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统挣脱胎衣,咬断与萧梁国后之间的脐带,便背上书包直接来我的学馆报到。他说他已遍读五经,正在进行《文选》的初步分类编目。在诗歌辞赋杂文三大类之外,子书史书的编选已初具眉目。后世稗官鲁羊为第4类选民中的首选分子。鲁羊喜欢说一句话,是对一个喊他也不睬骂他也不睬的白痴所说:它们只能否定地说明他而不能肯定地说明他。萧统发难说:猫眼靓丽男先生,请用否定法说明你的古典游戏主义。同窗沈约、钟嵘、刘勰、快乐王子等人立即附和:对,猫眼靓丽男先生,请用否定的方式证明游戏就是人,就是世界,就是物和非物。我陷入沉思。像一切思想者必须依赖文字或语音,猫眼靓丽男依赖于核桃抛起的高度,弧线或直线,与风和光的冲突,下落时的平稳或旋转。
从表面看,脑壳一成不变。改换的是头发的颜色和发型。颜色与个人的物理年龄相关,发型体现着社会的时代性变迁,壳与壳上的藻类,变与不变皆象徵大脑皮层下的思想。任凭掐捏抠搓,高抛或轻掷,桃壳只在思想的外表位置上,除非粉身碎骨。思想的粒子以核桃皮为框架,在震荡与重构中将游戏主义推向完善或极致。我抛起豆国特产,抛起复接纳,尽管哲学的完善或极致遥未可及。我的冥想和沉思呢?它并非平静如水或者空灵而剔透。它像我的核桃一样,依靠智慧的推动力上升,上升,直到升限,又依据智慧的引力下降,下降,下降到降限。完成一轮升降后,我面向萧统。
猫眼靓丽男问: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你同意么?萧统说:同意。依据迟生于我们10个世纪的波兰人的学说,地球所处的宇宙位置并非宇宙核心。猫眼靓丽男问:这么说,你同意太阳中心说?他说:不,太阳只是它的行星的核心,正如地球只是它的行星的核心一样。迄今为止,没有人知道宇宙的核心在哪儿,是物质还是虚空。猫眼靓丽男又问:你认定宇宙有中心?萧统点头称是。猫眼靓丽男说:我则怀疑。
用科学的方法,我们证明人有人心,地有地心,太阳系以太阳为核心。用神学的方法,我们相信人有超物质的灵魂,物质的宇宙之上有超物质的神,神是宇宙万物的创造者和统治者,神是宇宙的核心。以认识论看,科学和神学都是乐观的可知论,尽管科学的力量永远无法触及宇宙之心或宇宙之边。哲学则允许怀疑主义,允许未可知论。你既认为没有人知晓宇宙的核心,又认定宇宙有核心,显然受地心说或日心说等科学理论的影响。
现在我要修正论题:地球不是太阳系的中心,以此推论,它肯定不是宇宙的中心。但是这不等于说宇宙一定有中心,你同意么?萧统回答:同意。猫眼靓丽男追问:你的思想不是自相矛盾么,既认定宇宙有中心,又不能肯定它一定有中心。萧统曰:科学尤其是天文学是在认定空间实存的前提下进展的,中心或核心的概念与空间概念相关。哲人芝诺说,空间不存在。空间和时间原本为科学范畴,被哲学借用后,多半用于否定的句式或者受到过于优厚的待遇,承载起它们自身无力承载的思想份量。我承认宇宙有中心是在科学的领域里。
空间受到肯定的认识,核心自然存在。只不过我们目前对空间本身的知识有限,地球中心说还在主宰着我们的科学思想。1000年后,主宰人的是日心说。大概到先生的精神后裔玫瑰酷儿伏案写作《抛核桃的极限》,人类的科学思想还没能进步到发现宇宙新核心的程度。至于移位至哲学立场,我会怀疑被科学所认定的空间,不过是一种假设。就像猫眼靓丽男先生夤夜教导杰克所说的那样,游戏以游戏规则的强制性存在为前提,空间和时间,不过是科学思想必须的两大前提。它们来自于假想。
猫眼靓丽男说,假设是所有概念产生的依据。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已有的一切概念,以及观念。我们在宇宙论上怀疑宇宙核心的存在,在认识论上自然站到了不可知论的立场上。相信物质和神的实在性,会推动科学,深化信仰。从某种意义上讲,拜物和信神并无二致。思想史上的泛神论由此而生。斯宾诺莎一边磨镜片一边说,上帝和作为万事万物之整体的宇宙是同一回事。泛神论世俗化之后,渎神的行为广为流行。
