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居门开处,迎接我的是一只戴着花冠的小恐龙和没戴花冠的裸体仙童赖锡斯。赖锡斯的臀尖上仍沾染着化石的粉末,很润滑的样子。我的左手受到恐龙的把握和牵引,右手受到仙童的把握和牵引。夜莺双双飞舞着,唱着动听的经典歌曲:不要到罗马去,不要到罗以去,条条道路都可通达的地方,肯定肯定肯定不是好地方。它们像母鸡一样肥硕,歌喉却婉转依旧。夜莺毕竟是夜莺。它们为所有童话式的故事而歌唱。
我们登堂入室。片片碎裂的化石质恐龙蛋壳铺陈在地板上,保持着小恐龙破壳而出时的状貌。从它们的格局上,我受到一种天开地辟式的震撼:灭绝的种族死而复生的方式,竟然如此日常。只要一个消失灭绝的物种像小鸡小鸭小鹅小鸟一样从内部啄破卵形钙质或化石质的囚牢,就可以获得新鲜而自由的生活。破壳而出,将灭绝的证据打碎,铺陈在地面上,作为新生的证据。在一个像煞时代的时代周边,他/它以侏罗纪原原本本的生命面貌出现,戴着人类纪元古希腊时期的秀丽花冠,手中把握着一个人的手:那个人自以为刚刚从旧时代中抽离出来,自以为正在边缘上充当新时代的先锋。玫瑰酷儿,小恐龙,和赖锡斯,以寓言体式相会合。我们集结着往事和现存,死亡和复活,时间的更迭与重演,世世代代的物种或人心特证。从恐龙到人。地球上的自然史在线性推衍么。人替代恐龙的王位,一时称雄称霸么。人之后,称雄称霸的也许会是蚂蚱么。人比恐龙体积小,会直立行走。蚂蚱比人体积小,会跳跃。会走的高级于会爬的。会跳的必定高级于会走的。越小型越具有替代大型动物的机敏么。科学史的权威论调似乎在有意引导人们认识昆虫类在人类灭绝之后的不可一世么。我们构成一部历史,在对抗现行的装订成册的科学史么。
赖锡斯在希腊时代把握着我的右手,小恐龙在侏罗纪把握着我的左手,将我牵引着进入故居。我从铺陈着的化石质蛋壳的局面上,看到了死亡的弹性和维度。为此,我将毕生反对线性的修史者和修史方式。
我是一个喜欢命名的人,一见到小恐龙,便春心萌动。我曾花3000个日夜为我们身处的时代命名。透过小恐龙的把握和牵引,我感受到一股久违的亲切,它比人类的本能更本能,比远古更远古。在与侏罗纪肌肤相亲、血脉勾连的兴奋状态下,我轻而易举地命定了小恐龙的芳名。拉撒路,这是一个意味着复活和永生的名字,也是一个以超绝一切物质的力量征服死亡的证据。我感到,我的身体在融化,从拉撒路所把握的那一点开始。物质的、必死的肉身在复活者的手里缓缓消失,剩下的是一个透明纯净,再无死亡困扰的新约生命。极度的喜乐使我把手的灼热当成了消融的事实。我情不自禁地发起歌唱:哑肋路亚哑肋路亚哑肋路亚。
我在拉撒路的复活和手牵手的动作中获得了常生的信念,如同卡赞扎基斯在灵与肉的搏斗中获此信念,如同卡夫卡在完全的安静和孤独中看到了世界显现的原形。当我把手从侏罗纪和古代希腊抽离出来的时候,我愈发确认了一个事实:像煞时代的时代正以本身的虚幻性造成一种力量,波动着,推动着溺水的人众,最终会淹没某些人,而将某些人推举上岸。
就此,我开始相信历史的虚幻力量,相信虚幻本身也是一种存在。由于它的存在,真实才受到考验,并借助考验得以显现。如同我们有形的呼吸必须借助无形的空气方能得以完成。对我身边泥砂俱下的20世纪90年代,对于一个像煞时代的时代,我将开始一次全新的学术钻研。空气的虚幻性也就是它的透明性。时代的虚幻性是否恰恰是它的污浊性呢?抑或,也是它的透明性:真者真得透明,伪者伪夸得透明,权势者玩权术玩得透明,流氓者肆无忌惮地亮出流氓本性和招牌。
拉撒路胁助着我的左肋,赖锡斯胁助我的右肋,夜莺在我的头上相对歌吟,互诉衷肠,我笔酣墨饱地写作着新游戏主义的学术报告。我在拉撒路头脑上的花冠芳香和赖锡斯眼中花瓣的芳香中持续发展着我的思想,以便把每一位非游戏主义者从愚顽昏聩里提取出来:从虚构的国度虚构的城市虚构的寓所放眼望去,一切生的真实和死的真实,一切主流和支流,中心和边缘,时尚和背时尚,一切学府和乡野,一切性和灵,莫非虚构。被虚构成的时代和国度中,商贾如云,人心霍霍。那种虚幻性在虚构的意图中显现出真实的力量。像煞植物的植物,不是一种植物,但是一种真实。地雷不是一个人物,但是一种现象。像煞时代的时代,不是一个时代,然而却在我们身边,鉴照着我们。镜中景象不是实象,但却是观察实象的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