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爱
辜妤洁
△1
傍晚的时候，林遥弓着背站在阳台上洗头发，一缕一缕的青丝在绿色的盆子里软软地盘成几个圈，水的温度恰好，洗头膏的大团泡沫在林遥苍白的手指下形成又消失。别人洗头都是闭着眼的，而林遥不，洗发水流进眼睛里也只是抓起毛巾擦一擦就完事，她的眼睛就那么睁大着，低头清洗的时候会看到自己的头发像水草一样柔软地在盆子里荡漾。
头发还没有吹干，赵子霄就出现在了女生寝室下面。他穿得正式，站得笔直，表情严肃，小提琴摆好了位置，身后几个男生推了他一把，他这才抬起了手臂。赵子霄的小提琴原本拉奏得极好，却因为太过紧张而拉出了好几个颤音。然而琴声终究算美，引来楼上楼下很多人驻足围观。
若云向来爱凑热闹，于是也跑到阳台上去看了，看清下面来人竟然是赵子霄后，兴奋地大叫了一声“林遥快来看！”听到琴声林遥心里已猜到八成，直到楼下几个男生一起喊出“林遥，林遥”，于是胡乱穿了拖鞋，粗略地擦了擦头发就急急地奔向楼下。
傍晚七点，夜色微醺，道路两旁的路灯渐次亮起，暖暖的黄，浸透着无尽的暧昧。赵子霄身体修长，在这暧昧的光晕里轮廓被勾勒得摄人心魄，林遥望过去，不知道是紧张还是隐形眼镜的缘故，忽然觉得他如此遥远。他身边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女主角出现，口哨声鼓掌声叫好声顿时连成一片。林遥愣愣地被人推到了赵子霄面前，而看热闹的人则被赵子霄同寝室的几个男生赶出去好远。
“林遥，生日快乐。”赵子霄放下小提琴，面色绯红，声音局促。
“谢谢。”
“这个……送你的。”一盒金帝巧克力，盒子上用粉红色绸带打成了一只桃心的模样，看得出包装时费了一番心思。
林遥接过，抱在怀里，眼角弯弯笑得可爱，温柔而耐心地看着赵子霄，不想他却没了下文，目光飘忽不定，连放在女生身上都不敢。气氛有些尴尬，林遥微笑：“刚才的曲子很好听，是《梁祝》吧？”
“嗯。你喜欢就好。”赵子霄傻乎乎地跟着笑了起来，“那……那我走了。”
走出一段距离，他又返身回来，表情很复杂，有些懊恼，似乎酝酿着勇气，林遥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他，等了半天却听他说：“生日快乐啊……我、我真回去了。”女生点了点头，然后便见他迅速转身，很快便消失在了转角处。
回到寝室之后，林遥把那盒巧克力分给大家吃，若云八卦地来打探结果，见林遥无力地摇了摇头，便一脸失望：“啊？……怎么又是这样。赵子霄也真够逊的，这么好的机会也不知道珍惜。”
“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他还不够爱我。”林遥把玩着盒子上掉下来的那颗粉红色桃心，看起来折得很复杂，其实只要拉住线头的那根丝带，这个桃心便也就随之而散。
世间任何无坚不摧细究起来都有弱点，完美如赵子霄，爱或者不爱，也就显而易见。
但是心里终究是不甘的。她对他一路追随，不舍不弃，而在大学这两年，他赵子霄的身边除了她也没有别的女生出现。他们不同系，却每一天都一起去食堂吃饭，自习课一起上，周末约好一起爬山或者打球，放假了也一起坐火车回家，仿佛能利用的分分秒秒都抓紧在一起了。学校里谁都知道林遥和赵子霄是一对，可是两个当事人之间却独独捅破不了那层纸。
这让林遥懊恼，却又无可奈何。若云有时看着两人都急不过来，劝林遥干脆反客为主主动出击，可是林遥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能做的，只有等待。
△2
大家都以为是赵子霄在追求林遥，他迟迟不敢表白是懦弱的表现，只有林遥清楚，她和赵子霄之间，并不是这样。
