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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年轻女子口中发出几声尖利的叫声,天空中的金凤凰和青龙落了下来,她伸出双手接住了它们,金凤凰落到她的手中变成了一顶斗笠,青龙变成了一根竹扁担。年轻女子又朝游武强藏身的地方张望了一下,然后一闪身进入了森林里,一刹那间就不见了踪影。

那块林中的空地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

游武强再一次从松树后面探出头时,林中空地上什么也没有了。他走了过去,发现林中空地的雪地上干干净净,除了他走过去时踩出的脚印,没有任何其他人的脚印,仿佛那个年轻女子从没有来过。

游武强倒吸了一口冷气。

天好像阴了下来,黑森林变得更加阴郁。

游武强浑身打了个激灵,彻骨的冷漫上了他的全身。

夜晚降临后,三癞子走出了画店的门。小街上传来猜拳行令的嘈杂声,米酒的香味也随风飘荡。还有鞭炮的声音时不时在某家人的门口响起,那是孩童在节日里的嬉闹。湿漉漉的鹅卵石街面上在红灯笼的映照下,呈现出冷冷的亮光。小镇人家的屋檐上还在滴落融化的雪水,但没有午后那么厉害了,融化的雪水渐渐的凝成了冰,屋檐上也出现了长短不一的冰溜子,水滴就是从冰溜子上缓缓落下来。晚些时候,气温下降后,那些水滴也会凝固,和夜色一起沉静下来。

三癞子闻到米酒的香味,抽动着鼻子,那是让人迷醉的香味。

三癞子走到了胡二嫂的家门前,从长衫的兜里掏出了钥匙。这一天,他买完猪肉送到胡二嫂家里后,就在画店的阁楼里沉睡,没有听到胡二嫂的尖叫和哭泣以及胡言乱语,她只有疯病发作后才会那样失常。他一直把胡二嫂锁在家里,生怕她跑出来发疯去尿屎巷吃屎作贱自己。三癞子打开了胡二嫂的家门,发现胡二嫂坐在厅堂里,她憔悴的脸在飘摇的油灯下泛出一种淡蓝色的光泽。三癞子把门闩上了,平淡地说:“二嫂,你饿了吗?”

胡二嫂冷冷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回答什么。

三癞子还是平淡地说:“二嫂,你一定饿了,我这就去给你煮饭。”

胡二嫂还是冷冷地看着他。

三癞子走进了厨房,忙活起来。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三癞子把饭菜做好了,端到了厅堂里,放在了四方桌上。他烧了个红烧肉,煎了两个荷包蛋,炒了个小白菜,还烧了个豆腐汤。三癞子盛了碗饭放在了胡二嫂的面前,轻声说:“二嫂,你吃吧,我烧的菜不一定好吃,你就将就点吧!”

胡二嫂迟疑了一会,双手颤抖地端起了碗拿起了筷子,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三癞子丑陋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在三癞子眼中,胡二嫂这个时候才像个正常的人,因为她有了吃食的欲望。在胡二嫂疯癫后的日子里,她都是靠镇上的一些好心人随便给她点吃的维持她这一条烂命,很多时候,她会到尿屎巷的茅坑里抓屎吃。三癞子把肉和菜夹起来,放在她的碗里,轻声地说:“二嫂,你慢点吃,吃出味道来。”

胡二嫂吃着吃着,两串泪珠掉落到饭碗上。

三癞子也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胡二嫂吃得差不多了,三癞子才从厨房的锅里取锡制的酒壶,酒壶里装着已经温热了的米酒,厨房里弥漫着米酒的浓香。三癞子端着酒壶回到了厅堂里,满满地给自己倒上了一碗酒,闻着酒香,三癞子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他端起碗,深深地喝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吞咽下去。

