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吾东瞎盐说：“我高兴自己能来这里，我感谢你们。原来，这苦难是不能复制的，在苦水长流的河床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语言和深奥秘密的文字，把天地之间的哲学家都捆绑在一起，也无法解读那些血管里的浑浊，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救世主。以前，我没有自己的镜子，我生活在老婆的镜子里，好像这个镜子就是我的前定，老婆就是我的救世主，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光荣的。操他娘，就这么简单的事情，我输掉了整个青春时代！在蝴蝶时代，如果一只鸽子不能在自由的田园里完成自己的欲望，那么，在未来的日子里，他永远不会知道最值得拼命的东西是什么。人是有一死的，最后的句号太重要了，怎么画，在哪里画，都是要交学费的事。一个不幸的男人，不是因为钱财的压迫他才没有方向让人摆布，而是他在精神上没有方向，依赖现成的锅碗、衣物和女人，最后，这个男人生活在他人的沼泽里，看不清自己，在他者的眼里，这个男人是没有河床的死水了。”
一年后，夏吾东瞎盐回到了城里一个繁华的市场，市场对面是客运站，每天都是匆忙的人流。他改名了，叫泰来提，外号胡子，一年没有刮脸，胡子巴掌那么长了。这个外号是市场里的管理员外力长手给起的。外力长手的外号是他的好友吐尔逊土鸡给起的，外力长手的手和正常人的手比，要长一倍，站在那里，手指可以着地。夏天桃子熟了，外力长手走在巷子路边的高墙边，手一伸，宽掌里都是蜜桃。吐尔逊土鸡说：“你身上最幸福的地方是你的手掌。”于是，就给起了这么个怪外号。
在萨拉姆民族医生的策划下，夏吾东瞎盐在市场的南边，就是在俗称八十袋草药的民族药一条街里，开了一个治疗眼病的诊所，花钱弄了一个假身份证，说是从和田来的医生，落下了脚。一个月的时间，卖草药的老头们都喜欢上他了，在患者和管理市场的人员面前，替他说话，说他医术精湛，用的药都是一流的进口药。在这个好开局的背后，萨拉姆默默地、秘密地为他策划着一切。每到周末，晚上夏吾东瞎盐都要包下黑力力羊羔肉的羊肉馆，回家的时候请大家吃肉，还有一份是要兜着走讨好老婆的好肉。于是一个月的时间里，谁都说泰来提胡子好了，因为他们享用的都是当年不满一岁的小羊羔，是还没有来得及和公羊亲嘴恋爱的处女羊羔，味道极美。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长胡子连着鬓角处留下来，外表上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给人一种暖眼的亲和力，脸上也是胡子，仔细看眼睛，精神里深藏着一种疲惫和淡淡的恐惧，头发剃得干干净净，戴一和田式的小花帽，外表上贴满了自信。他就住在诊所里，白天看病，晚上给人看相，睡觉的时候盘点自己的从前，温习萨拉姆传授给他的计谋。这个计谋的中心是要把算命和医眼病结合起来，一是来钱，二是可以彻底地伪装自己。
周末早晨，米吉提造反走进了诊所。他的几位廉价的耳目们，把夏吾东瞎盐的秘密，卖给了他。他先给夏吾东瞎盐行了个礼，就笑着坐在椅子上，打量了一眼诊所，盯着夏吾东瞎盐的眼睛不放。夏吾东瞎盐说：“您眼睛不舒服吗？”米吉提造反说：“不，我的心有点毛病。”夏吾东瞎盐说：“我不治心病。”米吉提造反说：“你不是泰来提胡子，你是夏吾东瞎盐，我们找了你一年多，你这是干什么？”夏吾东瞎盐说：“你在说什么？我不懂，看来你真的是有心病，去疯人院检查一下吧。你这么年轻，带着这样一颗腐烂的心活着，多可怜。”
米吉提造反说：“但是我的眼睛是好的，所以我认识你的眼睛。胡子可以伪装你的脸，但你无法改变你的眼睛。”夏吾东瞎盐说：“眼睛是旧城墙里的洞洞，什么也看不见，所以我们不知道城墙里面的东西。里面的财宝要是有眼睛，它们早就会说了，要我们去挖财宝，你就不会来我这里做梦，你活在梦里。为什么你要和我的眼睛过不去呢？”米吉提造反说：“看来，有心病的人是你，你自己应该去那个疯人院。”夏吾东瞎盐说：“时间不是我们的，我们的嘴在很多时候是卑鄙的告密者，伤害我们的灵魂，我发现你是一个在繁华里蹂躏寂寞的人。我会算命，一百块钱一次，你来吗？”
