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肆虐，白雪纷飞。
平城，只是个北方的边缘小镇，酷冬的凛寒却总是带着几分萧萧，像刀一般，割着人们心头的暖意。
平城不大，却也算得上是边城有名的小镇。北至关外，南至江棱。平城恰如其名夹在两座山的那张平原上。而关外的皮毛，江南的茶叶丝绸都有暴利。
商，一个带着血的称谓。人可为财死，何况千里之路。
暮色有些深了，雪也还在下。通往关内的官道上却不见人踪，唯有一辆牛车缓缓而行。
赶车的是一个邋遢书生，厚厚的灰衫虬杂着荒黄的土渍，油腻的发丝散乱地洒在肩上，视线却牢牢盯着手中的书卷。
“大道之行……”
梦呓之间喃喃数语，突然，邋遢书生醒了过来。他睁开了格外浑浊的双眼，又扯了扯手里书卷，唤停了慢行的老青牛。
从刚入城起，此起披伏的声音便传入邋遢书生的耳里，尤为躁动。他眼皮一挑，目送一行又一行汇聚的旅人，众人似乎都在往一个方向前行，或多或少，皆都谈论什么。
邋遢书生本不喜闹市，却不知想起来什么，他轻轻拍了拍老牛的脊梁背。
“去看看。”
青牛灵性极佳，长哞一声，牛目直望，竟像人一般视察了一番路线，最后才迈起步子顺着人流缓缓而行。
牛车虽行走得很慢，但不一刻钟便到了目的。
却是一个路边搭建的棚子，用得是常见的黑木，横竖几根高台，一杆不高的旗杆，半卷破旧的旗袍，上书一个“谢”字。
是一处寻常的茶水清粥铺。
两边巨大的火把兼火盆照耀，落下的小雪也纷纷不见，汇成小滴继而成水，此刻小棚里挤满了人，相比于凛冬的萧瑟，倒显得热闹非凡。
“北风那个吹啊，吹啊吹~大雪那个飞啊，飞啊飞啊飞~”闷地一声，犹如惊雷一般，凭空炸了一地。
寻声望去，是一个跑堂少年。一条干净的汗巾搭在肩上，灰白色的布衣沾着些许的油腻。少年咿咿呀呀唱着，露出一口白而整齐的牙齿，称着嗓音，格外惹眼。
兴许是唱到兴头，又或许风有些寒了，少年面带微笑，跺了跺脚，朝着另外一边半遮的帐篷嚷了一句：“丫头，上菜！”
棚内大多是凑热闹的生人，大抵是听了些许熟客的介绍而来，此刻却又听得莫名其妙。倒是几个熟人听惯了少年干吼的调子，调笑起来，坐在前排的一人更是调侃：“小谢，怎么不唱了？往些天不得吼到咱们大伙喊停才敢停歇么？”
这称为小谢的少年憨憨一笑，瞧是熟人，也不害臊，应了一句：“张伯，我谢封自然知道自己的嗓子如何，只是我寻思大伙怎么都常来我这小铺，八成是因为我吼得舒坦，这才常来。”
坐下一片哄笑，都笑骂少年厚脸，谢封也不恼，却厚着脸解释道：“而且在座的可都是商家各大掌柜，所以啊，这天下可都得知道我江北谢封了！”
跳动的火苗似烟火般，打了一个暴栗，却被群笑的人声掩盖过去，只是不知道这笑，是真笑还是其他莫名的笑。
“谢封，我们来这里可不是听你夸言的，你家的粥呢？”
说话的人正字脸，面色红润，一缕长须。衣着虽不鲜明，却平添一股威严，当真是不威自怒。
此人一开口，谢封便也不再说些什么。不过片刻，众人的目光转到了背后，谢封顿时明了，他转过身子，望着背后那张破旧的门帘。
棚内走出的是个满脸油腻的丫头。少年不过十五六岁，丫头更小，约莫十二三岁。手中端的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大碗，顶盖盖住，倒是不泄一丝气味。谢封笑着上前，用肩上的干布摸了摸小丫头油腻的脸，这次才看清小丫头的模样。
清秀但却不靓丽，肤色却是乡土之地不多见的白皙。明眼人倒是瞧见她腰间系得半截鸡腿，再回想起脸上的油腻，脸色无不浮现古怪之色。
小丫头踮起脚，费力将大碗端到颇高的桌面上，继而回到了棚内。
谢封自然知晓丫头的脾性，他望着丫头消失的背影，扯着嘴笑了起来。
“小谢，这碗里是什么好东西啊？”望着密不透风的大碗，底下倒是议论起来。好事者也早已按耐不住，其中一个直接喊道。
“对啊，大伙都瞅了半天了，味道可有上个月那翡翠粥好吃啊？”
议论纷纷，都在猜着密封的碗里装着什么好粥。
“大伙都想知道这碗里装了什么？”谢封卖了个关子，停了片刻，他眨了眨眼，继续说道，“我不多说，在座的都是心细之人。”
“话说，这粥的名字也俗，就叫做白水粥。”
说完，谢封轻轻打开碗盖，露出一汪略显浑浊的白水粥。
一碗白水粥。
起初清澈，愈深愈浊，透着莫名的韵色，偏生什么味道都没有散出。