胡二嫂的眼睛里还含着泪水,她注视着眼前这个丑陋的人,嘴唇颤动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三癞子喝完了一碗酒后,脸色渐渐的变了。他的双手突然捂住了肚子,眼睛里出现的慌乱恐惧的神色。他的牙关打颤,脸部的肌肉抽搐着,十分痛苦的样子。三癞子的肚子里的那条蛇被他喝进去的酒唤醒了,那条蛇在他的肚子里钻来钻去,仿佛用尖利的牙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三癞子在这个寒冷的夜晚,痛得冒汗,他的身体抽搐着倒在了地上,翻滚着,嘴巴里发出嗷嗷的惨叫声。

胡二嫂坐在那里,浑身发抖,她伸出颤抖的双手,企图去抓地上曲卷着乱滚的三癞子,可怎么也站不起来,两腿柔软无力,瘫了似的。

三癞子挣扎着站起来,走到门边,打开了门,踉跄着走了出去。在疼痛的过程中,他记起了白衣女人的那句话:“你只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保证你不会发作的!但是,你要记住一点,千万不能吃酒,吃酒后,你也会发作的!”

三癞子蹲在了街旁,一手死死地抓住肚子,把另外一只手的中指插进了喉咙。他的手指在喉咙里用力地抠着。紧接着,三癞子猛烈地呕吐,他要把喝进去的米酒都吐出来。三癞子吐出来的秽物奇臭无比,他已经闻不到那臭味了。三癞子一次一次地把食指伸进喉咙里抠,喉咙已经抠出了血,每抠一次,就会吐出一些秽物……最后,他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喉咙也肿起来,叫都叫不出声了。当他感觉肚子的疼痛得到缓解后,他听到了胡二嫂的惨叫声。

他重新回到了胡二嫂的家里,看到胡二嫂也躺在地上,双手抱着肚子,曲卷着在地上翻来覆去。她的疯病又犯了!已经无力了的三癞不知道从哪里获得了力量,他扑过去,抱住了胡二嫂,焦虑地说:“二嫂,你怎么啦?怎么啦?”

胡二嫂口里吐着白沫,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话:“三,三癞,子……我,我……看你痛……不,不忍心……我也,也喝了一口,口,酒……我要,要,要和你,你,一起痛,痛……”

三癞子的眼睛一热,心里说:“胡二嫂,你怎么这样傻呀,你的疯病本来随时都会发作,你怎么能够喝酒呢,我疼痛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把食指插进了胡二嫂的喉咙,企图让她也把酒吐出来。胡二嫂却一口把他的食指咬住了。三癞子好不容易把食指从她嘴巴里拿出来,食指已经有了一圈深深的牙印,还渗出了血。

不一会,胡二嫂进入的疯狂的状态,拼命挣扎着,嘴巴里不停地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语。三癞子毫无办法了,只好找了一条麻绳,把她捆绑起来。然后,三癞子把她抱起来,放到了卧室的床上,给她盖上了被子。三癞子呆呆地站立在床头,浑身冒着汗。

过了一会,他离开了胡二嫂的家,锁上了她的家门。

这个晚上,胡二嫂的惨叫声一直折磨着三癞子,也一直折磨着她的左邻右舍。三癞子在这个晚上,整夜没有合眼,他希望那个白衣女人出现,可到天亮也没有等来她的诡秘身影。三癞子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令他恐惧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死去,只有死了,才能够脱离痛苦和恐惧。在这个夜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同样也在经受着恐惧的折磨。

午夜时分,一顶轿子抬进了镇公所。轿子进入镇公所后,镇公所的大门很快就被关上了。从轿子里走下一个瘦高的人,穿着一身长棉袄。猪牯对他笑着说:“张先生,请,游镇长在书房里等着你呢!”张先生点了点头,跟在猪牯后面朝里面走去。

游长水在抽着水烟,面容十分的焦虑,这两天来,他一直担心自己会莫名其妙地死于蛊毒。因为是他接到三癞子的信息之后,让猪牯去县城里报告警察局下来抓走凌初八那个蛊女的。原本他想,只要凌初八死后,就没事了,没有想到还会发生这种事情,那两个侩子手的死,给他敲响了警钟,也让他这两天心里充满了恐惧,特别是在这样的深夜里,仅仅两天时间,他苍老了许多,眼睛也深陷下去了。游长水听说在离唐镇几十里外的樟树镇有个神人,对蛊术有防御之法,就派人花重金去把他请来。游长水心神不宁地想着,那个神人怎么还没有到,这时,书房外面想起了敲门声。

游长水现在是草木皆兵,他厉声说:“谁——”

门外传来了猪牯的声音:“游镇长,我是猪牯,张先生来了!”

