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时候,陈怡过会儿就盯着他看看,又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笑,还说,“不好意思,看了那个片子,现在一看你的脸就会想起里边那个怪异的发型。那造型师太奇葩了!”
“我就知道不该给你看,这下好了,我伟大、光荣、正确的形象全毁了!”景秋伸手拍了拍桌子,笑说,“这个剧组,穷得只有一台DV,还‘造型师’呢!那就是我当年的样子,回头再看,真是惨不忍睹啊!”
“也没你说得那么夸张了。”陈怡笑道,“不过,你怎么总是一副无辜的表情呢?好像一直在说,‘你们为什么要伤害我?’”
“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对着镜头没有不紧张的。拍照还用胶卷呢,每‘咔嚓’一下都是大事,所以我有很多照片,都是一副吃惊的表情。”景秋笑道,“哪像现在的人,根本就生活在镜头底下!”
“呵呵,听你这么说,好像也有点儿道理。”陈怡端起杯子,让景秋给倒上果汁,说,“对了,好好一部片子,为什么要叫《烟灰》呢?这么假模假式的片名,谁取的啊?”
“当然是导演了!难道是我这个打酱油的‘男六号’?”景秋笑道,“据说,是受了王家卫《东邪西毒》英文片名的启发。”
“‘烟灰’跟‘东邪西毒’,八竿子打不着啊!”
“你不知道,《东邪西毒》的英文片名才真叫‘假模假式’呢!”景秋伸手在眼前比划了一下,用夸张的预告片腔说,“Ashes_of_Time……”
“啊?这么矫情!”陈怡抖了一下,笑说,“可能,这就是所谓的‘艺术’吧。我们普通老百姓,还真有点儿吃不消呢!”
“艺术多少需要一点儿矫情的。”景秋说,“用‘审美’的眼光看现实生活,跟真实生活情境中常见的‘实用主义’,态度两样的。不过,跟你说的刚好相反,普通老百姓最爱‘矫情’的作品,比如琼瑶剧,明显已经到了‘滥情’的程度。真正的艺术,不是不‘矫情’,而是‘矫情’的比例控制得恰当其时、恰如其分。”
“听不懂。”陈怡摇摇头,笑道,“所以才让你演了那么个明显脱离现实的角色?你那样一副清纯、无害的样子,用朗诵腔说着‘你打击不了我的爱情’之类琼瑶剧的台词,怎么可能去挖墙角,抢别人的女朋友?你们这位导演的‘艺术’眼光,大大的有问题。”
“诶?你这话,究竟是夸人呢,还是骂人呢?”景秋笑笑,用朗诵腔说,“我承认,年轻时候的自己,的确清纯、无害。但‘挖人墙脚’这种事,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陈怡听了,笑笑,夹起一颗虾仁放进嘴里。
景秋喝了口橙汁,接着说,“再说了,选角不是导演的事儿,由副导演负责。碰巧,这副导演是我的好哥们儿。”
“潜规则啊!”
“那可不,‘我上边有人’!”景秋笑道,“不过,我觉得更重要的是,‘男六号’这种角色,根本入不了导演的法眼吧——是个人就行!”
陈怡笑笑,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说真的,你能保留这样一份青春的记忆,其实挺令人羡慕的。偶尔找出来,看看过去的自己。表面上傻乎乎的,其实非常真实!最近,我常梦见大学时候的事儿,上课找不到教室啊,上自习太晚了发现整栋楼里就我一个人啊,等等。回想起来,我的大学生活,‘三点一线’的,跟你相比,实在太平淡了!”
“我们念中文系,最大的好处就是根本不用念。”景秋笑说,“说实在的,四年混下来,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学了点儿什么!只记得整天五迷三道的,跟着一些怪人做怪事、说怪话。这些年经济扶摇直上,文学的地位正相反,一落千丈。教授们在课堂上自怨自艾,搞得我们也丧气得很。”
他喝了口汤,接着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颓废’的心境,和多得用不完的时间。那时候,我们一个个全都闲出毛病来了,所以才会做那些无聊的事儿。这些,真经不起细想,要不就会有浪费生命的感觉。”停了几秒钟,又说,“不过,隋波有句名言,‘生命就是用来浪费的。’好像也有几分道理,是不是?”
“对那些没有后顾之忧的人来说,可能是这样。”陈怡苦笑,搁下筷子,靠在椅背上,说,“对我这样儿从小城镇出来的人而言,只知道一步也不能走错,一点儿时间也不能浪费,要不,就会被别人甩得越来越远。”
“是啊!”景秋叹道,“时光不堪蹉跎。拍那个片子的时候,我们二十岁。一转眼,大家都到了而立之年。十年时间过去,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午夜梦回,有种猝不及防的感觉!其实,心里觉得自己跟十年前并没有多大区别,但一照镜子就会发现,时间的一笔一划都在脸上刻着呢!”
“呵呵,你说的这种感觉,我也有的。”陈怡笑道,“而且,比你还要强烈呢!想想,十年之前,我才刚上初一呢!”
景秋听了大笑,说,“你这是赤裸裸地秀‘优越’啊!一点儿也不照顾‘老同志’的感受,太不厚道了。”
“由年龄带来的‘优越’,是毫无意义的——不论是自恃年轻貌美,还是倚老卖老。”陈怡说,“你说这是个‘年轻就是正义’的时代,但这不是年轻人的责任,要怪就怪‘老同志’。”
“怎么说?”
“只怪‘老同志’们太矫情了,动不动就感伤啊、惆怅啊,肉麻兮兮地喊什么‘回不去了’。”陈怡说,“我就搞不懂了,有什么好‘回去’的呢?难道你们每个人的青春都那么多姿多彩,只有我的青春灰暗一片?”
景秋笑道,“哟,张爱玲读得很熟啊!”
“嘿嘿,我有一个好朋友,最喜欢她的小说了!我爱屋及乌,也就跟着读了一点儿。”陈怡笑笑,淡淡地说,“想想,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有一天,我也会像蒋晓静和徐妍那样,长到‘人老珠黄’的三十岁。到那时,没结婚也好,结了婚也罢,一切随缘。就怕一觉醒来,发现‘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了,只有自己还是那个自己!那就真像那位给你写字的朋友说的,‘失败才是人生的真味’了。”
景秋听她感慨人生,有点儿莫名其妙。但她说得诚恳,不便嬉笑,只好说,“人生本来就不过如此。要说平淡之中总有一份深味,”说着,忽然停下来,低头尝了一口冷掉的醋鱼,接道,“那味道也绝不是‘失败’。老唐那种资深loser的鬼话,不能当真的。”
“你这人,一面把人家的字挂在书房里,一面又把人家说成‘loser’!”陈怡提起筷子,低头去夹盘中的青豆,感慨说,“所以,我们才要加倍努力,避免陷入那样的境地啊!”
付账出来,二人情绪都不高,无处可去。陈怡要回宿舍,景秋便把她送到楼下。见楼道的玻璃门摆动着,在‘咔咔’两声后自动上了锁,景秋转身过来对着前庭,只觉天地空明。抬头一看,一弯新月浮在湛蓝的天幕上,清辉洒在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