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也拉着外科主任的衣襟,不停地摆手:“不行哇,不行哇,小孩子家……”张玉华在门外向其他病人鼓噪起来:“这简直是拿病人开玩笑,这叫什么治病?呵,呵,你们说说看……”杜静红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她再沉默就不应该了。她恳切地问院长:“让她这样练腿,真的会有好处吗?”“当然有好处。如果让她这样躺下去,一个月、两个月,将来关节硬化,那就很不好办了。”“那么,是不是可以设法减轻一点痛苦呢?譬如打一针吗啡,或者什么麻药。”院长深沉地叹了口气,摇着头:“你以为我们不懂得麻药吗?刚才注射的就是麻药,当然是轻度的。再说,这样的锻炼不是今天才进行,以后天天都要进行,那该怎么办呢,我们终究不能给她天天注射麻醉剂,那是有毒的东西。”
杜静红深思了:“天天吗?”
“天天都得练,一直到她能走路。”院长无可奈何地说,“你们以为我们当医生的不知道病人痛苦,难道我们就……”他把手绢掏出来,擦着汗水淋淋的手掌和额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院长,别怪大家吧。到底天天练,她天天这样痛,该怎么办?”
“那倒是好办。应该说,最痛是今天,忍受了头一次,第二次就挺过去了,第三次问题就小一点了……”
正当他们谈着话的时候,小海英心里很难受,她很懊悔刚才为什么叫喊起来。要是不叫喊,那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不过说实在的,她真的没有这样疼痛过。小时候她从树上摔下来,让树枝挂破了一块肉,鲜血直往外淌,那时她痛得哭起来,但是想到妈妈在牢狱里怎样教她,很快就不觉得怎样痛了。而现在,根本不是那样的痛——这种疼痛发生在骨节的深处,一痛起来,她就觉得仿佛浑身都给铁钳夹起来,眼前好像撒了很多黑灰,耳朵轰轰隆隆响得非常可怕。有一会儿,她曾经什么都看不见……
“今天就练这点儿吗?”她疼痛过后觉得很疲乏,想睡一下。
可是,今天只走了十步,这十步还是让护士架起来走的,她只不过是做了个走路的样子。什么时候她才能走路呢?她还跟黎丽要过拐杖,哼!要是现在黎丽把拐杖给她:“喏,拿去吧,学走路去吧”。那么她还有什么脸说话?……
杜书记和院长正在谈着,好像是在研究一样很认真的事情。虽然他们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把脸朝着她,但从侧面认真地看口形,也能猜到一些。她看见,杜书记好像在问:“天天都练吗?”院长的确说了一句:“要长期苦练。”因为黎丽的脸正对着她,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黎丽说:“天天都练,天天让她受折磨,哪还行吗!”
她也有点畏怯了。天天都练,那不是膝盖天天都给刀子剜一次吗?想到这一点,她不知不觉把拳头塞到嘴里,呆呆地盯着院长,脑子里飞过一件事情:
“我多么倒霉……别人都是好好的,怎么光是我……”
不对,不对,怎么光是她?那么二虎伯伯呢?她的眼睛一接触到装书的帆布背囊,立刻就想起了这个独腿的老人。二虎伯伯只有一条腿,可是他用这条腿,能够站在摇摇晃晃的渡船上,站得就像用钉子钉在船板上那样牢。二虎伯伯的这条腿当然是经过锻炼的。海英记起了,有人告诉她,二虎伯伯把那条腿锯掉以后,起初是用个蒲包垫着屁股爬着走的。他爬过的泥地上,就留下一条印。那时还没有土改,地主的狗腿子说,二虎伯伯这样爬着要饭,大概会有人发善心的。二虎伯伯听了这话,气得把蒲包扯得粉碎,从那天起他就练着用独腿走路。他说:“人是站着走的,狗才爬着走!”……过了很久很久,二虎伯伯终于实现了他的诺言。
二虎伯伯能够站着走,不也是天天练吗?当然不容易,可是天下间就没有不费劲能办好的事情呀。“老场长这个观点,是用血换来的教训哪!”她耳边里,又嗡嗡地响起了林班长的声音,她立刻想起了林班长给她讲的故事: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夜晚,黑妮被鬼子兵用剪刀刺进心窝里……她多么勇敢:赤手空拳,紧紧地抱着鬼子兵的腿,用手指狠命挖进他的伤口里。黑妮被剪刀刺得遍得鳞伤,当然很痛很痛,但到底还是她胜利啦;那个鬼子兵,别看凶得连髭须都怪吓人,他才是个真正的胆小鬼。他害怕啦,痛得吱哇叫喊啦,他失败啦!
难道黑妮就不怕痛吗?不是的,她知道痛是很不好受的,所以用盐水给伤员洗伤口的时候,她就吹笛子给他们听。而那些伤员,难道不是天天用盐水洗伤口吗?不是每天都痛一回吗?
在一瞬间,她的脑子里闪过很多事情。没有多久,她毅然地把拳头从嘴里拿下来,狠命地击着床架。“只有狗,才爬着走!”她大声叫喊着,使所有人都惊愕起来。“小海英,你说什么?”“什么爬着?”“你说呀,光天白日的,你见到什么?”老太太双手合十,给她祈祷。海英噗嗤地笑了:“老奶奶,我见到个鬼——胆小鬼!”
