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曹胖子没有这么红汤瓜水，没这么整齐光鲜，没这么西装革履，那时候他头发乱得像个越狱犯，脸脏得像鞋底板，胡子上挂着虮子，眼角上总堆着两疙瘩黑眼屎，衣服皱皱巴巴，像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隔老远就能闻见他身上一股逼人的汗酸臭。
那天，海达子圪蹴在墙根下晒太阳，秋板子的太阳疲塌塌的，他人也是疲塌塌的。他像老猫一样地眯着眼，从眼缝里看见，有几只黑虻子在叮黄母牛的屁眼，黄牛甩两下尾巴，虻子们躲开了，过一会儿再叮上，黄牛又甩两下，虻子又躲开，过一会儿又再叮上。虻子们好像和黄牛的尾巴商量好了一样。他这么想着，盯着黄母牛的屁眼，看虻子和牛尾巴这么来来去去的忙碌。他没有别的事情可干，就这么圪蹴着晒太阳，看黄牛的红屁眼。
他正这么圪蹴着，就听见了摩托车响。骑摩托的人脏兮兮，拖着一片黄尘，在他家屋院门前转个半圆周，然后刹了车，在尘烟里朝他家张望。他圪蹴在草库仑墙根下，看不见那个人。金满看见了，就大声朝他喊。
“海达子，老海，来客了！来客了！我说你家来客了！”
金满在野地里跳着朝他挥手，破嗓子像鸭子叫。
他走到家门口，就看见了曹胖子那副眼屎结疙瘩的熊样。他是个城里人，可脏得像乡下的猪，他骑了辆破得快散架的三轮摩托，跑了好些个地方。他说他在州府里开了个野味馆子，慕了海大哥的尊姓大名，专程来拜访，往后就得求海师傅海大哥多多关照，多多帮忙。
就这么，他跟这个曹胖子喝了半夜的黄汤猫尿，金满也来陪着喝。胖子喝醉了，他没有醉。难得的一回，连金满都醉了，他却没有醉。
就这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人，素昧平生，竟成了朋友。胖子说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从今往后咱们就算朋友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发财双赢。他说你只管放心吧老曹，往后我打下的野物都给你留着。
这以后，曹胖子就常来，骑着那辆破摩托。
90里大墩滩大草盛，一马平川，野兔子多、狐子多、黄羊多、狼多，还有野猪，也多。还有天上飞的，斑鸠、野鸽、野鸭、呱嗒鸡，甚至大雁和白鹭，随处都能见到。他打下了，真给胖子留着，有时候该来没来，就把肉割下，让流儿的娘用红柳点火，用烟熏上，熏得茶红茶红。
胖子来了，见了熏腊肉，瞪圆了眼，高兴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他有杆双筒猎枪，他爹传下来的。
他的枪法很准，比他爹的枪法还准。
胖子说，把90里大墩的那个老海请来，咱得意思意思。
胖子给卷毛儿这么说。卷毛儿就这么给他说。
卷毛儿开着辆假蓝鸟，屁颠屁颠给胖子跑收购。曹胖子这两年不往外跑了，让卷毛儿给他跑。
卷毛儿的卷卷毛是黄的，上唇胡也是黄的，眼毛也是黄的，还留着个大鬓角，鼻子像个刨锄。
“这两年，驴日的胖子发了，你为啥不去？不去白不去！”
“他当真这么说了么，我说胖子？”
他不信，卷毛儿就沉一下脸，啧嘴。
“你看你这人，他没这么说我这么说么！”
他去问流儿的娘，这事情有点突然，他得问问流儿的娘。
流儿的娘蹲在清水溪边洗衣服，腰弯着，裤带上的一截白肉就露出来，她身上的白肉圆嘟嘟的，可脸有些黑。
