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了解城里人生活,应当从流言开始,要看一个人是不是城里人,要看他懂不懂流言。城里人喜爱流言,爱听也爱说,它是茶余饭后的乐子,是翻不新的地皮,挖不尽的墙角,是主妇们最擅烹制的菜肴,是三姑六婆的嬉笑怒骂,是街坊邻里的冷嘲热讽,是防不胜防的城府,是盘根错节的算计,是持续传播的无线电波。流言是三棱镜,能折射出人生冷暖、世间百态,透过流言看进去,小巷仍是崎岖狭长的小巷,房子仍是高墙飞檐的房子,景致仍是原来的景致,人却成了不同的人。赵家阳台上的水仙,不是应景的盆栽,是私会的暗号,钱家的猫被孙家弄瞎一只眼,李家跟周家前天聚会,今天闹翻,明天又有好戏看。在流言密布下,有多少偷鸡摸狗,男盗女娼。流言走到哪里,哪里就要无风起浪。隐私是最容易变成流言的。隐私关得住,可流言关不住,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随油烟煤气飘出去,能钻墙而过,能画地为牢,无足能行走,无嘴能口口相传,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也能传递。城市是被流言包裹的,流言的心子是多变的人心,同样的故事,时过境迁,从同样的嘴巴说出来,截然不同。流言像火药,卷在纸里,做成鞭炮,在佳节喜事上讨个彩头,但若填进枪管,便成了害人不浅的凶器,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像毒药一样散播出去,使人麻痹,使人中毒,有人扶摇直上,有人借刀杀人。人间许多悲剧就是这样生起来的。
父亲躺在澡池子角落,身子包在水里,只露脸,水在颈项处荡来晃去。抬眼,望见池子上方,一排通风天窗,热气涌出,冷气窜入,雾气团团。毛巾往脸上一搭,眼睛一闭,隐隐锅炉响,池底沸水,咕噜咕噜,池边有人搓澡,搓背声,呻吟声,说话声,唧唧索索,流言一般,钻进他耳朵。
一个尖喉咙说:“腰酸脖子痛,老毛病了。”一个粗嗓子说:“天天站机床,站出一身病。”“听说没有,巫良又回厂了。”“谁?”“就是巫厂长的弟弟。”“你是说三年前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调走的那个?”“就是他。”“对了,揭发他的那个女工叫什么?”“叫卓玛,说起她那小孩,我瞧见过,塌鼻子,小眼睛,哪点像他爸,倒像……”尖喉咙故意停住不说。粗嗓子阴阴一笑道:“你是说……瞎说,都多久了,不可能。那时间也不对啊。”“怎么不可能?你算算那时间,那年夏天出的事儿,隔年开春就生了,那小孩也刚好三岁了,你说巧不巧?”“不是说他们没发生那种事吗?”“你咋知道没那个,你亲眼见了?听女方一口咬定,男女间的事情,谁说得清楚,黑灯瞎火的,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说不定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关于那样的事,很多年后父亲重提起过,据说三年前,母亲下夜班回家,被一个男人堵在礼堂后面的厕所里,正要施行**,母亲挣脱了,几天后,父亲从部队回来,在夜里听妻子说了此事,立刻提刀找上门去,往那人身上划了几刀。这件事平息之后不久,母亲就怀孕了,生下了薛情。
浓密的雾气散开了。父亲揭了毛巾,站起身,看向说话人。敲背声停止,池边二人,目瞪口呆。搓澡的是锅炉工,手头拧条毛巾,不惊不乍。趴在躺椅上的人,马上移开视线,立刻翻身。尖喉咙看见父亲,慌手慌脚爬出浴池,脚板一滑,又倒跌进去,咚一声,如同光猪掉进汤锅,爬出来,一瘸一拐,经过淋浴室,两边花洒,脖子伸长,突突冒水,水柱粗猛,打在身上,等于吃一顿乱棒。满池人笑岔气,只有父亲没笑。
他不知道父亲对那些流言是怎样的反应,从澡堂出来,他就闷闷不乐,从他皱起的眉头里流露出令人不快的气息。他抱着脸盆,远远地跟在父亲身后,好像被父亲抛弃了似的。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宽宽的脚掌朝外撇着,走路姿势同父亲一样,他想不出来,自己哪里不像父亲。
回到家,经过灶房,他看见蜂窝炉上蹲着一只小锅,噗噗地冒着蒸气。冷冰冰的月光从窗外倾泻进来,屋里有了寒意。母亲也从澡堂归来,正坐在写字台边慢条斯理地梳着头发。从镜子里反射出双颊绯红的脸庞,因为抹了雪花膏,在寒气中透出镜面般明澄的水灵。她从镜子的反光里望见了父亲,略带困意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锅里蒸了鲈鱼,好不容易拿布票跟别人换来的。”他记得,清蒸鲈鱼是父亲最爱的,父亲在部队,常要外出训练,多日不归,回家那天,母亲定要做鱼。
“不准涂涂抹抹了,打扮好了给谁看?”父亲发出低沉的怒吼。“你不是女人,不懂。”“我不懂,也要管,不许打扮了。”“你管不着。”“我看不惯。”“你今天吃了枪药了,过去我打扮你不说,现在倒看不惯,你什么意思?”“以前是以前,我现在就是看不惯。”父亲冲过去夺走母亲手中镜子。“你有病。”母亲试图抢回镜子,来不及了。父亲拿起镜子,往地上一掼,啪啦一响,砸得粉碎。母亲站起身,双目瞪圆,惊愕地看了父亲一眼。“你发疯了。干嘛无缘无故抢我东西?”“我有病?我有病才看上你的。”“薛海,是不是在找碴?”“你说,你跟老子结婚前,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统统给我说出来。”
对于夫妻吵架,薛情并不少见,住在这个大杂院似的工厂生活区里,在深更半夜,常听见别家吵架、打砸、尖叫、嚎哭,一肚子怨气,全靠暴力发泄出来。可是,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听见父母吵架,对于一个三岁的小孩来说,看到这样的场面意味着什么呢?或许,从那时开始,他就对父亲有了失望的裂痕。母亲的泪水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滑,拖出雪花膏油迹,弯弯曲曲。同时,听见背后,啪的一声,丈夫给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那记耳光是父亲对自己的惩罚吧。
他看见地上,衣橱玻璃碎片,镜子碎片,一堆尖锐的刀片,里面的脸,支离破碎。他从一地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是小眼睛,塌鼻子,是跟别人说的一样。他那惊恐的脸与父亲的愤怒的脸,在镜子里重叠起来,好像相互成为彼此的假面。如果那些流言是真的,如果他不是父亲的儿子,那么他的存在,对于父亲,就成了一种威胁,那些父亲对他的关爱和温情也会随之消失了吧。在这个幼小的头脑里,已经描绘了一幅可怕的图景。母亲躺到床上,蜷着身子,背对丈夫。一件没织完的毛衣,丢在床头,右边袖子剩半截,插一对棒针。在这一片窒息的沉默里,他闻到了鲈鱼的香气,在屋里久久地弥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