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杏正口中念叨“这没肝没肺的老末底尕子，赌气一走五年，没个音信。”古丽进来了，安慰解释说：“妈妈，官兵到处抓他，哪敢给您捎书带信？您放心，想必没事的。若有风吹草动，虞奋飞还能听不到个信？您忘了？他的虞飞鸿在衙门当捕快班头哩。”
“这倒是在理，官衙内消息总是灵通的。人说现时兴洋枪了，练功夫没用了。可飞鸿这小子，就凭自身的功夫，一没后台，二没送礼，一场比试下来，新来的张县佐亲点他入班，并做了快班的捕头。唉，”双杏忧愤地一拍双膝，说：
“这老末底尕子，张家跟弟娃不黏你，老娘心中念叨着你呀；你心里没有那媳妇，可不能没老娘呀！老娘快入土的人，见不到你，能闭上双眼吗？唉，古丽呀，人哪，越老越疼心儿女，尤其是老末底尕子。明知人家说是偏心，可就改不了呀，你呢？”
“妈妈，古丽也一样。松明的小儿媳妇站对月（新婚女子半月后，去娘家住半月），还不到十天，我就天天盘算着，这不，刚刚十五天，我就催齐达赶上新拴（置办）的马车接去了，想必赶晌午就回来啦。妈妈，人咋这么怪？越老越贱，这还是隔了辈份的，不像他尕叔叔和您，是十指连心的母子关系。”
双杏情绪不高，微眯双目，只顾听古丽说话，没注意张家跟弟轻轻进来了。
古丽看到了，却没搭话。
跟弟忍不住了，细声细气地对婆母说：
“妈妈，您叫哪个侄儿出去探听探听吧，子松他一走五年，是遇难了，还是另娶了？叫人放心不下。”
“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现在放心不下啦？担心他另娶了年轻貌美的？跟弟呀，叫我咋个说你好？人家想丈夫，却失去了丈夫；你有丈夫，却不知珍惜；人家女人把男人恋得舍不得外出，恨不得天天守在身旁，即便外出，干罢营生，巴不得一头扎进屋里，恨不得咋亲咋搂哩；你倒好，男人担惊受怕、累死累活跑回家来，你却装作没看见，佯逑不睬的，冷了丈夫的心，踏进门的一步，又缩了回去，一道金光。你失去丈夫，是自作自受；我呢？快百岁的老鬼，谁知今晚夕脱下的鞋，明早穿不穿，有了今日没明天，却盼不来老杆儿子看我一眼，我心烦，我气大，有苦没处诉，只好默念观音和各路神仙，求他们保佑我儿平安。你若真有那个心，学孟姜女千里寻夫呀！胸膛上又没吊吃奶的娃，四十出头的女人啦，你怕个啥？啊！”
跟弟被婆母劈头盖脸地一顿数落，无言以对，只有呜呜咽咽的向隅抽泣。
双杏积郁已久的满腔怨气，似乎并没宣泄净尽，她缓口气说：“我二十四个儿媳妇，哪个像你？你若是个贤良的女人，我能失去儿子吗？子松他能不回来看我吗？她是怕回来见你，你明白吗？念你父母生前的至交，念你无兄无弟，我明知坑了老杆儿子，却咬着牙一忍再忍，忍了二十多年。若不然，早休了你。这二十多年来，你苦，我儿就不苦吗？你若学个贤良的媳妇，他会往外跑吗？即便是他在外另娶了，我做妈的也认了，谁叫我给他包办了个不称心如意的媳妇呢？他另娶，也是迫不得已呀！能怨他吗？”
“妈妈，您消消气，跟弟她就那脾性，拉不下脸子，绊不住汉子，不像我脸皮厚，自从看上了子达，就把他盯得牢牢的，缠得紧紧的，谁都别想从我身边把子达抢了去。子达人长得帅，功夫又高，机灵、活泼、乐天、可爱，哪个年轻女人不爱？马桥子那回，邪乎（险些、差点）叫妥兰勾了去。唉，妈妈，我咋也活迂了，尽说些过去不害羞不害臊的事。他尕婶，尕叔叔一旦回来了，你豁出去，反正个家的男人，你怕啥！学嫂子当年那股子缠劲，不信把他勾不到怀里。咳，我咋又说叨上啦！”
古丽一番推心置腹并非自我解嘲的现身说法，竟把谙熟延家轶事的双杏给逗乐了。因为古丽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大实话，给她的印象太鲜明太深刻了。今日由她亲口说出，别有一番情趣。而跟弟呢？不再把它误解为嘲讽奚落之语，却把它当作坦诚相待的肺腑之言，默默地谙记在心，不再委屈抽泣了。
双杏这一乐，便想去葡萄架下的苇席上坐坐。古丽见婆母要下炕，紧忙上前去搀，跟弟也学着急忙去扶。双杏因之又是一乐，心想叫你这么一扶，尽管是头一回，确实叫老娘不好再生出气来。该训的训了，该教的教了，就看你自个如何做了。
