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她第一次进宫,不该如此紧张,玉冰深深呼吸,可是想到太后这两个字,紧张就莫名而来。
领路的公公急步前行,躬身垂手,玉冰不自觉的微微俯身,目不斜视。
进京不久,便有耳闻,太后自染病后,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宫娥太监稍有常被责罚,不是廷杖就是鞭笞,即便是近身内侍,也难幸免。
她是胡相的女儿,胡相是皇上的心腹大臣,皇上虽是太后亲生,却因皇权横亘中间,互不相让。太后与皇上虽不至于有弑亲之念,却也不会对对方的羽翼之人手下留情。更况于她现在还有另一个身份——常山王妃,太后本就视高衍为眼中钉,又怎会待见他的嫡妃。
她若是一介市井妇孺,觐见太后,反倒无惧,只是现在的她身份复杂,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灭族之灾,她虽恨父亲,终不愿父亲因她受累,还有高衍,身边这位锦华朝服的男子……
永寿宫中,慈元殿前,玉冰揣揣不安的等候通禀,晴空安好,春末的天气,隔着丝履仍觉宫砖生凉。
双手交敛于前,微躬着身子,双眸紧紧的盯着覆盖着双足上的裙幅,这是自小的习惯——父亲与母亲每每争吵,母亲只是无语流泪,偶尔有些微怒之语,随即被父亲怒喝,斥了回去,这个时候,她便立在母亲的寝居外,揣揣的听着父亲的怒斥之声,紧紧的盯着自己小小的双足,直到看到父亲离开院子,她才敢移动步子,飞快的扑入母亲的怀里。稍大一点,她壮着胆子回护母亲,与父亲据理力争,父亲愤怒扬手,却因母亲挡在面前而缓缓落下,此时,她躲在母亲的怀里,会呆呆的盯着自己的小小足尖,回想刚才惊魂一幕。
不知何时,一只大手覆盖在她的双手之上,指尖触入她的掌心,丝丝暖流穿过掌心涌入心脉,平缓着她急促的心跳,裙幅下紧绷的双足渐渐舒展,耳边穿来他低而有力的声音。
“一切有我。”
软而坚定的一语,似刚入春的暖阳,融去万物身上的冬日积雪;又似破土而出的嫩芽,迎着朝阳和玉露,带着坚韧气息而来。
玉冰弯府的身子渐渐挺直,侧目对着高衍展颜一笑,目中有感激,还有信赖……此刻,她相信,他是她的依托,他是她的浮木,只要她伸手,便能抓住。
内侍说太后娘娘正在休息,让他们稍等片刻,谁知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玉冰紧依着高衍,步入慈元殿,殿内织锦铺就,富丽堂皇。
内侍轻挑珠帘挂入玉钩,玉冰随着高衍叩地行礼。
金猊炉中熏香沉郁,却掩不去殿里弥散着的淡淡药味,药味缕缕飘来,似从安州飘过千山万水而来,又似从落雪轩掠过花间亭而来,嗅入鼻尖,玉冰反而渐渐心安。
微微抬眸,烟绡罗幔半笼凤榻,榻上女人半躺,锦衾覆至及腰,青丝垂于肩旁,散落在榻上,覆着整个肩头。青丝漆墨绸亮,显得皮肤苍白如霜,双目轻阖,眼眶微陷,远黛纤长柔和——这样婉柔的女人,谁会想到她已过六旬,又有谁会想到她是俯瞰众生,手握半壁江山的岐国太后。
一声轻咳,青丝滑落肩头,玉冰蓦地的垂眸。
内侍芳姑姑躬身向前,轻唤太后,“常山王和王妃正叩地候着呢”。
太后微微抬眸,缓缓侧首,望着地上叩拜的高衍和玉冰,“起来吧”,声音低弱疲惫,却透着深沉的力量。
一阵急促的咳嗽,牵起全身颤抖,章姑姑急忙拿起丝帕掩向太后唇边,丝帕绢白,鲜血嫣红,“太后”芳姑姑低唤,喉间哽咽“又不是第一次,你慌什么?”太后语气微弱,神色淡淡。
“如此下去,该如何是好……”芳姑姑眼泪婆娑,哽咽难语。
“如何是好?”太后轻轻冷笑,拭去嘴角血渍,“死是最好,多少人都盼着哀家死。”
目光扫向玉雕踏板,奏折洒落一地。大都是请安的折子,往时,怎么不见他们前来问安。
“哀家不死,他们夜夜睡不安寝。”太后别过脸去,芳姑姑会意的将奏折收走。
今日朝堂之上,工部尚书出言冲撞皇上,皇上震怒,当庭鞭笞四十,并革去他尚书一职,当即擢升工部侍郎为工部尚书。中书令、太常少卿、御史中丞、礼部侍郎因出言劝阻,皇上以朋党之由随即将四人贬的贬,谪的谪——皆因他们是段相门生。她心里明白,皇上震怒?怕是筹谋已久。
她还没死呢,他们就已经等不及了,“衍儿,你是不是也在等这一天?”一道寒光扫向高衍。
没想到太后突然发难,高衍和玉冰双双跪在玉踏之前。
高衍双目坦然,不卑不亢,恭敬道,“儿臣愿太后福泽绵长,太后福寿千年,方有儿臣百年之身。”
太后活着,高衍就活着,太后若是死了,高衍的药就断了,跪在高衍身后的玉冰,心似被刀剜了一个豁口。
“你能明白是最好不过。”话音方落,又是一阵剧咳。
去年,太后六十寿辰,筵开懿祥阁,丝竹喜乐,管篪飘扬;琼浆潋滟,饮至半夜方散。哪知当夜四更,太后呕吐不止,时寒时热,太医轮番诊治,直到次日未时呕吐方停,但寒热不退,数日之后,有所好转,却在夏末时病情反复,入冬后愈加严重。
太医院令丞换了一拨又一拨,有的说是胸胁逆气,肺腑难宣;有的说风邪入侵,郁结于内……众口不一,互相推诿。
“起来吧。”太后恹恹而语。
她的病她心里已渐渐清楚,“衍儿,听闻你府里有位闾丘大夫,号称医仙,可有此人?”