米吉提造反说：“你赊账吗？”夏吾东瞎盐说：“现在的年头，苍蝇和苍蝇偶然上床了，也不赊账。”米吉提造反说：“假钱可以吗？”夏吾东瞎盐说：“假钱真钱都是钱，你娘你后娘都是你娘，两个八加在一起叫十六。一样的，没有假钱，真钱不寂寞吗？”米吉提造反盯着夏吾东瞎盐，掏出一百块钱，放在了桌子上。夏吾东瞎盐抓起钱，闭上眼，闻了闻，说：“不是假钱，我可以嗅出来。好吧，我说吧，你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人。我是说，你死了以后才是一个虔诚的人，现在，你生活在一个没有墓碑的坟墓里，外面的好东西好风光不属于你，你自己不知道。你只有一条出路，去做苦力，要十年的光阴，才能攒到足够的银子，把钱分给穷人，让他们收买你的罪过，你才能变成一个正常的人。你知道什么叫正常的人吗？”米吉提造反说：“看来，你真的有病，这年头再穷的人，也不会去买别人的罪过。”夏吾东瞎盐说：“人穷疯了，什么事不做？怕穷的人，又什么事不做？看来你活腻了，我给你唱个歌吧：自己的太阳自己看，孙猴子封了个弼马温，你苹果一样小小的心，在无边的世界游荡，我的心不是樱桃，你不能摘来摘去，我的眼睛不是阿山的宝石，你不能盯着不放，我不是剩菜烂肉的奴隶，我是我自己的安慰，我是我自己的缰绳，我没有日历，但是我有现在的眼睛。”
米吉提造反说：“你这是歌吗？”夏吾东瞎盐说：“你有1665年阿山的蓝宝石吗？你有1688年和田的羊脂玉吗？你有1787年的印度玛瑙吗？它们都是上等的好东西，可以制成治眼疾的药，如果你有，我高价收购。现在是人不要紧钱要紧的时候，不要卖给别人，一定要卖给我。”米吉提造反说：“夏吾东瞎盐，你不要玩弄我，和我回家，好日子你不过，装什么疯癫你？！”夏吾东瞎盐说：“你有1699年的和田地毯吗？巴基斯坦人秘密收购；你有1761年的金币吗？美国人高价收购；你有1777年的项链吗？俄罗斯美女要。我想，你如果爱钱，什么都会有，我希望你有钱，希望你回家的时候，能找到来时的那些脚印，它们痴迷地等待着你的回归。如果你第二次能准确地踩在自己的脚印上，肉价会跌下来，那些孤独的老水磨会转起来，那个时候，护卫着那些英雄老水磨的高高的艾蒿，会痴情地歌唱吗？那会成为另一种绚烂节日的开始吗？”米吉提造反说：“看来，你应该是泰来提胡子，愿真主保佑我们，也可能你是对的，只有日子是无上的。我回去找我的脚印吧，如果巷子里的老水磨开始转了，在老水磨的后面，在河岸的草坪，有我许多的故事，有我诗歌一样挠痒人心的童年故事，有许多野鸽子留下的童话。如果我如愿，可能我会找到真正的我自己，那时候我会承认，你是胜者！”
夏吾东瞎盐说：“不要误会，你我之间不是胜败的事，在我们之间，不，在许多人们中间，应该有一种能在一切日子里唤醒我们智慧的东西，提醒我们的东西，这个东西是什么呢？这个东西就在我嘴巴尖尖上，我想把它说出来，但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不知道它是元音还是辅音，也不知道是动词还是名词。我不是疯癫，不是折磨自己，而是想知道那些日子里的秘密。尊贵的客人，你知道这个东西吗？”米吉提造反说：“我不知道，就这么一会儿，我好像换了一个人。”夏吾东瞎盐说：“我也不知道，好多事情我也不知道，不知道的时候，我觉得很自在，知道了，可能会很痛苦。因为秘密，在最后的那片镜子上，撕碎我们编织好的记忆，是折磨人的东西。”
米吉提造反走了。当他来的时候，当他认出夏吾东瞎盐的时候，很兴奋，眼睛开始唱，舌头也像卖国贼的脸，闪耀贼光，像清晨鸣叫着唤醒了人们的高傲的公鸡，感觉极佳。那时候的他，心里已经决定了要把这个讯息卖给沙尼亚万年青，捞一把。但在回家的路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决定把这个秘密藏在肚子里，逐渐地和沙尼亚万年青拉开距离，戒酒戒烟，把日历一页一页地往回翻，寻找那些脚印，那些踩在地上的脚印和踩在人上的脚印，把帽子放在前面，寻找自己的嘴脸。他首先要忏悔的第一个罪过是，夏吾东瞎盐失踪半年后，他曾建议沙尼亚万年青和夏吾东瞎盐离婚，离婚的理由是先给他办个葬礼，就说夏吾东瞎盐在西域河里洗澡的时候，让水浪冲走了。沙尼亚万年青没有听他的话，说：“这不是小事，我是一个人，我自信我的心肠要比男人软，人死了要见尸体，做这种事，是要下地狱的。我不能自己扇自己的嘴脸，自己掏自己的墓穴。一条生命，在世俗的网络里，不可避免地要在干净和肮脏的界限里躺来滚去，但是他净身静心以后，他应该抓住自己的底线，收回飘荡放肆的灵魂，让心的眼有自己的坐标。因为我曾经和现在，都是人，我信这个理儿。”第二个要忏悔的罪过是，他深刻地认为，自己不应该给夏吾东瞎盐起这个外号，这是一种侮辱。当他践踏他人的时候，自己的精神和灵魂也紊乱了，在朋友和老婆中间，做了一条双头狗。