婆媳几个刚刚坐定，齐达偕新媳妇已来到眼前，小两口齐声呼叫：“太太、奶奶安好？”
双杏和古丽异口同声回道：
“好，好，娘家回得好？”
齐达对媳妇说：
“快把城上买的新鲜葡萄洗了，给太太、奶奶尝尝。”
新媳妇甜甜的一声“哎”，放下包袱，提了葡萄筐子下厨房去了。
双杏快活地说：
“齐达呀，成婚才一个月，就是上了身，也不到害口的时节，就急着买葡萄。这吐鲁番的小葡萄熟得早，价格砝码（高）呀！赶你媳妇害口，咱自家的大白葡萄，也就能吃啦。”
“太太，您说啥吗？”齐达绷红了脸说：“人家是特意给您和奶奶买的，叫大家尝个鲜嘛，您老竟拐到一边去了，冤死了。”
“噢哟！媳妇都搂了二百八（快到尽头），还害的哪门子臊？你爷爷你奶奶，当年可不是你这个样子，巴不得叫人说、叫人夸哩！”
新媳妇把洗净的葡萄端上来了，轻轻放在矮脚方桌上，先给太太、奶奶、婶婶等长辈依次递在手中，然后给在场的同辈人一一散发。
双杏吃了一颗，说：
“蛮甜的嘛，我还当是酸不溜溜的甜哩。当年你太爷只要外出，总牵心（惦记）地给我带好吃的，不是香梨，就是瓜干、葡萄干啥的。有时节正好害口，吃上可歹（美）哩！有时节逛过了好机会，肚子都出怀了，吃了也不过瘾，就都犒劳了一帮大头儿子。唉，不管怎么说，齐达呀，你媳妇是个贤惠的有心人，不是光疼心男人忘了老死鬼的那号子人。古丽呀，你得济，我也沾光呀，啊，哈哈哈。”
大家正吃得开心、听得舒心，虞奋飞提着点心大红包来了，说声“妈，您好？”把大红包放在方桌上，在母亲身边坐了下来。
“好着哩，吃爪新上市的吐鲁番葡萄。”她见奋飞不动手，亲自提了爪递在奋飞手里，笑着说：
“奋飞呀，自打搬进城里，你就慕不得（把持不住、忘乎所以）了，乍像当了城里人，一个多月了，就不见你的影影子。我还正想带信捎话传你哩，可价耳朵根子发烧了，自个颠回来了。快吃吧，这是你古丽嫂子的孙媳妇给买回来的，刚站罢对月回来，你看多孝顺。”
“看妈妈把他小两口夸的。十七弟，你多吃些，怪甜的。”古丽边递葡萄边礼让着。
“妈，等拾掇折页（顺当停当），把您也接过去，当当城里人。其实，也好不出来。看妈把儿子糟蹋的。”虞奋飞接了葡萄顾不上吃，先回应着。“妈是想你了，跟你耍笑哩。你也别接我。城里的那福份呀，你妈享不了，老老实实守在这故乡热土的大院里，守住和你先人从创业安家一住几十年的土炕，免得他回家来扑个空。他自个亲手造的窝，安的家，轻车熟路的，给个金銮宝殿也不换。”双杏说着滚下无数相思之泪。惹得古丽和奋飞也陪着流泪。
齐达的新媳妇来了，恭恭敬敬地问：“太太、奶奶，今天午饭想吃啥？我这就去做。”双杏对古丽说：“你回了吧。”“妈妈，您老说，古丽向来听您的。”“那好，就吃羊肉泡仗子吧，烂下（干煸盐重）的羊肉还多着哩！”新媳妇应着声儿快活地走了。双杏把打听子松的事对奋飞叙说了一遍。
奋飞快活地说：
“妈，打听消息的事好办。不过，您老也别急，我想尕兄弟没事。若有事，县衙里哪会没个响动？只是若要打听到具体啥地方，怕是很难。官府若是知道，尕兄弟不早被抓了？您老放心吧，啊。”
“理是这么个理儿，可，只是百岁人想见他一面呀，到了那边，也好给你先人交代不是？”双杏说着又落泪了。
奋飞见老母又泪流不止，一时不知怎么劝解是好。猛然记起惊心动魄的新奇事，有招了，老母不是好听故事么？于是转移话题说：“妈，儿子今早听到一件新奇的事，那宁州户首富杨大仓赶来击鼓，申报了一桩惊天大案。”双杏不容奋飞说完，好奇吃惊地插话：“惊天大案！咋个惊天？莫承又来了妥明或是阿古柏？”
虞奋飞坦然自若地笑了笑，说：
“妈呀，妥明早化成灰了，阿古柏早叫狼吃了，您还后怕呀？现今是民国七年啦！”
“看你大意的，阿古柏叫狼啃了，不会冒出个哈古柏？反正咱新疆是块肥肥嫩嫩的羊羔肉，哪只恶狼不想吃？哪个坏松不想占？大意失荆州是咋说的？你都忘了！你先人和你的一帮兄长都是咋个亡的？能忘吗！国仇家恨能不牢记吗？娃娃呀，要一辈一辈传下去，要忧患、要团结、要强大，要振兴中华呀！不振兴，就没有子孙后代的好日子过，明白吗？”双杏慨叹之后，忽然想起什么，又问：