游长水心中的一块石落了地,猪牯他们的到来有效地缓解了他紧张的情绪。他来到门边,打开了门。

猪牯对张先生说:“这就是我们的游镇长,请进——”

游长水脸上露出了不太自然的笑容,右手做出了一个迎接客人的姿势:“张先生,请进——”

张先生也笑了笑:“幸会,幸会!”

游长水赶紧给进入书房的张先生让座,张先生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在了那张太师椅上。游长水心想,看样子,这个张先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说不定还真有些本事。猪牯很识趣地笑着对游长水说:“游镇长,您还有什么吩咐?”游长水朝他挥了挥手说:“去吧,晚上当心点!”猪牯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不一会,一个女仆端上了一杯茶,放在了张先生旁边的八仙桌上,然后退出了书房。游长水把书房门插上了闩,坐在张先生的对面,笑着说:“张先生辛苦了!”

张先生呷了口茶,微笑着说:“哪里,哪里!让游镇长久等了,我心中有愧呀!要不是在路上碰到了剪径的土匪,应该早就到了,好在那个叫陈烂头的土匪见我身上也没有什么油水,没有对我怎么样,总算躲过了一劫。”

“陈烂头?对了,你们是在哪里遭劫的?”游长水听到陈烂头这个名字,心又提了起来,可以想像陈烂头对他构成了多么重要的威胁,陈烂头在某些阶段,也令他寝食难安。

张先生还是微笑着说:“是在乌石岽的山口。”

“哦——”游长水一阵心惊肉跳,乌石岽离唐镇并不远,看来陈烂头又开始在唐镇的周边活动了,他会不会潜入唐镇来呢?

游长水问道:“那个拦路抢劫的人真的是陈烂头?”

张先生点了点头。

游长水又问:“你看清他的面目了?”

张先生摇了摇头说:“没有,我们都没有看清他的模样,只听到他从林子里传出来的声音,让我从轿子里下来,和轿夫一起背过脸去,不能回头看他,谁回头就要打死谁。我们都不敢回头,他出来后就把我们的眼睛蒙上了,搜我们的身,发现没有什么东西可抢,就回林子里去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洪亮。”

游长水“哦——”了一声。说实话的,土匪陈烂头长得什么样子,游长水一无所知,唐镇上的人没有人能够准确地说出陈烂头的长相,那些挨过陈烂头抢的人都不愿意说出他的模样来。就是游长水在唐镇的街上和陈烂头面对面相遇,他也不会知道他是谁。

张先生似乎看出了游长水心中的恐慌,慢条斯理地说:“游镇长心里好像有事?”

游长水心想,我没有事情找你来干什么?他说:“张先生,你的眼光真毒呀!是不是我心里想什么,都会被你看穿?听说你算命测字,看风水,样样精通呀,我十分敬仰你这样的活神仙,所以才把你请过来,向您请教一些问题。”

张先生的眼珠子转了转说:“过奖,过奖,江湖上的传闻不足信,本人只不过学习了一些雕虫小技,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游长水捋了捋胡须说:“张先生太谦虚了,太谦虚了!”

张先生觉得再这样寒暄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就单刀直入了:“游镇长,您有什么问题,就尽管说吧,我尽我所能给你解答。”

游长水也没有再客气,把凌初八的事情以及县城两个侩子手的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张先生听完后,明白了游长水的心思。张先生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把茶杯轻轻地放回了桌子上,笑了笑说:“蛊术这东西自古到今,在我们这个地方流传了上千年,这的确是让人头痛的事情。如果习蛊者和你有了仇恨,她们会千方百计的向你下毒手的。这些人害人的手段可谓千奇百怪,防不胜防呀!要防止她们向你施毒,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你让再多的人守卫你,无论你怎么小心提防,都无济于事。”

听了张先生的话,游长水心里发凉,难道这个名声响当当的活神仙也是徒有虚名,他甚至后悔派人去的时候就把钱给了张先生,可不先给钱,张先生是不会来的,这是他自己立下的铁的规矩,那怕是县长请他,也是这样没有什么好讲的。游长水端起了黄铜水烟壶,咕噜噜地吸了一大口烟。

张先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像游长水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张先生微笑着说:“不过——”

游长水的眼睛一亮,仿佛看见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不过什么?”

