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在这位敦实得像瓷缸一样的妇女身后，各种形状的简易棚像蘑菇似的见缝插针地冒出来，一直挤到我的脚趾前。
我站在狭窄的过道里，急忙回头寻找我的西屋和紫丁香。两棵紫丁香已经不见踪迹，西屋陈旧得几乎无法认出，玻璃窗上落满污垢，灰砖墙下堆着横七竖八的杂物，还有垃圾桶。
在中年妇女充满正义的目光注视下，我仓皇逃出了大院。走出大门又忍不住回头看，大门上朱漆剥落，门环被人拽走了，门墩也不见了。墙上画了一个巨大的白色圆圈，里面写着：拆！
一块小铁牌上的字引起了我的注意：花香胡同33号。这不是常常出现在我梦里的那个院子吗？
走在衰败的老胡同里，我好像还在做着梦。那些精灵般的女孩怎么像梦似的就消失了？那些像鲜花一样美好的面孔……这些孩子可真机灵啊，跟我玩捉迷藏，我却一次都没发现她们的身影，怎么总觉得有点神秘呢？
“哎呀！她找到了一个！”我突然停住了脚，这声音是出现在我捡起枣花的时候。还有！我摘下紫藤花的时候！还有周围那些细碎的声音，带着花香的少女……她们出现的地方总是鲜花盛开，却不见身影而只闻其声，难道和我捉迷藏的是一群小花仙？！
恍惚中，我走进了一条完全陌生的胡同，陈旧的砖墙上昔日的大红标语还清晰可见。
一张亮晶晶的红纸从阳光耀眼的地方忽忽悠悠地飘了过来，我好奇地接住它，呵呵！原来是张透明的红色玻璃糖纸。小时候，我们攒过多少这样的糖纸啊！
我把糖纸放在眼前，眼前的世界变成红彤彤的了。天空是红的，行人是红的，连空气都是红的……一片铺天盖地的红色大字报前站着一个孤独的人，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悲伤，那不是我最喜欢的老师吗？
我赶紧放下红纸，定定神，又把它放在眼前……是那个开满紫丁香花的小院子！屋里的书籍被不停地扔出来，一把红色的火焰把它们变成了挣扎的灰烬。那些曾让我如痴如醉的唱片被摔成碎片丢弃在墙角……我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把那张红纸又放在眼前……是爸爸！我的爸爸被人按在高台子上认罪，台下是丛林般的愤怒手臂……我甩掉那张可怕的红纸拼命地奔跑起来，直到实在跑不动了，才扶着砖墙走进一条僻静的胡同里。
这是一条极其狭窄阴暗的胡同，终年不见阳光。惨白的灰墙上，污水纹在阴暗光线下诡异莫测。
小时候，我们管这样的胡同叫鬼胡同。我向四周张望了一眼，那些黑色的纹路在昏暗中忽然游动起来，借着胡同里的阴冷之气膨胀得像魔鬼一样狰狞，似乎就要张牙舞爪地呼啸而出……这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我撒开腿就跑，惊慌中一头栽进一个低矮的院子里，关上那两扇单薄的木门，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哎哟，她摔倒了！”“是呀！摔倒了！”“怎么办啊？”暮色中传来一片细碎的声音，是我听错了吧？这里怎么会有她们呢？
我认识这个小院。灰色的矮房，伸手可及的低矮屋檐，带裂缝的院墙，一切都是灰色的。这是爸爸成为右派之后我们一家的栖身之地，只是爸爸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家里来。
“站起来啦！她站起来啦！”“是啊！真好！”周围又响起一片欢悦而细小的声音。她们竟然真的在这里！小花仙，快带我离开这里吧！
小小的院子里寂静无声。
她们会藏在哪儿呢？
我的手无意中碰到几片绿叶，是一簇茂盛的草茉莉，草茉莉温柔的花香就像邻居常奶奶慈爱的微笑；东屋窗台上破瓦盆里的仙人掌是宋爷爷的，全院最穷困，也最豪爽的人；西屋墙根下有两盆小小的海棠花，花瓣细小却暖融融的，那是小关叔叔家的，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谁家有难事都会鼎力相助的小关叔叔……北屋前那堆破碎的砖头上放着一盆死不了，叶子已经干瘪蜷缩，可那几朵单薄的小花却释放出摄人心魄的鲜艳，那是妈妈种的。我轻轻抚摸着那单薄的花瓣。