“回禀太后,确有此人。”未等高衍开口,玉冰回话道,微微抬眸望向太后,“闾丘策号称医仙,可臣妾认为他医术一般,徒有虚名,太医院里的一个院判,怕是都要强他十倍。”
太后微微侧目,“何以见得?”
玉冰目中似有不屑,语中带着不满,“去年初冬,王爷患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直到今年开春方能下床。听府里的苗氏和姜氏说,王爷年年如此。闾丘策若是医仙,王爷的病怎会久治不愈。”
太后见玉冰双眸清澈,黑白交翦,不染尘埃,淡笑道,“所谓医仙,多半是沽名钓誉。衍儿的病,就辛苦王妃多多费心了。”
“回禀太后,本就是臣妾份内之事,臣妾不觉辛苦。”
章公公手捧玉盘走了进来,玉盘里有两个金漆勾花的莹白玉碗,玉碗里的汤药散出阵阵的苦涩,玉冰的心猛的抽紧。
“太后,该喝药了。”章公公将玉盘放在檀木案几上。
“太后。”玉冰走向前去,俯身行礼,“就让臣妾伺候太后用药吧。”
玉冰双眸恳切,俨然一副儿媳讨好婆婆的神态,太后点头应允。
款款走向案几,裙幅逶迤,披帛绵长,却不慎缠于足下,玉冰一个趔趄扑向案几,一只汤碗翻覆,浓深的汤药溅在玉冰的袖幅之上,玉冰惊慌,伸手去扶,却见章公公前来帮忙,一手四指,手臂一抖,又将另一个汤碗打翻……
玉冰怔忪,猛地跪在玉踏之前,地面虽有锦毯铺陈,但仍听到扑通,震的高衍心中一颤。
“臣妾该死……臣妾该死………”玉冰脸色苍白,声音颤抖,恐慌的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停的叩首,朝服厚重,却遮不住她剧颤的双臂。
高衍上前一步,跪在玉冰身侧,“太后息怒,玉冰首次得见太后凤颜,难免恐慌,还请太后宽恕玉冰的无心之过。”
太后目光轻轻扫向垂首叩地的玉冰,幽沉的双眸下乌发云髻之上,九尾凤钗兀自慌颤,“抬起头来。”
玉冰怯怯抬头,双眸撞上太后死寂般的目光,随即垂下,只觉脊背渗出冷汗,穿透重衣。
太祖皇帝起兵后,以晋阳为据点,东征西讨时,明敬皇后一直陪在身侧,却将当时还是侍妾的娄氏留在晋阳。大军行至前往芒山时,败将孔荣收集残兵围困晋阳,娄氏见敌军兵临城下,亲自登上城楼督战,将士大受鼓舞,誓死护守晋阳。时值寒冬,娄氏率领众将士,夜间提水泼城,城墙瞬间覆上层冰,致使敌军无法攀城进攻,一直拖延到援兵赶来。
此一役,娄氏因亲自提水泼城,动了胎气,致使未出生的孩儿胎死腹中,太祖皇帝深感愧疚。娄氏诞下次子时,太祖皇帝向娄氏承诺,他正式登基之日,便是她册封为贵妃,孩子册封为王之日。太祖皇上说道做到,登基之日,便册封她为贵妃,此子为齐王,齐王也就是当今皇上。
娄氏姿质秾粹,善吹玉箫,初时也颇得太祖皇帝宠爱,加之其守城有功,太祖皇帝曾赞她巾帼豪杰。后因其行事辣烈,与明敬皇后委婉的性子大相径庭,太祖皇帝登基后,对其渐渐疏离,娄氏不知反省,恃宠而骄。明敬皇后崩逝后,中宫之位空悬多时,一直无主,世人都道太祖皇帝思念明敬皇后,不复立后,想必,只有太祖皇帝知道,后宫之中,无人能胜任此位。却不想易储一事,将她推向了皇后的位置。
入主中宫之后,娄氏变本加厉,铁腕惩治后宫,弄得人人自危。太祖皇帝与她渐行渐远,除了朝堂,便流连在崔贵妃处。宫里流言四起,说中宫建章宫就是冷宫。娄氏的心里更加扭曲,常常听到建章宫里的奴才被责罚致残,下人换了一拨又一拨。直到太祖皇帝驾崩,娄氏才有所收敛。
是收敛么?还是因为没了泄恨的对像,没了围观的人,而无处发泄。她认为这世上最为亲近的男人,在他离世时,对她的恨怒仍是不屑一顾,她的所有的愤怒都变成了对自己的嘲讽,化成泡影……
偷偷抬眸,太后的目光一如深潭死水,无波无澜,饶是巨石坠入,也溅不起一点浪花,身在潭水之中,枉有浮木也无法抓住,身体渐渐下沉,一颗心提到喉间。
“姿容出众,端庄不足。”
榻前失仪,确实端庄不足,玉冰知道太后的言下之意,不仅于此,还想说她是庶出之身,“臣妾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