念一想,蜀王对我恨之入骨,能在休妻书上信口胡言,捏造事实,此时他的话也不可全信。
蜀王将要出门,回头对侍女道:“将她的身上的珠翠,绸缎全都收起,只给她布衣布裙,不可让她带走我蜀国的一丝金银。”
黛梓听闻此言,心头五味杂陈,自己多年来侍奉为父亲的人,如今却刻薄至此,狭隘至此,而夫君南岭王子知道今日一别已是后会无期,却连一面也不肯与自己相见,夫妻情分瞬间荡然无存,人心的丑恶真是难以言喻。想到此,她起身走到上堂所点银烛之前,将休妻书付之一炬。
那蜀王出了上堂,心中还是怒不可遏。想到十四年前,有人将黛梓姐弟放至平成夫人府门前,两个孩子身上带有梁国宫庭的玉佩,并有血书一封表明这乃是梁帝的骨肉。当时,世人都传梁国灭国后玉玺下落不明,大批梁国军队隐入平民百姓之中,只等时机成熟会再次起兵复国。蜀王收留两个孩子时盘算将来有朝一日,待梁国军队集结,将这两个孩子身份表明,他们顺理成章就会成梁军拥立的统帅,而蜀国也可借势拓展疆土。为保万无一失,他将两个孩子分开养育,就是怕如果一人出事,还有一人可保自己的计划实施。可今天,皇帝将黛梓留下,就是将他手上的一张王牌抢去,若是黛梓弟弟出现意外,那黛梓就成了梁国皇室唯一的继承人,这不是白白把十几万兵马让给了李檀了吗?而他则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