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怀沙简介
文怀沙,1910年出生,名裔,以字行,斋名燕堂,号燕叟,人称“燕堂老人”。他博学多才,是长寿老人,亦是国学泰斗。现为上海大学文学院名誉院长、西北大学“唐文化国际研究中心”名誉主席、中国诗书画研究院名誉院长等。
代表作品:《宝学概论》、《离骚今绎》、《九歌今绎》、《九章今绎》《招魂今绎》、《屈原集》、《文怀沙序跋集》等。
导语:文怀沙的人生经历如同他编撰的《隋唐文明》一般,厚重、精彩。他在我国文学艺术界,独步天下难描述。他已经九十六岁高龄,却笑称自己只有四十多岁,尚不足五十;他是著名的国学大师,经史百家经典、汉魏六朝文学、历代诗词歌赋无所不知;他创立了宝学、东方美声学;他对佛学、医学、红学、音乐、戏剧、金石书画等也广有涉猎。他因研究《楚辞》而出名,虽与屈原隔千年,但却诗心相通,人称“活屈原”。
文怀沙年轻的时候即作诗“平生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他爱美文,更爱美人,以风流倜傥、浪漫多情闻名文坛。
名利淡泊,达观乐天,更难能可贵的是在耄耋老年,他仍葆有一颗年轻的心。
与他对谈,他声如洪钟,时而诙谐幽默,时而语出惊人纵论古今,时而引经据典高谈阔论。他的鲜明丰腴、率性而为的个性,令晚辈们领略了一位近百岁老人的风采,令人赞叹不已。
如果外头下急风暴雨,我内心也下雨,这就太苦了。而烦躁、愤怒和忧伤都是催人衰老的暗器。——文怀沙。
“我要求你们,不要把我当老头看。人老心也老是最可怕的事。”文怀沙说按照他发明的计算年龄的方法,现在他才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岁,正值壮年,可以继续作贡献。
“文革”期间他曾经被诊断为肝癌。面对死亡,他却从容不迫,天天扫地劳动,闭目背诵楚辞。就是以这样的胸怀感悟生命,他的病不治自愈,这是一个奇迹。
他把《离骚》的精神看作是对生命的讴歌。屈原之所以跳江,是因为他太爱生命。“骚”的精神则是把生存的理由看得很重要,为了它可以不活着。这是精神与风骨。
文怀沙:生命有两个特点,第一个是短暂,第二个又充满了惊险。像我们这一代人,幼年时候经历过“五四”运动,后来我自己参加了“一·二九”运动,哎呀,峥嵘岁月愁。这是讲客观世界,那么你主观世界跟客观世界应该怎么样?如果外头下急风暴雨,我内心也下雨,这就太苦了。毛泽东有两句话,“敌人围困万千重”,这是客观世界,他的主观世界呢,“我自岿然不动”,我觉得用岿然不动对敌人围困万千重,这是比较有头脑的人。
我常常讲,最伟大的空间应该是海洋,比海洋更大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大的,是哲人的情怀。——文怀沙。
文老性情秉直,一生命运多舛。抗日战争期间,他因反对独裁政治,在皖南被关进监狱;十年动乱,他又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反革命分子”,进了“牛棚”。“文革”期间,他抗拒江青的“圣旨”,不但失去了个人自由和与家人团聚的机会,而且被判处死刑缓期执行。
就是在十年的无边逆境中,他还常常拿司马迁的命运同自己作比较:他受了宫刑,我还没有受宫刑,与司马迁比起来,扫厕所这点屈辱算什么。一帆风顺只是一种理想的美好愿望,更多的人更多的时候都在逆境中探索。
许戈辉:但是怎么才能做到岿然不动?在您的一生里,真是充满了惊险、曲折,连牢都坐过不止一次,怎么可能保持岿然不动,而且自在呢?