当真是一碗白水粥？
在场的不乏眼尖之人，仔细观察，除了白水粥里多的几粒似米非米的材料，还真像一碗白水粥。
谢封笑着，不大的眼睛里透过一丝狡黠，他抿了抿嘴：“座下的都是熟客，大伙也都知道我谢家粥棚的规矩。”
“另外此次新粥，一两一碗。”
当真是奸商。
寻常人家一月的不过一两。先不说一碗寻常的白水，就算是一碗上好的白玉汤，这一两一碗也算是天价了。
棚里一下静了下来。不少人眼直直瞅着那碗白水，寻思起来，一两一碗，眼前若真只是一碗寻常的白水粥……
“小谢啊，这也太贵了吧？往日不是五钱一碗嘛？”说话的定是一个熟客，但瞧着面相红润，肥头大耳，整个人压在不大的柳木椅上，有些滑稽。衣着粗布厚衣，细看却可以发现露出的内衣衬角，镶边的珍贵丝绸，却是名闻天下“柳福记”的手艺。胖熟客手抵一张三九算盘，背后站着两三个随从，跑腿商人模样。
这胖掌柜话一出，后面不少新来凑热闹的人都不禁忿忿。原来以前就是五钱一碗，虽说不得便宜，但着实也贵了。现在倒好，一两一碗，寻常粥铺吃个全饱也不过这个价钱。
“这碗可是丫头花了七天时间做的。”谢封望着散了一半的人群，神色不动，谄笑着继续说道，“而且，刘掌柜，您百江商团可是遍及天下，哪里在乎这点小钱。”
百江商团？天下三大商之一的百江。不少人神色微变，心细人仔细回想，认出了胖掌柜的来历。百江四大掌柜之一，刘三，人送外号刘三胖。听闻此人喜食，最爱美食，不管是湘西的风外楼，还是金陵的红青楼，似要尝尽天下的美食。不过此人近年却是管着关内外的皮毛丝绸生意，难怪会在平城出现，不过还听说他因关外荒野美食难觅，着实消瘦了不少，可这体型……
这胖胖的刘掌柜也不管周围异样的眼光，却真踌躇了片刻。
倒是先前那不威自怒的正脸商人，直接派人掏出一两纹银，捧走了那碗白水粥。
“当断则断，马掌柜好魄力啊。”谢封笑着上去，右手一推一送，桌上的银子便不见了踪影。
“这粥，趁热喝才好。”
这话显然是对掌柜刘三说的，众人的目光皆转到刘掌柜的身上。
那肥耳的刘三掌柜，一看眼前的一碗粥没了，先急了，“粥呢？不会就一碗吧？”
“呵呵，怎么会，”谢封寻了个空，转身入内，一锅熬汤的大锅便被端了出来。
全是那先前碗里的白水粥。
谢封一瓢，将白水粥置好，一碗粥便又出现在桌上。
“那这个我要了，别，别跟我争……”亏得一身的肉，掌柜刘三挤着满脸的肥肉，连忙示意小厮去取，“还不快点去端过来！”
三步并作两步，一碗白水粥便出现在了刘三的桌上。不多时便又多了几人交了银子，锅里的白水粥又少了一些。
不过买归买，看归看，众人皆瞅着那擅品的掌柜刘三。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个水囊灌了两口，却不是喝，仅为了漱口。又从胸前掏出一根明亮的银匙，用嘴呵着抿了抿，这才将目光转到碗里那汪白水粥。
当真是一个擅品的妙人！
轻盛了一匙，又盛了一匙。
许久不见动静。
“妙啊！秒啊！”刘三掌柜突然赞道，面色竟一下光鲜，整个人精神都变得不一般。
“这白水粥，初尝带水，澈而不涩，下肚之后方觉五味尽出，细品竟还有海底鲜味！也亏得这碗粥，抵得我白白在这呆了三日啊！”
“而且，这海底鲜味也怪，我平生也不知吃了多少大江大河鱼豚，这味道细腻，肉质肉汁都融入粥内，怪就怪在这鲜味和这米的醇美偏生不相冲突，完美配合。当真是天下第一粥！”
似乎早就知道这个结果，谢封神色不变，接口道：“那海底鲜味是丫头折腾了数日的沧鱼丝。内陆不常有，丫头花费不少时间才融入粥内。谁知鱼丝入内竟将米粥置清，又费了不少日子。”
沧鱼，北海之鱼。传闻其肉质鲜美，天下一楼红青楼当家神厨，一道“沧鱼有泪”倾倒天下。世间皆知此鱼闻名，却不知沧鱼腥臭，非妙法不可烹煮。
江北内陆，鱼鲜稀少。刘三掌柜如此评价这碗白水粥，不少人都暗自惊叹。
赞叹惊叹，不过片刻，棚内便多只剩下匙碗交错以及夹杂的感叹之声。
…………
…………
谢封笑着掂了掂怀里的银子，这才绕过众人走近那埋头许久的青牛。
“它饿了。”
“它没饿。”邋遢书生对谢封的到来没有任何意外，他卷了卷手中的书卷，“它只是馋了。”
“也许你是对的。”谢封端过一碗白水粥，轻轻放在青牛的脚下，“或者说的对，修士的牛和修士一样，都不会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