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毁，来，再吃一口。”
“无毁无毁快些长大。”
刚走进东宫的院子，便瞧见伊云霜手上端着个碗，她的旁边，是一个拿着拨浪鼓的宫女，站在冥无毁的身前，不停地摇晃着手上的拨浪鼓。
小无毁看着那拨浪鼓，不停地追着那宫女，他的身后，伊云霜端着碗，追在他的身后，哄他吃饭。
三岁大的孩子，走起路来已经很稳了，可跑起来却有些摇摇晃晃的，他的一双眼睛直直地落在那拨浪鼓上，发出咯咯的笑声，伸手的时候，身子失去了平衡，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哭出了声。
“无毁。”
“小皇子。”
两个人看着倒在地上的冥无毁，齐齐惊慌地叫出了声，冲了过去。
“拿着。”
伊云霜气恼地将手上的碗用几乎粗鲁的方式硬塞到那宫女的手上，面露疼惜。
地上的冥无毁还在哭，直把伊云霜的一颗心都快捣碎了。
“让他自己起来。”
伊云霜伸手正准备将大哭着的无毁扶起来，宝贝一番，手刚碰到冥无毁的肩膀，却被伊水璃制止了。
伊云霜原本准备置之不理的，可那人的声音她实在是忽视不了。
“三岁了，摔倒了，该学会自己爬起来。”
伊云霜仰着头，看着伊水璃，过了半晌，还是收回了自己放在冥无毁肩上的手，走到他的身前，轻声哄道：“无毁，自己起来。”
无毁微蹙的眉头，表明了他对伊水璃决定的万分不满。
地上的小无毁似乎并不买伊水璃的账，仰着头，泪眼涟涟，眨了眨乌黑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瞅着伊云霜，若不是考虑到伊水璃在场，并且说出那样的话来，伊云霜早就将无毁抱在怀中了。
冥无毁虽小，不过已经学会了看人的脸色，似乎瞧出了伊云霜满脸的疼惜，却不见她来扶自己，瘪着嘴，哭出了声。
伊云霜见冥无毁大哭，不由得烦躁起来，抬头看着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伊水璃，流露出点点的焦灼。
“你起来。”
伊水璃对着伊云霜，冷声道。
皇后死后，凌贵妃被册封为凌皇贵妃，因为她没有子嗣就做不成皇后，柔妃生下了一个女儿，成了贵妃。
三年前却有一个女人生下了一个儿子，剩下冥玄宏的第一个儿子，他起名为冥无毁，谐音无悔，好像是暗示那年宫变的事情。
这个女人就是伊云霜。
那个三年前还是靠着别人的帮助才能进宫的女人，现在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伊家从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散将军府，变成了皇后的娘家，身价又是一跃千里。
而从小就被寄予厚望的大小姐，因为最瞧不起的一个妹妹是一人之下的王妃，一个妹妹已经是有皇嗣的皇后，她彻底发疯，自己把自己饿死在了冷宫。
伊水璃冷着脸，伊云霜是见识过她的手段的，唯恐她吓着了冥无毁，自然是不愿意了，纵然是心里不满，可她说的话，即便是皇上也是言听计从，哪里是她敢违抗的，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让出了位置。
冥无毁见伊云霜走了，肉肉的小手捶在地上，哭得越发大声。
“哭够了吗，冥无毁？”
清冷的声音，就像是天山山顶之上即将凝结成冰的寒魄，全然没有伊云霜方才的怜惜和疼爱，没有诱哄，更多的是指责，冥无毁顿时止住了哭声，抬着满是泪痕的小脸，看着伊水璃。
将近一年的时间，这不是伊水璃的第一次进宫，但是她每次来都是跟太后请安，跟冥玄宏打招呼，把所有的朝政都退给这两个人，一次又一次地表明自己的立场。
又跟冥玄宏拉开关系，不过每一次拉开之后，他们两个之间好像总有奇怪的东西产生，冥无毁也不是没见过伊水璃，不过每次都会隔着好长的一段距离，这样近的观察，还是第一次。
“男子汉大丈夫，跌倒了就该自己爬起来。”
脱口而出，是她一贯生硬的命令的口吻。
伊水璃俯着身子，透过这张脸想象着和她分开将近一年的冥玄野小时候的模样，脸应该是一模一样的吧。他三岁的时候，明月还在，皇上对他又是极为宠爱的，摔倒在地上的他是不是也会这样，赖在地上，非得别人抱着才会起来？
会是这样吗？等见面的时候一定要亲自问问他，嘴角上翘，微微上扬的弧度连她自己也没察觉，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柔和了下来。
方才还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冥无毁见伊水璃这个模样，伸出肥嘟嘟的小手，直接拽住了伊水璃的衣裳。
小孩子，尤其是像冥无毁这样被众人捧在掌心的小孩，难得遇上这样一个疾言厉色的人，心里难免会生出好奇，在生出好奇的同时，也会因为害怕而不敢靠近。
见伊水璃的脸色缓了下来，就大着胆子捉住伊水璃了，恨不得这个对他严厉点的人也能够像其他的人一样把他捧在掌心，当成太上皇那样小心翼翼地照顾着。
可见，自以为是还有察言观色并不是大人的专利，小孩也会。