林遥永远会记得遇见赵子霄那年，她十七岁，板寸头牛仔裤，大大咧咧，和男生称兄道弟，会翻墙逃课，为了义气打架滋事，不学无术得很典型。而彼时的赵子霄已然很优秀，长相不俗，出类拔萃，是学校培养的重点苗子之一。林遥注意他却不是在班级的会议安排上，也不是在学校的升旗集会上，而是在傍晚时分破旧不堪的操场上。
那天林遥被人纸条约会到此，明知道是对方处心积虑地报复，可是放学后她还是来了，那年的林遥和现在不是同一个人，那时候她还是板寸头，说话做事与男生无异，和一帮小混混勾肩搭背惹出过不少事端，而那天相约的正是一个看不惯她很久的小太妹，这种场合林遥见怪不怪，也无从畏惧，只不过林遥是一个人来的，而对方却来了一群。她们下手很重，林遥被揍得很惨，人走光了很久林遥也没爬得起来。
赵子霄的出现当然不是上演英雄救美，事实上他来的时候那些人早已走光，他只看见林遥一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以为她死了着急得不行，想要抱起她就往医务室跑，林遥就是在那一刻醒来的，不分青红皂白地大吼了一声：“你要干吗？！”怀抱里的人突然起死回生，赵子霄被吓了一跳，手一软差点把林遥又摔到地上。
林遥死活不肯去医务室，赵子霄就此离去又不放心，于是只好陪着她在操场上坐了很久。那天赵子霄心情似乎不好，眉宇纠结满面惆怅，林遥向来看不起这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类型，于是两人就那么傻坐着没有别的话说。夜色渐浓，凉意升起，伤口本来就痛，受了点凉林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赵子霄素来就是有风度的人，于是当即脱下外套披在女生身上。林遥本想拒绝，却见他皱着眉头看向自己的怜惜目光之后，拒绝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
“你要是敢把今天的事告诉老师就死定了。”林遥离开时不忘恶狠狠地警告。
“你放心，我不会……”赵子霄说得真切，“不过女孩子还是不要打架的好。”
居高临下看去，赵子霄的眉目亮若星辰，在皎洁的月光下被勾勒出温柔的轮廓。他和自己说话时也与其他人不同，没有讥笑和不屑，反倒露出几分关心。他的声音沉稳，却在那瞬间像一把利刃将林遥坚硬的外壳刺破，递还给他衣服时触碰到他的指尖，很温暖，林遥竟觉得像触碰到一股小小的电流，瞬间击遍到她的全身，她觉得自己刷地一下燃烧了起来，跑开时竟会有不安和兴奋。
年少的爱情来得如此意外，情窦初开有时只需要一句话一个眼神便已足够，与冲动无关，但它却注定要影响你很久很久。
后来才发现，当你关注起某个人的时候，他竟然是无处不在的。林遥选了一个好的座位，只要稍微偏下头，便能看到赵子霄的一举一动，他思考时的样子，他做题时的样子，他说话时的样子，他笑起来的样子，林遥竟然都觉得英俊无比。她想，这就是爱情了吗？那么，请让我们在一起吧。她大胆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同他表白，每天一封情书地邮寄给他，每天晚上会折一只星星，在上面写他的名字，可是最后都被他退了回来，他只说抱歉，我不喜欢你。
而那时候班上有个叫周佳瑜的女生，学习委员，性格温和，大眼睛皮肤白，喜欢穿白色的棉布裙和帆布鞋，她清瘦干净，学校大半的男生都喜欢她，赵子霄也不例外。他是听话的好学生，却在遇到周佳瑜后做过很多出格的举动。他每天早上给周佳瑜买好早餐放到她的抽屉里，晚自习下课后护送她回去，情人节和生日都送她大束的玫瑰花，还跟纠缠她的小混混狠狠地打过架，他几乎为她着了魔，丢失了所有的理智，可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暂，周佳瑜太优秀，她爱高考胜过爱赵子霄，所以她决绝地同他分了手，赵子霄不甘，在全校的升旗仪式上告诉她他多么爱她，高考并不影响他们在一起，他们可以一起努力。他说得情真意切，感动了很多人，却没有换来周佳瑜的回心转意，最后还差点被学校记过。