“曹胖子请我去州府玩耍呢，你说我去吗是不去？”
他婆姨抬起头望他，望着他笑一笑，她的笑模样很受看。
“请你去你就去么，你又没有去过州府。”
“那我就去。”
“我就是怕你闹酒，你少喝点，你这人。”
“我不多喝，出门在外呢。”
“你一喝多了就要出事，你这人。”
“我再不多喝了，你放心。”
“上回你把人家金满打了，你这人！昨天你站在门里朝门外撒尿，当着人家卷毛儿师傅的面，你就那么尿，还满嘴胡话拌汤，你让我都羞臊死了！你就这么管不住自己。”
“我再不敢多喝了，喝多了丢人呢！”
“我就担心你这个，你不要到城里给我丢人。”
“你不想叫我去么？那我干脆就不去了。”
“去还是要去，你少喝点，喝酒不能太实诚。”
“我记住了，你放心。”
他换了身干净衣服，上了卷毛儿的假蓝鸟。
90里大墩到州府230里路。他去过两回县城，没去过州府。他听人说州府很大，比县城大十几倍呢。他一直想去州府看看，想不到机会就这么来了。
就又看见了曹胖子。
曹胖子的膘比先前更厚了，脸上红汤瓜水的，留着个大背头，黑得像上了皮鞋油，身上香喷喷的。两年没见，这家伙真像是发了。
胖子没让他往店堂里坐，让他跟卷毛儿进了间小房子。小房子里有点乱，堆着米面袋子，还有几大盆花花绿绿野物下水，一个墙角堆着带毛的野物头蹄，满屋的血腥味儿，还有个大冰柜子，轰轰隆隆响得像拖拉机。小房子里面还连着一间更小的房子，摆着一张床，像是胖子睡觉的地方。
胖子让人端来一大盘红烧野兔肉，一大盘野菇炒山鸡肉，一大盘热馒头。侧一侧手掌，说，“老海，你吃！小三，你也吃！”
胖子的巴掌很厚，很肥，像个削了皮的洋芋，上面有颗大金戒指，一闪一闪地亮。
“先随便吃点，垫垫肚子。”
胖子说，眼睛笑成一条缝，“如今的人都喜欢个野味，****，你看看这人！”
店堂里的吃客确实是不少，都吃得油嘴汗腮的。
他也吃，胖子看着他吃。
“你先垫垫肚子，酒我先不给你拿，你先随便用点。”胖子说。
“我喝不得几杯，我不喝酒。”他说。
“去球个你吧老海！我不知道你么，咱们老朋友了！”胖子又笑，还抬手打了他肩膀一下。
“老海撂倒一头野猪，我亲眼看见的，老海枪法真他妈准！”卷毛儿说。
“枪不准那还叫老海么！”胖子说。
胖子说他晚上要摆个场子，说他是个远道来的高朋。
“老海你留点肚子，晚上咱们好好吃，好好喝，我给你留了好酒呢！”
“我喝不得酒，我不能喝，我怕喝酒！”
“去球个你老海，你对我说外道话呢，咱们老朋友了，我知道你能喝！”
胖子让卷毛儿带他去桑拿桑拿，再浏览浏览市容，还说让他在城里多住几天，好好玩耍玩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胖子给了他一叠钱，他攥了攥，那头野猪值不了这么多钱。
“这个****的胖子！”他心里这么叹了一声。
他觉得这个曹胖子很够朋友。
卷毛儿穿着条包腚裤，屁股蛋子磨得看不见颜色了。
卷毛儿带着他在街上走。一路上给他指东划西，说这是银行大厦，有38层，那是高老庄游乐园，里面有9个猪八戒塑像，还有动物园、植物园，还有这样那样的超市，卷毛儿指这指那，他就跟着东张西望，脖子像是安了轴承。到底是个州府，比县城大得多了，县城是个啥，县城球毛不是！
他望了一阵就不跟卷毛儿望了，他望前面走路的那个女子。街上很明很亮，那个年轻女子的裙子薄得像玻璃纱，她挺着胸走，嘎噔嘎噔地响得起劲，屁股蛋子扭过来扭过去，她腰软得像根面条，她扭腰扭得实在是好看，像是在飘。他瞪圆了眼看，她裙子里面的花裤头有点显。
