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春天,牟兰同志看到了天山。
天山奇伟的银峰,在蔚蓝色的天空中严肃地耸立着;发源于天山冰川的淡青色的河流,在巨大的石隙中倾泻而下,像雷鸣般唱起了天山之歌。河流穿过的峡谷,耸拔着结实的皂角树和坚硬的桦树;在那苍鹰盘桓的万丈陡壁,泰然地笔立着英姿凛然的云杉或者是矜持高傲的青松。天山,用化雪水去哺育出这种性格明朗的树木,即使那在河岸两边到处长着的野蔷薇和一种开着白色十字花的小灌木,也不是柔弱的,它们喷发出一种严肃的芬芳,像冰雪般凛冽。对于天山刚毅的英雄气质,也许飞越过万水千山的雁群知道得很清楚,当它们排列着队形飞过它的时候,总是一齐从高空发出弹奏木琴般的鸣叫——向天山致意。
就是这个威严和庄重的天山,慈祥地用它的化雪水去哺育了茫茫无边的梧桐窝大草原。那银冠皑皑的博格达奥拉,的确像老爷爷那样多么关切地注视着草原在变化、在新兴、在成长……
牟兰同志是上星期来到梧桐窝大草原的,她来看看她那又聋又瘫的女儿。本来她并不知道女儿第二次得病,海英一直把瘫痪的事情瞒着她,把转院到北京治疗也说成是到北京学习三四个月,春天就回新疆。后来是农场写信把一切事情告诉她了,特别向她介绍了海英同志在和疾病作斗争中所表现的刚强勇敢和值得她欣慰的一切气质。不过农场也是以为她会在春天回来,结果是母亲这次万里迢迢的长途跋涉,完全扑空,她见不到自己的女儿,只见到值得如此崇敬和发人深思的天山。
天山给予她的印象虽然强烈极了,但她对女儿能否恢复健康的忧虑也是强烈极了。这两种交错着的强烈感情,使她在扑了空之后更加思念自己的女儿,她决定立即就离开梧桐窝,到北京的医院去和女儿见面。老场长完全赞成她去一次,因为他也很久没有接到小海英的讯息了。
这天,牟兰同志正在老场长的办公室谈着,向他道别。从城里拽引着一串拖车回来的拖拉机手叶华听说牟校长来了,便将成列车子径直开进场部的院子里,没有等车子煞停便跳下来,飞奔老场长的房子。她见了老师,也不握手,也不问候,莽莽撞撞地拉着她就往外跑,一边气喘吁吁地说:
“牟校长、老场长,你们看……”
牟兰同志和老场长还没有走到门口,一个人便跟他们撞了个满怀。我的天!原来是……
“妈妈!”
海英一下子便扑进牟兰同志的怀抱里。
她回来了,她像燕子那样飞回来了……
海英不是拄着拐杖回来的,她是像一切十七岁的姑娘那样快快乐乐、蹦蹦跳跳、精神饱满、健康活泼地走回来的。看见女儿原来是这样好,牟兰同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的女儿已经长得和她一般高了。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衣,戴着军队的风帽,两颊给春天的风吹得红扑扑的。她的肩膀变得宽阔了,颧骨坚毅地突出来了,胸脯丰满地挺直着,眉毛又黑又长,显得英气勃勃,和两年以前那种有点憨气的稚态完全不同,特别是眼睛变得很锋锐和很灵活。
“妈妈,我完全好啦,我不是瘫子啦……”她在母亲的怀抱里流了两滴欢笑的泪,便快乐地大声向妈妈说着自己的身体多么健康。
牟兰同志直到闻出女儿浑身喷发着旅途带回来的草原的清凉气息,才从这意外的聚会中省悟起来:“孩子,你怎么不先见见老场长?老场长天天都想念你。”
她正正经经地立正、敬礼:“老场长,战士刘海英,回来了。”
老场长呵呵地笑得合不拢嘴。他推着牟兰同志和海英走出房子,大声地对海英说:
“来,让我检查一下:立正、齐步——”—走。
海英挺着,撒开手,大步地跨起来。场部的同志听说海英回来了,都跑出来看热闹,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和喝采声。“合格、合格……嘿,快站下来吧,还走什么?”头一次听见老场长用老百姓的口气这么叫喊,人们荡起了一片快乐的笑声。
正当大家热闹地说话的时候,周玉珍拿着一个纸盒子从办公室里跑出来,一直冲到海英跟前,急急忙忙打开纸盒子,拿出一个明光闪闪的金属小盒子。这个金属小盒子有一根小电线,线头上有一个小塞子,她把小塞子插进海英的耳朵里,一个劲地说:“你快听,你快听……”小海英惊叫起来:“嗳呀!……”她的耳朵好像装了一个扬声器,轰鸣地响起了周玉珍的声音。多么熟识、多么可爱、多么亲切的声音啊!她和声音分别已经一年多啦,现在它一旦钻进耳朵,把海英高兴得发狂,这声音不是假的,是真的。所有说话的声音她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呀!