林遥看着心疼，说：“她不值得你如此。”
赵子霄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里竟然带着一丝不屑：“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又怎么知道值不值得。”
“赵子霄——”林遥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周佳瑜，但是我会让你明白我有多爱你。”
教室里的光线黯淡，林遥的眼睛认真得明亮，赵子霄只觉得心上一紧。
后来高考，周佳瑜如愿去了北京，赵子霄第一志愿落空，被调剂到了南京，而拼命学习一年的林遥，终于和赵子霄录取到了同一所学校。大学以后林遥收起了所有的锋芒，开始蓄长发，穿棉裙，爱帆布鞋，说话轻声细语，不与人争执，变成了如今好好小姐的样子。即使自己并不愿意做周佳瑜的影子，可是她爱他，所以愿意，变成他爱的样子。
周佳瑜已是丢了线的风筝，赵子霄却不是能相随的风，林遥看着他灰心，看着他绝望，看着他对自己置之不理到形影不离，心疼着又满怀希望。林遥相信，只要她不离开赵子霄，总有一天，她就会完完全全地驻进他的心里。
△3
在若云的鼓励下，林遥比以前更主动了些。她约他看了很多部爱情电影，参加了很多次舞会，还一起做了几个研究课题，她表现出了一个女生成熟、优雅、知性而迷人的一面，等着他的折服与拜倒，他却仍旧如同一块没有心的石头，硬得让人伤心。
赵子霄同寝室的一个男生生日，在外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派对，赵子霄来找林遥，问她愿不愿意同往，他说：“他们要求每个人都得带女朋友，你知道我在学校没有更好的朋友了，林遥，你愿意做我的女伴吗？”
当然愿意，一万个愿意。虽然赵子霄最后勉强用了“女伴”这个词，但是他主动邀约，而且是这种派对，说明林遥在他心目中不是没有地位。这天寝室的姑娘们都为林遥的衣着出谋划策，大有指点江山的豪迈，若云说：“遥遥，你这次一定要乘胜追击，今晚一定要将赵子霄拿下，不然别活着回来见我！”
“遵命！”林遥将手举到额头上，吐了吐舌头。
派对在一家KTV的包间举行，来的只有赵子霄同寝室的四个人，然后还有四个人的女朋友，如果林遥也算的话。席间大玩猜拳，后来大家逼着寿星和女朋友喝交杯酒，然后拥抱，并且接了一分钟的吻，轮到林遥输的时候，寿星报仇似的先起哄要赵子霄抱着林遥出去绕着KTV走一圈，林遥期待地看向赵子霄，结果他笑着推辞了，豪迈地举起杯子：“林遥脸皮薄，我还是喝十杯酒当做惩罚吧。”
玩到半夜才散场，其他三对都开房的开房玩的玩去了，只剩下林遥和赵子霄。赵子霄喝得有点多，走路东倒西歪，出来后吹点冷风就受不了地吐了，林遥力气小，忙得满头大汗，后来好不容易才打到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林遥看了看怀里醉得不省人事的赵子霄，说：“去附近的酒店吧。”
林遥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赵子霄扶到床上，替他脱了外套和鞋子，然后用热水打湿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第一次这么近的看他，他的睫毛很长，棱角分明，衬衣领子敞开着，露出性感结实的胸膛，他睡得很熟，看起来让人心疼。他是那种越看越迷人的男生，林遥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手指觉得麻酥酥的，这个就是她爱了这么多年的人，她起身，忍不住想去吻他，可是靠近的时候却听到他小孩子般的嘟嚷了一句，林遥触电般地停住，然后眼泪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那是林遥度过的最漫长的一夜。她走到窗边，望着已经沉睡的城市，第一次觉得很难过很难过。而赵子霄却浑然不知。林遥擦了擦眼泪，然后伏在赵子霄的床前慢慢地抄一首诗，她抄的是《见与不见》。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欢喜