你们在哪儿啊？
暮色中，小院里的几户人家都亮起了煤油灯。
我悄悄走到北屋窗前，千万不要急着推开门啊，我叮嘱着自己。
屋子里简陋极了，方桌上放着那盏我用墨水瓶做的小油灯，微弱的灯光旁，姥姥在缝补衣服，弟弟妹妹趴在桌边，摆弄着他们的石头和树叶。
这么窄小的屋子还被一块碎花布一分为二，妈妈一定在布帘后面做饭吧！
啊，妈妈端着一碗黑面馒头和一碗炒萝卜丝走进来，真香啊！只有妈妈才能做出这种杰出的味道。用碗底剩下的一点菜汤冲成一碗好喝的萝卜汤，是我们姐弟三人最美的享受。
弟弟伸手想拿一个馒头，被妈妈轻轻拍了一下手背，她一定在说：“再等一会姐姐。”
昏暗的灯光下聚齐了这世界上最牵挂我的那几个人，可是姥姥和妈妈都没能走出这个艰难的小院。
我真想走进去，推开门就是扑面的温暖和一家人的欢喜。可是我又不敢，只把手轻轻放在门把手上。
屋里的人一起惊喜地转过头来看着门口，眼睛里全是期盼。我再也忍不住了，用力拉开门。
冰凉的空气像水一样浸过来，我站在陌生的新建楼前。不远处是新拓宽的马路，路旁商铺灯光闪烁，车辆如流。
公交车的喇叭声已经清晰可闻。
凉风习习，天上星光点点，墨蓝色的天穹没有尽头。
“小花仙，你们还在吗？一定跑远了吧？我肯定找不到你们了！可是我想再看一眼我的亲人们。”
“她找到我们了！”“是呀，她找到了！”“嗯！找到了！”
你们还在？
夏天的傍晚，繁星闪闪烁烁缀满了天空。
“这是什么星，谁知道？”爸爸总爱考问我们。“我知道，这是北斗星！”“那这个呢？”妈妈笑着问。“是牵牛……啊，不对，是牛郎星！”弟弟的答案常常给我们带来快乐。妹妹偎依在姥姥的怀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看着头顶上那块繁星闪烁的四方形天空。空气里弥漫着茉莉花的香气……天上的月亮仿佛一位披着柔纱的仙子……一阵尖锐刺耳的喇叭声突然响起，空中顿时响起一片抑制不住的哀怨声……有什么从空中飘落下来，柔软得像丝绸，带着微弱的花香，粉红的，雪白的，淡黄的……纷纷扬扬从空中飘落下来，是花瓣！一片片的花瓣带着她们最后的芬芳，滑过我的脸庞，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仿佛是爸爸远去的笑声，又像是妈妈和姥姥温暖的双手，轻轻摩挲着我的脸庞，与我擦身而过，和我的泪水一起落入泥土。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坐在出租车里，看着窗外如出一辙的高楼大厦，有些晕头转向。
“师傅，这是什么地方啊？”我问司机。
“这儿啊，这是新发屯，原来叫花香胡同。大姐，您还挺爱美的哈，呵呵！”
嗯？！
忽然飘来一缕异常温柔的花香，我低头一看，在胸前的第二个扣子里插着一朵小小的紫藤萝花。
（选自《2011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获奖作品集》，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11年11月版）
小妖的睡前故事
麦子
小妖是一只不安分的小妖，尤其在睡觉前那一会儿。
“哇啊哇啊哇啊！”没有一刻是消停的。
妈妈没办法了，只能抱着小妖说：“乖小妖，妈妈来给你讲故事吧。”
这一招果然有用，小妖顿时瞪着亮晶晶的眼睛不哭了。
这一天夜里，妈妈的故事就从爱哭的狐狸宝宝开始了。
第一夜：小狐狸的“哇——哇——哇”
大雪覆盖丛林的那天深夜，护林人听见了一阵“哇——哇——哇”的啼哭声。那是婴儿才会发出的啼哭。
他提着马灯，朝哭声走了过去。可是，雪地上并没有一个遗弃的婴儿，而是一只小狐狸。
“你不是婴儿，而是一只狐狸。”护林人说。
“先生，你说得没错，可是妈妈说只有这样，你才会从那个小木屋中走出来。”小狐狸说完，又“哇——哇——哇”地哭了起来。
“你哭得很认真。”护林人说。
“是的，妈妈说，这样你才会领着肚子很饿很饿的我到那个小木屋。”小狐狸回答道。