冥无毁方才捶着地面，手上沾了些灰尘，伊水璃素白的衣裳上很快就有了个小小的掌印，也不知他是有意讨好呢，还是故意报复伊水璃的大声，让他脆弱的心灵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委屈。
伊云霜看着伊水璃裙摆上那显眼的灰黑色小手印，吓得眼睛都瞪大了，看了冥无毁一眼，面露担忧，小跑着走了过去：“无毁还小，什么都不懂，把你的衣服弄脏了还请你不要生气，千万不要和一个小孩子计较。”
伊云霜刻意咬重小孩子三个字，提醒伊水璃，如果她刻意计较的话是一件很不得当的事情。
伊水璃瞥了伊云霜一眼，带着极其明显的不悦，冥无毁可怜巴巴地扯了扯伊水璃的衣裳，对着伊水璃咯咯地笑出了声。
一旁伺候伊云霜的贴身宫女对于这样本末倒置的关心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端着碗，低着头，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伊水璃收回视线，伸手将卧倒在脚边的冥无毁抱了起来，继而送进伊云霜的怀中：“小孩子哪里有不摔跤的，皇后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伊云霜接过冥无毁，对于伊水璃的斥责，默默接受。
对着皇上她都敢扯着嗓子呛声，更何况她这个皇后。
这个妹妹的手腕，伊云霜心里到底还是怕的，对伊水璃总是有一些防备。
不过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那拉着的脸却强烈地表现出了她的不满。
怀中的冥无毁已经完全忘记了方才那一跤的疼痛，黑乎乎的小手在伊云霜的脸上乱摸，端庄精致的妆容被毁，没有半点皇后的威仪，伊云霜也不生气，依旧抱着冥无毁，由着他胡闹，要不是伊水璃在这里，她说不定还会哄几句，说几句赞美夸奖的话。
伊水璃刚刚柔和下来的脸不由得又紧绷了起来，眉头皱起，看着冥无毁那只不安分的手：“来人，把小皇子带下去。”
站在一旁的宫女听到伊水璃的声音，忙回过神来，放下手上的碗，走到伊云霜的跟前，低头，伸手，恭敬地叫了声：“皇后。”
“好好照顾小皇子。”
这样吩咐了以后，她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正色叮嘱道：“要是再让他摔倒了，仔细你的皮。”
她的声音虽小，伊水璃却听得一清二楚，看着抱着冥无毁离去的菊萍，眉头越发拧成一团。
“皇后娘娘太宠爱小皇子了。”
两人寻了个位置坐下，马上就有宫女和太监端着糕点，无幻站在伊水璃的身后，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脸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
伊云霜亲自给伊水璃斟了杯茶，送到她的跟前，伊水璃接过，浅浅地品尝了一口。“无毁他才三岁。”
三岁的孩子，懂什么呢？
三岁，还小，伊水璃忍不住想到自己还是莲儿的时候，鸢为自己遮风挡雨，不让自己受一丁点的委屈，可结果呢，结果她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甚至连是非善恶都分不清楚，现在是以小作为宠爱的借口，那等他大了呢？又会有别的借口。
“皇后娘娘知道先帝有那么多的儿子，为什么最后只剩下来两个吗？”
伊云霜没有说话，脸上也保持着优雅的笑容，在她看来，伊水璃是个危险的存在。
“因为其与的几个都太弱了，听闻先前也有很溺爱孩子的嫔妃，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事情都做，不过最后似乎也没有落得好下场。
皇上还年轻，你是第一个生下皇子的人，但是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生下皇子的人，无毁，皇上给他起这个名字足够见其分量了，希望以后他也是能笑着走到最后的人。”
伊云霜拿着杯子的手，顿时僵住，杯子里边就只有半杯水，却依然洒了出来，溅在手上。
“娘娘。”
一旁的宫女忙送上手绢，伊云霜接过，将雪白手背上的水渍擦干。
伊水璃说得认真，伊云霜听着却有几分尴尬：“你们先下去吧。”
屏退左右伺候的太监宫女，虽然皇宫之中，谁都知道，翼王妃的话是不能违逆的，但是她毕竟是皇后，被人当成下人一样，毫不客气地训斥，面子上还是有些挂不住的。
伊水璃她很少注意这些，可见，那些人的教育是非常失败的。
“我知道，可是生为人母怎么可能不心疼，我就是很难看着他哭泣不管。”
“心疼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也要为了他着想，姐，四妹也快要到嫁人的时候了，你先寻思一下给她找谁比较好，无毁三岁了，差不多也是时候让他开始读书。”
“哎，我知道了。”
“那我告辞了。”
伊云霜笑着摇摇头，心里还是有一些苦涩。
当初不想为人鱼肉，心里也喜欢着冥玄宏，才会依了父亲进宫的。
冥玄宏对她的宠爱，有一大半是因为伊水璃是她的姐妹，两个人总有一些影子相似，可是，她终究不是她啊，也不可能比得上伊水璃。