“阿弥陀佛,快别这样说……”老院长按了她的脉搏,翻了她的眼皮,试了她的神经反应,一点都没有发现不正常的地方。
“我当你发神经病呢,小疯子。”
“老院长,快来呀,别浪费时间。”
“来什么?浪费什么时间?”
“学走路呀,你不是说,天天都练吗?”
“鬼家伙,你哪里晓得天天练?”
“我刚才看见你们说。”
“嘿嘿,真是个鬼家伙。不怕吗?”
“不怕!”
“老实说。”
“不怕!”
“哦,”老院长侧着头,眯起眼睛打量她。
“那么你刚才……”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刚才是什么?现在是什么?”
“刚才光想到痛要忍着点,现在想的是要勇敢!”
“什么?”
“勇敢!勇敢的人,才不怕痛,你说是吗?”
“你们看,这……”老院长又想说“这鬼家伙”,但这回他把“鬼”字咽下去了,换了个“人”字。他高高地举起双手,朝所有的人大声说:“这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对,要勇敢,往后就叫你勇敢的人。现在开始吗?”
“开始!”
于是,软绵绵的腿,又开始抖抖索索地摇摆;豆大的汗粒,又开始簌簌地掉下来;金色的星星不断地迸射着;那种钻心的疼痛,又开始了。
她咬着牙,忍着,忍着,脸颊因为紧咬牙关,已经发青了。这次不是她自己叫喊,而是外科主任叫喊:
“十步了,停止。”
“再走十步。”
“小海英,就这样吧。给她擦汗,你们没看见吗?”
海英暂时站立下来,艰难地喘着气,她的眼睛又在一阵阵发黑。以后这十步,应该转过身来朝病床走,走到病床就可以休息了。
突然,她看见杜书记朝她微笑着,给她打手势——哈,“勇鹰式”,杜书记也记住了她讲的“勇鹰式”哩,真有意思,老场长记着,她也记着。
杜书记打完了“勇鹰式”,又竖起了两只手指——她打手势和竖手指的样子跟老场长一模一样,意思当然也一样啦——杜书记的意思是问:“老场长的第二个问题怎样回答?”应该这样回答:既然派我去学拖拉机,就一定学会,不能打退堂鼓!
嗯,这样答不对,老场长的问题不是这样简单的,是有很大用意的。啊!想起来啦,要这样答:应该永远前进,不要后退!——现在,她学走路就不能后退。
杜书记真好,帮她想起老场长的说话。噢!现在又想起来啦,她忘掉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老场长那天来看她的时候,是这样说的:“身体痛苦,精神要快乐”。干吗她想起二虎伯伯和黑妮,却把这样重要的事情忘掉啦?妈妈受了刑以后还教她唱歌,不是精神快乐产生的力量吗?她现在才走了十多步就痛得不行,多半是因为精神不快乐的缘故。“我应该唱首歌。”她心里想。外科主任搀扶着她,打算帮她转过身来:“小海英,再走十步就算了……”“不,向前走,一直走,不要向后。”她坚定地迈开腿,向着她要走的方向前进。当她跨出第一步的时候,轻轻地唱起妈妈的歌——《小鹰》:
长空好似锦绣
山河放射光芒
苍鹰在碧空翱翔
小鹰在云边盘旋
她的额角上、削尖的下巴上、小腮帮上、小鼻子上,和先前一样冒出黄豆似的汗粒,可是她的歌声,逐渐高扬,那样爽朗,那样豪阔……
小鹰啊,小鹰
天空无限宽广
云彩不能阻挡
“她怎么唱起歌来啦?”
“扶她回去吧。已经走完十步了。”
小海英不回答,照样唱下去,执拗地向前走。她的腿仍然是抖抖索索的,但步履实际上是坚定的、有力的、勇敢和顽强的……
只要你选对道路
你应该绝不回头
小海英的歌声嘹亮起来,像那群鸽子展开翅膀在蓝盈盈的天空飞翔。整个病房,激荡着清亮的回响。这异乎寻常的歌声,使呆了片刻的老院长舒眉展目地笑起来;使提心吊担的外科主任不由自主地挥着手打拍子;使不同意院长让她继续练腿的人,完全忘掉了刚才的事情。所有人像一片向阳花那样对她含笑。
“黎丽,你不是也会唱这首歌吗?”杜静红推着她。
“她教我唱过。”
“你也唱吧。”
“我……合适吗?”
“唱,和她一起唱,让歌声更大一点。”杜静红把窗栓拉开,窗幔随着气流向外飘出去。“唱,让更多的人听到这歌声。”于是黎丽用优美的嗓音和海英一齐合唱起来。歌声像山涧里的激流,清澈而响亮:
天空无限宽广
云彩不能阻挡
只要你选对道路
你应该绝不回头
……
只要你选对道路
你应该绝不回头
杜静红看见,很多病室都被这歌声吸引了,窗户纷纷打开,让歌声飘进去。有人伸出头来,非常奇怪地看着。
从这一天起,医院里遍传着这件事情:在第五号女病室里,住着一个两耳全聋、双腿瘫痪的小姑娘。按说,她会很痛苦、很难受,可是她痛起来的时候,不是呻吟,而是歌唱;她难受的时候,不是哭,而是笑。她的歌声充满了生命力,能够使胆小的人勇敢,能够使愁眉苦脸的人振作,能够让心事最烦重的重病员也宽心地笑起来。她是军队里的人,是军队的女儿,是在党的培养教育下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