护林人明白了狐狸妈妈的意思，于是便将小狐狸带回了家，端出刚烘烤好的一盘红薯。
“哇——哇——哇。”吃完红薯后，小狐狸又“哭”了起来。
“你已经吃饱了。”护林人说。
“是的，妈妈说，这样你才会给我一双保暖的手套。”
护林人将眼睛凑到小狐狸的面前，发现它的两只前掌已经生出了冻疮，于是便拿出了妻子为自己准备的棉手套，递给了它。
“哇——哇——哇。”小狐狸接过手套后，又哭了起来。
“这次你妈妈说的是什么？”护林人又问道。
“妈妈说，这样你才会让我带一些吃的回去。”
护林员明白了，拿了一些豆干、锅巴、大米装在袋子里，放在小狐狸的手里。
“哇——哇——哇。”走出小木屋时，拎着袋子的小狐狸又哭了起来。
“妈妈这次说的是什么？”护林人好奇地问。
“不，妈妈这次什么也没说，是我为了感激你。”小狐狸转过身，看着他。借着马灯，护林人看见小狐狸的眼中有了泪水。这一次，它是真的哭了。
第二天，小妖准时在夜晚降临的时候扯开了嗓门，因为门外有呼呼的风声，小妖叫着要跟着风一块去旅行。
她于是“哇啊哇啊哇啊”地喊着。
妈妈没办法了，说，今天我也给小妖讲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说的是流浪。
第二夜：一口喜欢流浪的碗有一口很普通、很平凡的碗，住在一位商人的家里。
碗不喜欢鱼腥味，可是商人和他的妻子却很喜欢吃鱼。于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季，碗离开了商人和他的妻子。它决定去流浪，过一种漂泊的生活。
在一条通往外面广阔天地的大道上，一位流浪汉发现了碗。他很高兴，碗也很高兴，它以为自己的心愿很快就会实现。可是，流浪汉捡到它后，却到了附近的小城，将它放在自己的面前，然后安静地坐在街的拐角，安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叮当”，有人朝碗里扔硬币。
“叮当”，又有人朝碗里扔硬币。
一开始，碗很喜欢这种“叮叮当当”的声音，可是时间一久，它便又萌生了去流浪的念头。于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时节，它离开了那位流浪汉，离开了小城。
在一条能通往外面更为广阔天地的大道上，一位杂技团的道具师看见了碗。他非常高兴，因为他正为早晨打碎了一只道具碗发愁呢。他高高兴兴地将碗带回了杂技团。
这次，碗的心愿真的实现了。
杂技团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西，从西又走到东。他们的足迹遍布全国各地，有时甚至被邀请到国外表演，因此碗也幸运地跟随他们走南闯北。它很喜欢被抛到空中，然后落到那位年轻杂技员的头上，或是落在其他碗上面，发出清脆而好听的“当”。虽然，这份差事相较于装鱼或是装硬币的差事危险得多也辛苦得多，可是因为可以四处走走，所以它觉得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碗的年龄也越来越大了，它豁了嘴，再也不能上台表演了。
我想我该安定下来啦，不过却不应该是在这里。被道具师放在盒子里的碗想。于是，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它告别了盒子，离开了杂技团。
在一家幼儿园后面的山坡上，碗停了下来。它决定在那里定居。
因为碗总是坚定地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原处，所以有沙粒将它作为了永恒的居所，又有蒲公英的种子和小草的种子喜欢那里，也住了下来，然后是小雨点、温暖的阳光，它们都很喜欢碗，都住了下来。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在碗下的地方，长出了一些绿绿的青草、几株蒲公英和一朵小雏菊。蚂蚁们喜欢那里，几乎天天来拜访蒲公英，和它们探讨气味之类的问题；蜗牛们喜欢那里，常常在清晨坐在那朵美丽的雏菊花儿上，听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快乐地歌唱；蝴蝶呀、蜻蜓呀、蜜蜂呀都很喜欢那里。
