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梁第一夫人骑着黑骏马来接儿子回国。他已被册封为当朝太子。梁国在建康一带国势日渐强盛,国王国后和国民不再依赖于为巨国打工养国糊口了。马丁·伊登也在自杀前来找杰克·伦敦,鼓动他放弃大头朝下的游戏主义立场,同他一起去功名成就,一起去厌世,一起去自杀。一时间,前庭派面临着主将撤离、全线崩散的危机。令人宽慰的是,太子的宝座和《文选》定会流传千古的历史假想,都没有动摇萧统顶在天灵盖上的立场。他请妈妈先骑上她的黑骏马回建康城去,待本原论的问题彻底解决之后他就归国。萧梁第一夫人依旧风姿婉约,但对儿子的游戏主义姿式大为心疼。儿子所崇尚的所谓根也核桃梢也核桃,在她的眼里不过是一种苦行。
甚至,她会流着泪认为,儿子患上了一种心理疾病,也许是原生的,也许是后天的。她不敢给它命名,怕名字的专有化导致它成为痼疾。很显然,她温柔而凄凉的目光隐含着一丝丝责难。她将萧统生下来,将我从豆国边境接过来,还用苛扣白米玩忽职守的罪行将游戏主义从55只麻袋中解放出来,甚至一度对我秋波婉转,甚至期望和预言过我与巨国臣民、与留学和非留学生徒之间的正当非正当关系。她是那般开放,犹如原野上大朵大朵的野葵,为野蜂张开美丽的嘴唇。没想到,野蜂不去吻她,却采走了她心中的蜜糖,而且将他倒置在前庭的正中,与一个自杀型少年并列。游戏主义和猫眼靓丽男,有责任将她的长子引向健康和光明。事实上,她的儿子早已偏执地以头为根以发为须,在向地下钻,而那个猫眼教师躲在中庭的月洞门后,窥视着她的美丽、失望、微责和悲哀,不想移步前庭与她旧友重逢。
马丁·伊登与萧梁第一夫人面对面,中间隔着两棵核桃树。他显得有几分焦灼,不同于萧梁第一夫人的东方式忍情忍性、含蕴克制。到1970年,后庭派的三岛由纪夫将在电视镜头中自杀,震惊全球。前庭派必须派出一个重点人物在三岛之前自杀,先行哄动世界,以警醒沉溺于逸乐或战争的人群。马丁·伊登受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指派,在自杀前来诱使他的作者回国,然后享有很高声誉,然后以马丁之死为先兆,前仆后继,为美国,为富有,为齐天的名声,为后世的读者,也为前庭派游戏主义而殉情。猫眼靓丽男站立在中庭的月洞门口,直视着杰克,直视着马丁,不禁黯然神伤。在他们一为实体一为虚构的两张脸上,同时呈现着命运的红色指痕,如同我的脊背上盖着豆巨两国的海关钢印。假如把杰克·伦敦看成一个由人类历史、美国文化、神圣的上帝、美丽的大自然共同虚构成的事物,那么马丁·伊登就是虚构的虚构。所谓梦中之梦。所谓超验的事实。所谓用文字划成的生命擦痕。也许,他们同一个儿童用动物化石任意图画在断垣残壁上的涂鸦之作,文本雷同。
杰克和萧同样坚定不移。一旦成为游戏主义者,就得对哲学之外的人生归宿了如指掌。我们很欢乐,因为在生命的尾部,悲剧的脚本已在等待我们去出演。当然,它肯定出品于豆国。记得有人在什么地方记载过:在清贫的豆国,除去思想和戏剧,其他一概虚物实物完全依赖进口。其实那段文字相当语焉不详。游戏主义已被划分为鼻祖、前庭派和后庭派的今天,我必须将这段文字的潜台词提到前台。豆国清贫的原因,是过于盛产思想和戏剧,尤其是不着边际的思想和痛苦万分的悲剧,诸如游戏主义,诸如国土沦陷生民丧亡,诸如异性相斥同性相互勾引,诸如吃不到葡萄看不到电影。这是潜台词最浅表的层次。