伊水璃的脚步微微地顿住，阳光下，脊背笔直如松柏一般，背对着伊云霜，嘴角划出冰冷而又嘲讽的弧度。
没有尝试，怎么知道不可以，既然从一开始就已经认输了，那干嘛还要拿自己和她比较？
御书房的采光很好，宫殿相连。
天蓝如碧，朵朵白云，书房内，尽管案台上堆满了奏折，依旧宽敞明亮。
伊水璃推门走了进去，寂静的书房，嗒嗒的脚步声像是马蹄一般，十分响亮。
正批阅奏折的冥玄宏听到脚步声，顿了顿，脸上绽放出烟火一般绚烂的笑容。
一旁的太监原是没发现那声音的，不过瞧见自己伺候的主子，脸上那难得的笑容，心里顿时有了底，这样的反应，那就只有一种解释，翼王妃来了。
站在另外一边的王公公起先是听到声音，下一瞬便将视线移到冥玄宏身上，漆黑的眉毛拧成一条直线，英挺的脸在注意到冥玄宏嘴角的笑容时，顿时黑了下来。如此的欣喜，一眼就可以被人窥探出心思，这样的反应，不是皇上在即将见到一个女人时该有的，更何况那个女人，不属于他。
不过那样的女人，即便没有朝夕相处，但接触了，很难做到不动心吧。
黄威纠结的瞬间，伊水璃已经阔步走了进来。
不是女子的莲步轻移，每一步皆是潇洒从容，眉宇间更是自信满满，灼人眼球。
“皇上。”
隔着案桌，还有三个台阶的距离，伊水璃停了下来，对着冥玄宏叫了声，挺直的脊背微微地有些弯曲，那是最为标准的君臣之礼。
不过只是对别人弯弯腰而已，于她而言，再没有其他，她不是个拘泥于小节的人。
“你来了。”
温和的声音，就像是冒着热气的泉水，不像是君臣，倒像是阔别了多年的好友，亲切而又透着疏离。
不待冥玄宏开口，静站在一旁的太监便已经很识时务，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再出现的时候，手上端了把椅子，搬到伊水璃跟前：“翼王妃请坐。”
伊水璃依言坐下，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
“有什么事吗？”
她似乎很讨厌皇宫，若不是有事非要进宫和他商量，她很少会进宫。
“皇上，小皇子不小了，可以给他找太傅了。”
并非是她对一个小孩要求苛刻，皇室的小孩不比寻常人家的小孩，六七岁的时候还可以打打闹闹，无忧无虑的，更何况这个小孩将来还是要继承皇位，就更加没有虚度光阴的资格了。
学习和快乐的童年，只要安排好了时间，这两件事并不矛盾。
冥玄宏蹙着剑眉，思索了片刻，眉宇慢慢地舒展开来：“确实不小了，当初我那么大的时候，母妃都已经给我找好太傅了，璃儿你觉得谁合适呢？”
天顺上下，能得皇上以我自称的，就只有伊水璃而已，而且他叫伊水璃都是直呼名字。
“朝野上下，人才济济，皇上定当能为小皇子择一良师。”
“你当初可是皇城之中有名的才女，美名冠绝天下，若是你能当无毁……”
冥玄宏看着伊水璃，带着商量和试探的口气。
“我没时间，也不会教小孩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猛然起身的伊水璃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深邃幽冷的眸带着些失望，却很快被掩饰了下去：“我知道了，真是可惜，若是能得到你亲自教授，无毁将来必定能大有所成。”
那口气，也带着明显的失望。
“我今日进宫有要事找皇上商量。”
“何事？”
冥玄宏微微地抬头，看着对面的伊水璃问道。
“我要去雪顶崔山。”
冥玄宏一听，案桌下苍白的手顿时紧握成拳，却没在脸上表现出来。
“好端端的去雪顶崔山做什么？”
伊水璃脸色阴沉得有些难看，手用力地拍在案桌上，一旁的小太监听了，吓了一大跳，身子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这样的情况，从未有过啊，翼王妃发火的样子好恐怖。
冥玄宏伸手取过伊水璃甩在案桌上的小纸条，嘴角漾出苦涩的笑容，而后将那小纸条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你都知道了。”
“冥玄宏，你这次又想算计我了，我跟你这样算来算去，还真是有一点累。”
他们说的很平静，好像都不是很要紧的事情。
冥玄宏摆了摆手，“你不是都一样知道了吗？”
凉凉的，晾上了深秋的萧瑟与悲哀。
“纸包不住火，你当然瞒不住我，冥玄宏，你该知道，这是个契机。”
“你想要怎么做？”
强力压制住心底翻滚着的波澜，深邃幽暗的眼眸眯成一条长长的缝隙，迸射出的光芒直直地落在那张脸上，刀锋一般的韧度，像是在将她的脸一刀一刀地刻在自己的脑海。
“据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洪水，雪顶崔山，还有其他小国都受到了很大的损失，尤其是雪顶崔山，听说有一半的地方都被大水淹没了，拜皇上拦截消息所赐，迄今为止，我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不过对我来说，这是个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