就这样，碗停留的地方变成了一处热闹的地方。对此，碗很高兴，虽然它已深深地、深深地埋进了泥土，再也无法四处流浪。
第三天，小妖又开始“哇啊哇啊哇啊”地唱开了。
她白天被学校的朋友抛弃了，因为她“跳皮筋不过关”！
小妖哭得特别伤心。
妈妈抱着小妖，给她讲了一个幸福的故事。
第三夜：小木偶的好运气深秋的一天清晨，金黄色的银杏叶铺满街道。一位四岁左右的小女孩蹲在街边，一会儿看看蚂蚁，一会儿看看在不远处扫着大街的妈妈。
太阳升起来，温煦的阳光铺洒在银杏叶上，铺洒在小女孩和她妈妈的身上。忽然，小女孩发现银杏叶间有一样红色的东西。
她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可爱的小木偶。木偶身上红色的衣服破破烂烂，但嘴边却挂着微笑，并鼓着腮帮子，吹着手里的笛子。
妈妈，是一个木偶耶！小女孩拿着木偶，激动地对妈妈说道。
闺女，你真是好运气。妈妈抬起头，高兴地对女孩说道。
傍晚的时候，放下扫帚的妈妈，用她那布满厚茧的手，为小木偶做了一件美丽的小碎花衣裳，还用红线在上面缝制了一个小小的口袋。
蹬三轮车的爸爸回来了，女孩拿着小木偶，欢快地扑了上去，爸爸，我有一个可爱的小木偶啦。
闺女，你真是好运气。爸爸高兴地抱起小女孩，并将她高高地举过头顶。
晚上的时候，小木偶穿着漂亮的衣服，站在一个旧的木箱上，看着围着一张简陋小桌子吃饭的小女孩，还有她的爸爸妈妈。他们看上去都那么高兴，那么快乐。于是，小木偶便忘掉了早晨被那个男孩扔掉的伤心，也快快乐乐起来，高高兴兴起来了。
第四夜，小妖“哇啊哇啊哇啊”地叫着。
妈妈问：“为什么呀？”
小妖指着墙壁上的钟说：“它总吵得我睡不着觉！”
妈妈想了想，说：“那我这里正好有一个魔钟的故事。”
第四夜：花匠和魔钟嗒，嗒，嗒……闹钟大声地响着。
花匠睡不着。
他从床上起来，将闹钟从床边移到了客厅里。
嗒，嗒，嗒……闹钟仍大声地响着。
花匠仍睡不着。
他从床上起来，将闹钟从客厅移到了书房。
嗒，嗒，嗒……花匠仿佛听到闹钟的声音又从书房传了过来。他又起来，将它移到了厨房，可是嗒嗒嗒的声音还是响在耳边。接着，他又将闹钟放到了篱笆旁的石凳上，放到那株房前的枫树下，放到街对面的邮筒上，放到另外一条街的长椅上，放到一株高高的紫荆树上。
嗒，嗒，嗒……可是，无论他将闹钟放在哪里，一躺在床上，他还是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这只闹钟变成了魔钟。花匠气恼地想。没有办法，花匠只好抱着他的闹钟呆呆地坐到清晨。这天，他的左眼有了黑眼圈。
中午的时候，花匠抱着他的钟，去找镇上的钟表匠。
“你的钟没有任何异常。”钟表匠将闹钟还给了花匠。回去的路上，沮丧的花匠遇上了鞋匠的女儿。
“对不起，昨天我去城里看姑妈，没有及时赶回来赴约，为了弥补这点，明天我们一起去采摘野花的种子吧。”鞋匠的女儿说。
晚上的时候，花匠将闹钟放在床边。
滴，滴，滴……闹钟走得慢慢的，声音懒懒的，小小的。
花匠将闹钟放在枕上。
滴，滴，滴……闹钟仍走得慢慢的，懒懒的，小小的。
花匠将闹钟放在耳边。
滴，滴，滴……声音仍是小小的。
它果真变成了魔钟。花匠想。没有办法，他去右边的邻居那里借来一个闹钟。可是奇怪的是，邻居的闹钟声音也小小的。还是没有办法，他又去左边的邻居那里借来一个闹钟。现在，花匠可是有了三个闹钟。花匠将三个闹钟都放在了自己的耳边，可他还是觉得它们的声音不够大。他瞪着眼呆呆地躺到了天亮。这天，他的右眼有了黑眼圈。
“你的闹钟声音太小了。”早上的时候，花匠将闹钟还给了右邻。
“它的声音够大的，连屋外经过的老鼠都能听见。”右邻奇怪地看着花匠。
“你的闹钟声音不够清晰。”花匠又将闹钟还给左邻。
“它的声音很清晰啊，不正是‘滴答，滴答，滴答’吗？”左邻一边认真地听着闹钟，一边疑惑地看着花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