稍深一层,豆国清贫归清贫,但一向以清贫自喜自诩,沿袭着“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颜回传统。清贫自守的情操格局,压缩了拜物欲,膨化了拜神欲。在豆国,大街小巷,算命的瞎子,看相的跛子,跳舞的巫觋,弹奏三弦琴嘶哑着嗓子唱灵歌的老者,是领取最高薪水的工薪阶层。当官的人因为终日挑拨是非,机关算尽,被视为最下层的阶级,无论议员还是总理。他们之所以有权力,之所以能决定我忝列出口商品,启程弃国的日期,直至55袋巨国大米的价值,仅仅因为他们是权力的奴隶。豆国人相信我给说俗了的俗语: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权力好比营盘,官吏好比兵。兵丁流水般更换着,权力却像所有因抽象而永不消失的概念一样,不随流水东去,坚固如盘石。权力同贫穷是同一类的永恒。当权者和穷人只有尊卑贵残之分。当然,依豆国的习俗,贫穷的人为贵尊,当权的势要为贱卑。豆国的特异之处全在思想和戏剧中,凡未经此二者收录或刨磨加工过的现实都无法流传。无法流传就等于未曾存在,这是十分普遍的豆国观点。因此,在豆国,思想和戏剧至高无上。
索引豆国国情的动机,当然与前庭中的两位不速之客有关。他们分别代表两个国家,两片区域,还意味着同一种呼唤,故乡对游方海外浪子的呼唤。豆国很远,远在3个月零3星期之外。豆国很小,除去随身携带的核桃,没有任何有关豆国的事物或消息能穿透强大的巨国国防到达我的身边。作为游戏主义的开山人,猫眼靓丽男既不唯实唯物,也不唯神唯心。核桃将我的情感基因减化为包在瓤与壳之间的硬膜,十分类似于硬的智慧和软的智慧。我不怀乡,只把马丁和萧梁国后所形成的故乡召唤视为联想的契机。这是一种灵感,滑润,细腻,像煞绸缎或绸缎般的肌肤。美国、豆国和梁国,无论古今大小,都不过是游子的始发站,如同每一只小狗都肯定会有它住过的第1个小窝。故乡的涵义,其实就是这么简易。夸大乡情的人,多半是脑壳与脑浆之间的脑膜过于柔软的感情骗子。这类骗子中,政治家和诗人居多。
游戏主义者萧和游戏主义者杰克,肩并着肩,手挽着手,头顶着地球,坚守着思想的立场。母爱,国家,权位,都不能动摇他们。只有悲剧,人生的悲剧归宿已写入豆国出品的戏剧脚本中,作者是现世的猫眼靓丽男和后世的水晶狐狸。他们把分布在人类历史不同时期不同地点不同人生的忧伤状况收辑起来,表面上放弃哲学家的头衔,充作戏剧作家,似乎在游戏主义学馆被查封之后万念俱灰,只靠美妙的喻言、巧夺天工的结构、荒诞不经胡诌八扯的叙事来了度余生。在同一出戏里,他们把游戏主义的思想藏得很深很深,深到台词和布景已无法不塌陷的地步。
他们认为,但凡深奥的哲学,肯定会对戏剧的平衡形成重担般下坠的压力。一出戏,无论悲剧喜剧,哲理愈重,扁担从中断裂的机率就愈高。不过,当悲剧上演的时候,他们只让观众看到现象,一个又一个的悲剧现象。诸如杰克开枪自杀,不,不对,是服毒自杀。诸如萧统年纪轻轻染上天花或者肺痨,不治而殁。诸如快乐王子为了别人的快乐献出自己美丽的双眼。诸如三岛面对摄像机剖腹再剖腹,直至助刀的人斩断他的头颅。诸如猫眼靓丽男被巨国当局驱逐出境,罪名是阻止地球运转。还有,他连同他的主义一齐被抛进宇宙的洪荒中,如同他把核桃接二连三地抛进空气的洪荒中一样。
总而言之,当我们从思想的立场转向戏剧,就不能不悲声连绵,哀鸿遍野,不幸与死亡接踵而至,蜿蜒不绝。一意识到这一焦点,我就连忙步出中庭步入前庭。免除一切俗礼,我开门见山,向一个实有其人的人物和另一个虚构之人发出驱逐令:请暂且各归各国,不要过早地将你们的亲友从哲学领地诱拐到文学和戏剧中去,记住,在那里,忧郁和悲剧高于一切。理所当然,他们在游戏主义的崇高国际威望面前退缩了。临别,马丁·伊登怀着对我的孺慕之情,邀请我在将来尚未来的漂泊时期至美利坚去掀起一场个性和同性的双重解放浪潮。萧梁第一夫人则向我缴纳了3两零3钱优质白米,作为昭明太子的学资,很显然,这也是从“游戏主义的代价”中苛扣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