张先生说:“不过,如果真中了蛊毒,也还是有办法的。前些年,我看过一个中蛊的人,都快死了,脉都摸不到了,就剩下一口气吊在那里。幸亏他的家人找到了我,我过去一看,就知道中的是蛊毒,马上写了个方子,让他家人把药买来,吃下去过了两个时辰就坐起来,吐出了一脸盆污秽之物,然后马上就可以下地走路,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游长水睁大眼睛:“这么神?”

张先生微笑地说:“我这个人从来都不习惯吹嘘自己,信我者就信,不信我者,我以不怪,人家不信你,你总不能把刀架在他的脖子逼他信吧!凡事都是一个缘分,有缘分的人,总会有交集,没有缘分的人,相逢在一起也无所作为。”

游长水说:“我相信你,要是不信,我怎么会派人去请先生呢!”

张先生微笑像是画在脸面上一样,怎么也消褪不去:“游镇长,看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分,这样吧,我给你留下一个方子,如果有什么意外,你赶紧把方子里的药按我给你的方法吞服,应该不会有问题的了!”

游长水连声说:“好,好,好!”

游长水赶紧把纸笔放在了他的面前。

张先生在纸写了起来。

游长水看到了这些熟悉的药材的名称:雄黄、蒜子、菖蒲……张先生的字写得真是不错,遒劲有力。张先生说:“游镇长,今天我看就到这里了,我也累了!”

游长水说:“好,好!客房已经准备好了,一会吃点点心,你就去休息吧!真是太劳神你了!”

张先生说:“游镇长,你不必客气,我是得人钱财,为人消灾!对了,我看我们还真有缘分,我还想对你说个事儿,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游长水说:“张先生,你尽管开口!”

张先生微笑着端详了一会他的脸,然后说:“游镇长,你要提防小人作祟呀!”

游长水说:“此话怎讲?”

张先生说:“我话已到此,你自己多注意点就是了。”

游长水拼命地奔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奔跑,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一片漆黑。风呼呼地从他的耳边掠过,那是滚烫的热风。身后有个凄凉的声音在叫唤着他的名字,仿佛是一个夺命勾魂的小鬼。他不敢回头,回头也看不见任何东西。游长水在那个黑暗而又陌生的地方狂奔,凄凉的声越来越近,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疼痛异常,像是要爆炸成碎片。游长水的脚好像踩在冰块上,一个趔趄,滑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尽管他挣扎着企图爬起来继续奔逃。那凄凉的叫声刚刚接近他就消失了,世界沉寂下来。游长水胆战心惊地竖起耳朵,寻找着那声音的去向。他无法获知那声音的信息,趴在地上等待着光明的到来。漫长的黑夜像个深渊吞噬了游长水,此时,他听到了另外一种可怕的声音。那是充满了邪恶的“兹兹”的声音,游长水可以想像毒蛇向人发起攻击时“兹兹”的声音,那红色的蛇信子在破坏着他最后的防线。蛇从四面八方朝他飞掠而来,缠住了他的手脚和脖子,还从他的嘴巴里钻进去……游长水终于喊出了声,他醒过来时,浑身浸在冰冷的汗水之中。

这是不折不扣的一场噩梦。

这个噩梦昭示着什么?

这个噩梦和凌初八会有什么关系?

这个噩梦和张先生所说的小人难道又有什么关系?

游长水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脆弱和不安以及深重的恐惧。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了张先生写过药方的那张纸,紧紧地捂在胸前,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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