“流儿的娘……”他想起了自己的婆姨。出门不到一天，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女人。他让流儿的娘也穿这么条裙子在街上走，真穿上也是一样好看，她才29岁，她还年轻着呢！这阵儿她在家做啥呢？她在豌豆地里给豌豆打尖哩，她昨天还说要给豌豆打尖哩。他想着，就看见婆姨蹲在豌豆地里给秧儿打尖，豌豆地里嫩绿嫩绿，绿得十分柔和，四周的地都绿得凶势，就豌豆地绿得柔和。天蓝得浩瀚，地绿得浩瀚，她蹲在豌豆地里，小小的，亮亮的，分分明明，清清白白，头发很黑，脊背很圆。
“驴日的金满……”，他笑了一下，骂了声金满。人真是个怪物，思想像风一样忽地就从这儿吹到那儿，这个事还没有想妥当就想起那件事。他就这么突然想起了金满。金满喝多了，小眼睛红得像两粒赤豆，一对招风耳粉红粉红，红得像荞麦花。
“老海，你哪个前世修的德，找上了……妥桂梅这样的好……好婆姨！”金满说。
他也喝多了。一早落起了雨，他们下不了地，就一起圪蹴在炕上喝。他们常这么在一起喝，一起臭聊。90里大墩地广人稀，没事了，就这么穷喝臭聊。
“你，你婆姨不好么？”他说。
“好，你说好哩我把秀秀给你，你……你把妥桂梅给我……”金满喝多了就敢这么说，还敢盯着流儿的娘身上看。
流儿的娘在门外晾晒衣服哩。雨停了，太阳从西边云缝里钻出来了，门前一片金亮。流儿的娘浸在金光里，大草滩浸在金光里，阳雀和五更鹚叫得喧闹。天阔地明，流儿的娘身段实在是好看。
金满盯住女人看，小眼睛一派痴迷。
“我女人，世上的女人……”金满像是在梦里说话，“我就碰上……这么个女人……”
“秀秀……是个好女人，你是个驴！”他说，灌了口酒。
“我做梦都梦见妥桂梅这么的……”金满眼里蒙着一层金雾。他还是那么盯着流儿的娘，梦一样说话。
“你驴日的！”
他想不起来怎么就抬起了手，就那么使劲往金满的瘦脸上掴了一下。金满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小眼睛惊得像灯泡一样大，忽然跳下炕，朝他吼。
“你打人哩！说笑话你打人哩！****先人的说着玩耍呢你打人哩！”
想到这里他给自己笑了笑。
“你鸡肠小肚哩！”他这么说自己。他忽然觉得有点对金满不住，在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
卷毛儿问他自己给自己说啥呢？他说没说啥没说啥。
就进了个澡堂。澡堂里雾气腾腾的，一些脱得精赤巴条的人影子在热雾里晃。他没有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光身子过，他看着卷毛儿脱，卷毛儿脱得一丝不挂，他也只好脱。他脱光了才觉得有点问题，他捏了捏胖子给他的那叠东西，就有点不想洗了。
卷毛儿这时候好像在想什么事，给了他一把钥匙，上面套个松紧带儿。卷毛儿好像有点后悔来了这个地方，说应该去天地泉的，要洗就该去洗个桑拿，还可以按摩按摩。
“我****妈的我真是个贱骨头！我替他****的省钱哩！”
他听不懂卷毛儿骂什么，他看卷毛儿骂骂咧咧把小床下的抽屉打开，就也跟着打开，把脱下的衣服塞进了那抽屉，上了锁，他就放心了。他对卷毛儿骂骂咧咧不感兴趣，现在他觉得牢靠了。
他洗了个痛快，一身轻松。卷毛儿精赤巴条躺在小床上，他也跟着躺下。卷毛儿朝天上吐烟圈儿，他也跟着吐，他有点恍惚，像做梦一样。
“我说老海……”卷毛儿望着空中，说。
“嗯哦。”他说。
“晚上好好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