夏吾东瞎盐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平静，他的看相术超过了他的医术。以前他是晚上看相，现在是下午看相了，一是钱来得快，二是晚上的时间可以休息。一个月一次，萨拉姆晚上秘密来见他，给他提供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并且给他传授看相的一些招数。一天中午，阿斯亚和毛一丁一毛钱从村里来看他了。阿斯亚买了一些眼药，从他的眼睛里，从他身上散发的气味中，认出了夏吾东瞎盐。而他，第一眼看见阿斯亚的时候，心里一颤，眼睛一亮，刹那间回到了五月花一样绚烂的童年。他想起了那条整天在村路上转悠的肉头毛驴，他和阿斯亚常常骑在它身上欺负它，毛驴不会说话，那时候他们不懂什么叫欺负。后来他和沙尼亚万年青结婚的时候，他骑在她的身上，摇篮一样，也很幸福。只是在好多年以后，才发现这是一个没有头绪的博弈，胜者往往走到最后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早期的辉煌不是那么回事，在醉心醉眼的美好里，也隐秘地隐藏着让人难堪和抬不起头来的丑闻。神秘的大地，在同一个时间里，奇怪地孕育了漂亮的种子和丑陋的种子。
是米吉提造反通过一封秘密的匿名信，把夏吾东瞎盐还活着的信息告诉了阿斯亚。阿斯亚临走的时候对夏吾东瞎盐说：“听说你们这里有一个叫夏吾东的医生，他在吗？”夏吾东瞎盐平静地说：“没有，有一个叫泰来提的医生，是和田人。”阿斯亚说：“这就怪了，我在这里见过他。这样吧，我有一小包东西，我留给你，如果哪一天那个人来了，请你把这个东西给他。”阿斯亚说着，从男人毛一丁一毛钱手里的大包里取出一小包，交给了夏吾东瞎盐，走了。好长时间后，他打开了小包，包里是一把高级剃须刀，一把精致的剪刀，还有一小罐剃须泡。他抓着剃须刀，停住了，而后颤了一下，顿时热泪满面了。进城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流泪。
他用掌心擦完泪，抬起头来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位戴墨镜的很有姿色的女人，卷曲的棕发像在曙光的亲吻下盛开的玫瑰，舒展人心，浓眉像一群被熏醉的蚂蚁，闪着迷人的神光。他没有看清她的眼睛，高级墨镜挡住了夏吾东瞎盐的视线。神秘的镜片，像男人和女人隐秘的贪婪，在看不见的意识瀚海里游荡，有贼心，没有方向。女人把眼睛放进心里，用伟大的光芒贿赂温热的跳动的心，一起窥视夏吾东瞎盐黑洞洞一样看不清的眼神。女人高傲地昂起了头，她优美的前额，像奶油一样亲切香甜的红脸蛋，扰乱男人紊乱的欲望。她的脸一丝皱纹也没有，像白玫瑰醉心揪心的花瓣，让人死下心来，一张白纸似的梳理诱人的日子和醉眼熏心的生命细节。她乳房垫得很高，像遥远银河系里亲切的隐形飞机模型，降落在了一个女人火热的前胸。高级香水味开口说话了，一瓶漂亮的印度眼药水在一只暖手的抚爱下，躺在了一个高级手包柔软的边兜里。
夏吾东瞎盐把找好的零钱放在了桌子上，女人没有看钱，又看了一眼夏吾东瞎盐，昂起头，那姿势像电影镜头里后天奋斗打拼成功的替补贵族，傲相里透发着一种廉价的高贵。她的小飞机开路，走了。
夏吾东瞎盐发现这女人留下的味道里，有一种他熟悉的气味，但是他想不起来这是哪一个美女在他的感官记忆里留下的味道。他走出诊所，窥视那女人的背影，但那条洁白的紧身长裙已经飘到小路口了。直到这天鹅一样的身影消失，他也没有认出沙尼亚万年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