“嗳呀……嗳呀,周大姐,我听见啦,我听见啦,北京的医生就是要我买这个东西。他们说,我带上就可以听见……”“我的声音,你也听见了吗?”牟兰同志也着急起来了。“听见、听见,妈妈,我听见……”海英不知道怎样感谢周玉珍才好,她抱着这个头一次感到愉快得有点昏眩的人跳跃着、旋转着,贪婪地说:“周大姐,给了我,给了我吧。”“这就是给你的,专门给你买的。”原来,这是一个耳聋人的助听器。周玉珍已故的叔父也是个聋子,她依稀记得叔父好像戴了一个小机器便能听见声音,便把海英的供养费全部汇给她的父亲,要求他无论如何设法给她买一个这样的小机器。商店经理看了他女儿那封恳切的长信,终于设法给她买到了。
老场长大为赞许地看着周玉珍——她这件事情做得不哼不哈,完全出乎他的意外:“周玉珍呀,不简单呀,你的劳保福利工作干得真有两下子,哈哈……”
“场长,我早该这样。”“不,不晚,海英要感谢你一辈子的。牟兰同志,你看,海英这回既不是瘫子,也不是聋子,你放心啰。”牟兰同志这天悲喜交织的变化太大啦。刚才她盼望快点动身到北京的医院看看那又聋又瘫的女儿,现在她忽然回来了。你看她,你看她……牟兰同志不禁张开双臂再次拥抱着自己的女儿,对着所有的人说:“海英,你应该感谢同志们。”“妈妈,你说我们农场的人多好,人人都对我有这么多好处,你还不放心吗?”“放心、放心,你已经长大了,难道还得妈妈处处操心吗?”老场长很得意地晃着白花花的胡子说:“妈妈不操心,老场长还是得操心的。我欠了她一笔账,两年没有还了。”“我知道,老场长又要说我闹着开拖拉机。”“你看,怎么样。”老场长张开手,向牟兰同志呵呵地笑着说:
“我早就想到这个。她又能走、又能跳、又能听见声音,还有不找我麻烦的吗?”李维丹也赶来了,一面和她们母女热烈地握手,一面向老场长说:“当然应该找你麻烦,你那三个问题把她憋了两年,憋得好苦。”叶华也大嚷起来:“老场长,这回你该答应她开拖拉机啦,啥三个问题的……”老场长故意装得严严正正的:“不行,要学拖拉机,非把三个问题答对才行。她只答了两个,还差一个。”
这三个问题,牟兰同志也知道,的确是很有意义的问题,她的女儿会答吗?要是会答,叫她去开拖拉机恐怕也不大合适,拖拉机手都是魁梧的人,像叶华那样。
“我会答。”海英说。“那么你说吧。”“第三个问题是:如果全农场所有的人都要求学拖拉机,怎么办,是吗?”“唔,对对。”“老场长,你在撒谎。”牟兰责备女儿:“海英,别胡说!”
老场长却很高兴地眯着眼睛,甚至是非常赏识“撒谎”这两个字。他说:“这么说也行,可是得把道理说清楚。”
这时恰好有一群大雁从他们的头上飞过,海英指着这群大雁说:
“所有大雁在春天都由南往北飞。这一群,从我们的头上飞过,别的不一定从我们的头上飞过。不管是不是从我们的头上飞过,它们都能飞到目的地,因为天空是很广阔的……”
牟兰同志的脸随着女儿的说话笑起来了。她的女儿不再是个憨稚逗人的小傻瓜,是个有脑筋的人。她清楚地听见女儿说:
“我们农场的人也是这样,有些人开拖拉机,有些人刻钢板,各种各样的人干各种各样的工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岗位和热爱自己的岗位,因为每个岗位都是为了一个目标,都能走到那个目标——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我们的天空也是很广阔的。老场长,你撒谎啦,不会所有的人都去要求学拖拉机的。”
牟兰同志的心为女儿的答案高兴得整个儿舒展开啦,好像春天的风儿一下子把草原都吹绿啦。她的女儿成长了,成长得多么好啊!当老场长说她教育出一个多么好的女儿的时候,她连忙感激地说:“不是我……我算得了什么?是我们的军队、我们党领导下的军队教育了她。”
这天晚上,老场长把李维丹喊到办公室,问她:“团支部书记,海英该是入团的时候了。”
“我们这个星期天就开支部大会。”
老场长叮嘱说:“你告诉牟兰同志,一定过了星期天再走,我们这一代人,该为孩子们的事情高兴高兴。”
星期天,梧桐窝大草原给春天的艳阳照射得明媚如画。在一条白杨林带旁边,摆着铺了红布的长桌,一面很大的中国共产党党旗和青年团的团旗在春风的拂动下像火焰般飘舞。团支部大会开得很热烈。当李维丹宣布介绍人讲话的时候,牟兰同志看见老场长站立起来。他今天穿着一身整齐的呢料军衣,胸前佩戴着一排各个战役的勋章和纪念章。老人家这样做,显然是表示他很重视青年团的活动。他用一个老共产党员对青年人的热爱看了所有的人一遍,慈祥地说:
“海英已经长大了,你们以后别叫她小海英,把小字取消。”
年轻人响起了一片快乐的掌声和喧哗声。海英满脸通红地向人们鞠着躬,最后特意向妈妈深深地鞠了一躬。老场长庄重地说:“刘海英是我们军队的好女儿,是我们党培养出来的一个好青年。她走过一条很少人走过的道路——她参军不久就连得两场大病,好像一棵小白杨树刚发芽就遭了霜打。我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应当经得起霜打,应该在健康的时候能成长,在疾病中也能成长,就是在灾难中同样能够成长!你们看,我们的白杨树刚种的时候,连叶子也没有,它经过很多次风霜,可是它一年年长大。刘海英没有辜负我们年老一代的嘱托,她循着党给她的指引,沿着一条光明的大道,从童年走向青年!……”
牟兰同志的眼睛移向白杨树,年青的白杨树在春风中快乐地摇曳着,绿色的圆叶泛出银色的闪光,在今年新抽的枝条上,陆续吐出碧玉般的树芽。银冠皑皑的博格达奥拉峰在树林的上空俯视着茫茫无边的草原。那鲜红鲜红的红旗在草原上哗啦啦地飘动。
1961年12月初稿
1963年4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