文怀沙:来到世上,凡是有生就有死,有来就有去。那么怎么对待这个人生,得需要有一个头脑。人是有头脑的。所以我常常讲,最伟大的空间应该是海洋,比海洋更大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大的,是哲人的情怀。
如果有一个人骂我,有的人就受影响。他说你这个人是狗娘养的,我就大怒,这个就不必了。他再骂你是狗娘养的,我教你一个办法,你到镜子里面去照一照,看脸上有狗毛没有,假定有狗毛肯定不是猫娘养的,假定没有狗毛,那就是讲话的人胡说八道,他的眼睛的水平是狗娘养的水平。他要骂你狗娘养的,是犯了错误。他犯了错误,他不生气,你替他生气干什么。所以我觉得这个世界呀,这个道路呀,虽然生命很短暂,我们要珍惜这个短暂,有的东西短暂了才可贵的。
我只记爱,不记恨,我只记恩,不记仇。
故人笑比中庭树,一夜秋风一夜疏。我很想念那些欣赏过我的、帮助过我的、努力想拯救我的人,同样也会想起那些曾经无情地打击、迫害过我的人——我们一样是芸芸众生。——文怀沙。
他把人生比做一场盛大的宴会,而每个人都是受邀的客人。那么走的时候应该像参加完宴会回家一样,吃饱了很舒服地回去。
老房子起火是很可怕的,老头子谈起恋爱来是很可怕的。那是进发生命的所有光与热在进行恋爱啊,爱完了,所有一切都成灰烬了。我生平先后爱过九个女人,每个人都爱得认真不重复。——文怀沙。
他把现在的第三位夫人称作是娇妻、爱妻。他说:“我的婚姻经历过生离死别,第一位夫人早早去世了,叫‘死别’,第二位夫人和我离婚了,叫‘生离’,这位六十八岁的第三位夫人徐迎春是日本华侨,祖籍山东,出生在辽宁。”
20世纪40年代后期,已有夫人的文怀沙伴着一个女学生进入解放区,这个女学生后来成了他孩子的母亲。在解放区,文怀沙热情地投入到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中,但他与这位女子的婚姻生活没有维持多久,就以失败宣布结束。
生命中一定要有激情,而美人是可以让人激动的。我说的美人不是说一张漂亮的脸,而是美好事物的标志。我所留恋的美是自然的,是生命现场。
生平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文怀沙。
解放以后,一位家境富有的医院大夫狂热地爱上了文怀沙。
有一天晚上,她留在文怀沙家里没有回去。文怀沙多情,但他也非常封建,用他的话说就是“那天晚上,我们有拥抱,也有kiss(接吻),但是不见于乱”。而女孩子一夜未归宿也使得女孩儿家人的判断她一定失身了,大骂文怀沙是流氓。那个女孩儿在三月三那天服毒自尽了。从此以后的几十年间,每年的三月三他都会闭门谢客,静坐一日,用这种方式纪念为他舍弃生命的心上人。
文怀沙:人家问孔子,有没有终身可以奉行的一句话?孔子说,那就是“恕”吧。这个“恕”绝不是简单的“Excuse”,不是。恕,严格讲就是八个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能做到这点很不得了。自己不愿意的事情,不要强加到别人身上。比方美国虽然对我不错,但是我觉得他有时候强加给别人,有的国家要发展什么原子,他要去管。那么你自己呢,你自己不愿意的事情,你要强加给别人,如果别人对你这样,你受得了吗?什么事情你能够经常想到叫慎独,很谨慎的,没有人的时候自己来监督自己,这个监管会在自己这儿。
许戈辉:那我正好就想问问您有关这个“恕”字的。在您的这一生里,有没有过让您觉得不能饶恕之人,不能宽恕之事?
文怀沙:我觉得什么人都要有无所不包的胸怀,但是有一样东西,包藏祸心不行。就是我在容纳你的结果,结果你制造的罪啊,你的罪孽算到我头上的,对不对。就是对你这个行道,在正道里头,这个包容量要很大。那如果在个人感情生活里,我看包容更大。
比方与我离婚的女人,她为什么离婚?一定闹架嘛。为什么我会跟她闹架?因为她是我妻子我才跟她闹架。那么怎么变成妻子?我恋爱过了,我跟她结婚了。我爱过的女人,因此这个女人曾经对我柔情似水,我才会娶她当妻子。后来分开了,这个柔情过去了,那么她留给我的是两个遗产,一个是爱,她曾经爱过我,一个是后来又曾经跟我翻脸。她既有柔情似水、脉脉含情的眼睛,也有柳眉倒竖、杏眼圆翻的形象。我只记爱,不记恨;我只记恩,不记仇。并不是我宽恕别人,而是这样我心里舒服啊。我不能老想着这个人的毛病,一天到晚想谁得罪我了,谁给我使绊儿了。
“文革”中,曾经有人害了我,后来他的孙子考学校要我帮忙,我去帮,我家里人都反对,因为他的爷爷害过你。我说这是两笔账,孙子不等于爷爷,爷爷害我,有我的原因的,因为我确实跟他过不去,这是一点;第二点呢,他爷爷从前对我也有好处,曾经在我困难的时候帮过我,所以才会变朋友。他利用我们的友情,后来又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但他人已经死掉了,人死不记仇。这个并不是对别人宽恕,对自己也是宽恕。因为我这样心里才活得舒服,如果我天天一脑门子都是官司,这个仇人,那个敌人,到处制造了很多不是敌人的敌人,还不如广交朋友,我的朋友遍天下。
你住在家里,你也可以像有的旅客一样,在彷徨。你住在旅店里,也像是在我的世代老家里头住一样安静。——文怀沙。
文怀沙在位于北京东三环的一个宾馆里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两间客房一间做起居室,另一间“文化(谐音‘怀’)沙龙”是他每天会见客人的地方。这个宾馆就是他的家。
文怀沙:我现在经常住在宾馆里头,家里不住的。“天地者,万物之逆旅”,这是我的趣味。天地就是一个旅馆,这里从老总开始到门岗,到服务员,到花匠,到卫生员,个个跟我好,你可以去了解这里的民意。我一走进来,哎呀,人家的眼睛看着我,我一走路,都想来搀我。我就说,我不是七老八十,但是我是带着感激,我觉得我在这个旅馆里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在旅馆里头,我已经感到宾至如归的感觉,我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