人们一边烧香磕头拜佛拜神,一边求祈聚敛天下财物权势声名。神成了物的管家,人用祈祷来贿赂他。正是在日常庶务上,人们切实感知到上帝为物、物为上帝。我想说的是,在思想领域,唯物主义和唯神主义横亘在物与神两大范畴之间,前者连结着科学,后者连结神学。在此之外,唯理主义抓住意识、理性、意志等概念力图解释存在之所以为存在。唯人主义则更倾向于注重人的经验,把意识仅仅当作一个职能。
猫眼靓丽男说,我们先来审查唯物主义和唯神主义。苏格拉底认为,没有经过审查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引伸他的话,我们该说:没有经过怀疑的科学“相信”或神学“相信”,是值得怀疑的。唯物主义者用数学的方式说,生为生,死为死,二者同样确切无疑。生和死是不须求证也无法求证的几何定律。唯神主义者的方式来得委婉一些。他会说,神界为神界,人界为人界。由于二者不可混淆,人和神相会便只能取决于两个定律:神降生为人和人死后成神。在根本上,神学否定科学精神。对于科学而言,生与死,有机和无机,有理和无理,是绝对不可互换的。神学突破科学的一切樊篱,用无生无死的神使科学的定义定理定律以及科学的进步化为一场场严肃又孩子气十足的游戏。在这类游戏中,人类丝毫也没有更迫近生或死的本源或本质。
恐龙的灭绝,是人类的一大梦魇。考古学家,生物学者,力图在寻找恐龙灭绝的必然因素,因为他们不相信那庞然大物的绝灭与神秘主义所信奉的偶然性相关联。细胞学说,46个染色体,噬菌体,并没有比古老的原子论和胚胎学提供更抽象、更具本质意义的生命诠释。与此相对,科学用它的实验室方法和推理求证的精神,证明神并不存在。世界由世界自身的规则来主宰。神产生于人类对于永恒的向往和对消失的恐惧。神学的基础在于人类图腾崇拜的原始本能。将历史业绩、英雄传说和民间神话加以神圣化,便为神学注入了永久的活力。在科学主义的眼光中,它不过是偏执于顶礼膜拜这个动作的木偶机械。没有进步可言的一切事物,都幼稚得如同儿戏。我有足够的理由和兴趣以心灵的姿态旁观这种对立,一种可知论与另一种可知论的对立,十分类似于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一个国家与另一个国家、一个团体与另一个团体的对立。
趁猫眼靓丽男中止演讲、边抛核桃边整理思想万绪的间隙,萧统用稚嫩而婉转的声音说:猫眼靓丽男先生,据弟子所知,科学的成立源于人的求知欲望,上帝的成立源自于人的智慧限度。人类一方面相信宇宙深不可测,一方面又期求对深不可测的宇宙有一个相对的终极性把握。科学给人以进步的信念。一代又一代人发生崭新的生命,并依此发展崭新的认识成果。“愚公移山”的寓言很能传达这种观念。上帝给人对纯洁无邪的信念。对上帝的知识可以拯救必死的肉身和永生的灵魂。科学知识将人类导向更深层次的理性。但这种理性对原生恐惧不起抑制作用。神学知识也将人类导向更深层次的理性。但这种理性能很好地控制使人类不知所措的死亡恐惧。神学将宇宙作为人与神之间的一系列实体或空隙。
从救赎的意义上讲,神是人的终极,人是神的终极。有些人信奉尼采哲学,认定上帝已死,“超人”是唯一永存的终极物。科学将宇宙作为包容一切的唯一终极来看待,不仅神不存在,而且人也不存在:因为人类亦不过是宇宙这个大容器中随时可能灭绝的一粒尘埃。正是沿袭了泰勒士、毕达哥拉斯等先知的科学精神,苏格拉底才会认为只有宇宙具有智慧,人的智慧微不足道。正是基于自然法则,老子才会主张“绝圣弃智”“见素抱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