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人像摸彩一样,在市区五六十万人口中,摸到了第一张下岗证。那年月“下岗”还是一个热腾腾的词儿,透着新鲜劲儿。爱人捧着这新鲜词儿回家时,我能随心所欲调动的人民币,也就三十张粉红色的伟人头。我爱钱,我绝不是一个嗜财如命的人,面对金线和生命,我更爱生命。三十张伟人头,对我来说,算得上一笔巨额财产,一家人每天省吃俭用的成果。我爱人再找她父亲借了四十张,开了一个叫希望书店的小店,在一个叫土桥的街面上,惶惶恐恐地等待书生们的关爱。
虽是一片小店,我有一种把一家人的身家性命全押上了的悲壮感。那份对未来无法把握也无能力把握的不安和茫然,如一个惊惶惊恐的笼子,把我紧紧地锁在里面。三十张加四十张,厚厚一垛,用手掌沿边缘搓过去,硬硬的有些弹性。这种弹性的感觉,有如踏在泥土上的双脚,迈动时那般轻盈而又踏实。那年月,我辛苦一月,一家三口才拥有三张。七十张,要辛苦多少个日日夜夜?她这一别我而去,会不会成几何级数给我带来她的兄弟姐妹?抑或如一块瓦片抛进大海,涟漪都来不及见一个,就沉入水中,从此在我的视野中消失?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无助的恐怖。这不是中学作文里 “啊!”的一声惊叫,那种肤浅的恐惧,而是发自生命之源,是生命之核受到不知来自何方强力挤压时的颤栗。开业前,我还有些乐观的梦想。那些乐观的梦想像个教唆犯,唆使我把七十张硬扎扎的让人变得踏实的人民币,换成了一屋印有各种图案和文字的书刊纸。这时,那些乐观的梦想却偷偷地跑了,我像一个和父母走失了的孩子,在这些陌生的书刊纸中东张西望。
顾客盈门,我的眉梢上都挂满了喜气。我后来才明白,这是初生牛犊的喜悦,无异于一个无助的生命遇到了一根稻草。这种喜悦像豆腐一样脆弱,不待我轻轻地捏起来,慢慢地品味,它却碎了。我守株待免般地等待着我的上帝们,我恨不得有双长长的手臂,把一个个过门而不入的上帝拉进来。我其所以把那片小店取名为“希望”,本意就是想给那片小店的未来,画上一盏“希望”之灯。这盏“希望”之灯,时亮时暗,在我心里循环不息。
“希望”之灯一旦暗淡不明,我发现我根本没能力去点燃,我只能在心里祈祷,祈祷我的“希望”之灯快快亮起来。我惟一能做的除了祈祷,再就是等待,耐心等待。最后还是等待。那种灰暗中的等待,好像把心放在火上熬。
有天,灵感把我带进了一个秘密通道,那是通往智慧的通道。从此,我不再为暗淡下去的“希望”之灯担忧。尽管那片小店生意依旧,“希望”之灯也时明时暗,我却看到一盏更大的灯,那是一盏能照亮过去,也能照亮未来的灯。那是一盏基督徒眼里的上帝之灯,人都是上帝造的,人间一切,岂能不是出自上帝之手?可惜,我不是基督徒,不信上帝。但我相信,那是一盏能照亮宇宙的灯,是一盏自然之灯。
我发现了那盏灯。
我把店里每天的营业额,连成一根曲线。日期为横坐标X,营业额为纵坐标Y。这是一件很笨的事,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我找来纸和尺子,如中学生做数学作业,工工整整地画上一个坐标轴,把日期和每天的营业额,分别标在横坐标和纵坐标上,把每个点用线连接,一根有规律地起伏的曲线出现了。她虽然起伏,却是那样平静;不管在哪个日期上,都不惊不慌。我惊奇地发现,外界环境不变,那曲线一触高点,就义无反顾地掉头往下,一落低谷,又毫不犹豫地昂起了头。
感谢那根平和地朝我微笑的曲线,她仿佛让我一下就站到了宇宙之上,有了穿透时空的功力。我无数次使用过“宠辱不惊”这句成语,今天才发现,对这句成语的理解,竟是半桶水晃荡了几十年。我又做了一次笨事,把这成语画到了坐标轴上,“宠”就是坐标上的高点,辱就成了坐标上的低点。这是一个奇妙的坐标,她是生命运动的轨迹,用于人生,可以看到生命运动的起起伏伏;她同时也是万事万物运动的轨迹,用于自然,可以看到世事的波波浪浪。气温高了要降温,气温低了要升温,花开了要谢,谢了要开。不管伟人还是凡人,我仿佛都能在这坐标上找到他们的轨迹,他们的命运起伏叠嶂,在这个坐标上都可以看出端倪。所不同的,只有纵坐标的位置差异。
而后的日子,我坐在那片小店里,顾客盈门时,我笑脸相容,那是友谊的笑,眉梢上那种独自享受的喜气,也融入到了这真诚的笑意里。小店门可罗雀时,我心底坦坦荡荡,一缕温暧的阳光永远升起在我的心中。
二零零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