“哎，那惊天大案跟咱有关系吗？”
“也可说有，也可说没有。”
“你这是咋说的？等于没说嘛。”
“妈，要说有，您猜那杨大仓是谁的后人？”
“咋的？宁州户，杨大仓，莫承是你先人的拜把子兄弟一一杨全喜的后人？”
“对，是杨全喜的小儿子的独苗。”
“那就是杨全喜的孙子，咋又说没关系呢？”
“您老忘了？您不是劝咱爹不认那个异姓兄弟吗？他的为人莫说咱爹，就咱知根知底的兄长们，哪个不讨厌他？哪个把他当长辈看？所以哩，也可说没有关系。不过哩，这桩案子确实惊动了州县，是有史以来，咱地面上的特大杀人案，所以叫它惊天大案。”
“莫承他杨大仓杀了人，来投案自首？”
“不不不。是他的一家七口，不，有两个长工，都被恶人杀啦！”
“啊！是谁这般歹毒？一连杀了七口！为啥？为啥吗？”
“大概是图财害命吧。杨大仓虽说有钱，却向来不仗势欺人，照理不会有仇家。”奋飞说罢，装了烟斗抽起来。
“那倒不一定。若是学了他爷爷那苛财痨（守财奴）德行，只图别人的财，忘恩负义、薄情寡义、重财轻义，能不得罪人？连你老先人那样宽厚、那样仁慈的人，都被他气得直摇头。当年你先人救过他的命，我亲眼见下的，还给他从强盗手里夺回了包袱。结果，把自个的毛驴丢了，害得我怀着你大哥，步行随着一群汉子几千里。后来，你先人打阿古柏，从石梯子经过，明明是杨全喜，杨大仓的爷爷。他却装作不认识，气得一帮儿郎七嘴八舌，直翻白眼。再后来，他想叫你先人救他的大儿子和媳妇，才脸颠（厚）上认你先人。还叫你先人送他一匹马，乖乖，心黑不黑！他一毛不拔，不抗击阿古柏也就罢了，还要人家把抗击阿古柏的战马送给他。你说杨全喜这人皮（脸）厚不厚？心歹（狠）不歹？杨大仓若是继承了他爷爷的那可恶德行，能学出个好吗？能不结下仇家！”
“就是，妈妈，子达在世时节，一提起杨全喜，他就恶心，就骂不绝口，常常给娃娃们宣杨全喜发不义之财的事，一棵树上的现财就是他发走的。”古丽有感而发，接上絮叨了几句。
“对，七十九年前，你爹一群汉子，噢，五十八个，在大梧桐树下结拜为兄弟后，就各奔东西了。你先人拉上我的手，跑到现在的延家大院中心，指给我看了又看，说是打算回去说服了老先人，要来一棵树安家，问我行不行？我说‘五哥，听你的。’等我们回到大树下，已走得连个人影都没有。正说哩，杨全喜从树上‘嗵’地跳下来，落个沟子礅地，怀里揣得鼓鼓囊囊，你先人问了声‘杨兄弟’，他理都没理，扬长而去。你先人为那还想不通，我说杨全喜肯定是发了车驾上的不义之财，作贼心虚，怀里揣的是金银珠宝，你先人还不大相信。那年路过杨家庄，是他的叔叔，也是他的老丈人说的，杨全喜在一棵树发了财。你先人那年从南山采药回来，夸我说，‘那义昭老人的话证实你当年猜得对。’其实，那一棵树财宝的主人，当时还活在人世哩。”双杏补叙了一番陈年旧事。
“妈妈，那财宝的主人是谁？”古丽好奇地问上了。
双杏经此一问，不禁打了个寒颤，孝先向她提及过，那主人便是诸葛先生和义昭老人。曾令她大吃一惊。同时，孝先也严肃地交代了诸葛先生叮嘱他父子守口如瓶之事。从古丽的好奇追问来看，连子达都信守了约定，而自己怎好失信违约呢？于是转移话题说：
“奋飞呀，那两个长工除外，杨大仓家遭难的都是些啥人？”
“咳！人都说杨家财旺人不旺。为了生儿子，他妈给他娶了个小婆，都快生了，叫歹人下了手，母子当场死亡。”
双杏惊得有些晕眩，瞬间之后，愤怒地吼叫：“这伙强盗，咋歹毒成这样！比豺狼还豺狼，和阿古柏一样。”
“杨大仓当天没回家，在家的只逃走了放牛娃。”
“叭”的一声，齐达的新媳妇失手将三丝（黄瓜、萝卜、笋子）凉拌菜碟摔碎在地上，立马吸引了在场人的注意力，好不高兴。新媳妇窘迫、羞怯、难受得直哭，直挺挺地立在当地，不知所措。
双杏叹气不理，古丽直瞪白眼，奋飞侧目而视。齐达将端来的羊肉泡仗子递在太太和奶奶手里，慌忙拿来簸箕和笤帚，顺便捣了媳妇一下。新媳妇这才哭着离开。
不一会儿，齐达来了，怯生生地说：
“太太、奶奶、我媳妇她要回娘家去。我妈不准，她哭得连饭都不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