△4
林遥在博客上写：“真真爱一个人，必是不假思索勇往直前，绝非唯唯诺诺瞻前顾后。如果真爱，那么势必在对方需要时无迟疑、无顾虑、付出所有在所不惜；势必在分歧时无怨恨、无猜忌、宽容相待绝不背弃；势必在伤心时予以肩膀，危险时予以援手，气馁时予以勇气，愤怒时予以宽慰，孤单时予以陪伴。爱是不欺瞒，不算计，不间断，不枯萎，爱是忍耐是恩慈，是恒久与不息。”
她爱赵子霄，所以她可以等待可以忍耐，不管需要多少时间。她知道只要她一直陪在他身边，她的爱情就必定会有开花结果的一天。
可那也是在有希望有结果的情况下。周佳瑜的出现，让这一切都变成泡影。
周佳瑜是来做交换生的，赵子霄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眼睛里沉睡已久的火焰迅速燃烧起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但那份失而复得的欣喜到了林遥眼里都变成了灼人的伤，她知道，他的爱活过来了，却不是为她。
周佳瑜还是单身。于是他又好像回到了十七岁的那个少年，为了爱披荆斩棘，他为她买早餐，接送上下课，自习课一起上，选题一起做，此前与林遥的种种，皆转移到了周佳瑜身上，并且不再是单纯的敷衍，而是饱含了爱意。
所有人都为林遥鸣不平，觉得赵子霄居然为了一个新来的交换生就轻易抛弃了糟糠，实在是陈世美的行径。而新来的交换生不过就是长得美了一点，却也不见得比林遥强到哪里去啊，赵子霄真是撞了鬼了。
赵子霄再也没有主动找过林遥。有一天在食堂遇到，只见赵子霄正殷勤地为周佳瑜擦桌子，当时人很多座位很少，林遥走过去问：“介意我坐这里吗？”赵子霄抬头看了看她，笑着说不介意不介意，大家都是老同学了，不用这么客气。
你这么说不就是很客气么。林遥想。
赵子霄去打饭了，只剩下两个女生。“你是……林遥？”周佳瑜看了她很久，终于不确定地问了出来。
“嗯。周佳瑜，你终于想起我来了。”林遥微笑。
“啊！真的是你！林遥你变了好多，比以前漂亮多了，真的，我一下子还真没认出来！”周佳瑜似乎很惊喜，“没想到你和子霄上了同一所大学，真是太好了！”
“我也没想到你竟然会到我们学校来做交换生呢，想当初，赵子霄为了你可做过不少傻事。”
“那会儿年少不懂事么不是？其实当时我做得挺绝情的，但是我也是为了子霄好，不想让他为了我耽误了前程。”周佳瑜缕缕头发，望向不远处正在为自己打饭的男生，笑容里多了一分妩媚，“这些年我一直不能释怀，可是又放不下面子来主动找他，只能私下偷偷打听些和他有关的消息，听说他一直没有女朋友，所以我才终于鼓足勇气申请到了这次来的机会。有些事情，希望还来得及吧。”
林遥看了看他们俩，眼里涩涩得难受。如果当初她能像高中时候那么勇敢，或者就像若云鼓励的一样主动一点，她和赵子霄的结局，是不是就会有所不同？
赵子霄汗涔涔地跑过来，有些伤心地对周佳瑜说：“你爱吃的土豆排骨没有了，太可惜了，对不起啊，我下次会早点去排队的。”
“没关系啊，我现在很好养的。”周佳瑜笑眯眯地拿出纸巾给他擦额头上的汗，赵子霄受宠若惊，面色绯红，羞涩得像个小孩，然后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你不喜欢吃香菜，我帮你……帮你把香菜都挑出去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