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的天地间,一个人像是一头下山猛虎一样往邯郸城内的方向奔去,他的身上还背着一个人,地上的雪已经深可及膝,气温低得可怕。
这个人的汗水还没滴落到地上就已经凝结,有的已经在这个人的脸上结冰。
天寒地冻,这个人却光着上身,仿佛不怕冷。
这一刻,他的心里是热的。一个看似冰冷的人,却有一颗滚烫的心,和一个狂烈的灵魂。
阿飞恍惚中感觉自己被阴无常背在身上,阴无常的一双腿一浅一深地践踏着地上厚厚的冰雪,他像是一头野兽一般的狂奔,仿佛不知道累,也不知道停歇。
这种天气,城外很少有人迹,就更谈不上有马匹了。
阿飞努力睁开眼睛,他看到了自己已经断了的手腕被缠了一层厚厚的布条,一端绑在自己的肩头,一端连着自己的手臂。
这些布条看上去是那样的熟悉。
再看看阴无常****的上身,阿飞明白了,阴无常将宋嘉颖缝制的那件棉衣撕碎,用来固定阿飞的伤处。
这样的天气,即使是穿着厚实的衣服都感到浑身冷到发抖,何况是****着上身?
阿飞没有说话,这一刻,他感觉说什么都显得那样的苍白。
阿飞不知道真相,当阴无常将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这件事情讲出来的那一刻,阿飞已经昏死了过去。
阴无常的轻功很好,整个江湖上至少可以排名前十几位,可是从城外枯树林赶到九曲胡同至少有几十里地,一个人飞奔已经很是困难,何况是背着一个负伤的壮年?
阴无常的喘息声逐渐急促,豆大的汗珠还未等落下都已经在身上结冰,他没有休息,一刻也没有!
他沿路狂奔,像是一个即将渴死的人对一眼泉水的渴望。
阴无常还不知道阿飞已经醒来,他像是自言自语的一边奔跑着一边说道:“陆飞,你不能有事,我只有你一个好兄弟了……”
阿飞听闻这些话,眼眶不自觉的变得湿润。
江湖里有风雨,有仇恨,更有生死,可是偌大的一个江湖里若是没有朋友,没有兄弟,那么这个江湖也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有些时候,你真的猜不透江湖。
人心存在了多少年,江湖就存在了多少年。
不同的是,人心在变,江湖却始终没有改变。
曾经多少英雄好汉,如今都已经归于黄土,可是江湖依然,人心亦是依然。
想到这些,阿飞感觉到一种复杂的情绪,若是回去后看到一众兄弟都安好,他只想和嘉颖回到曾经的孤岛,一起饮酒赏花,过那种平淡也是平凡的日子……
阴无常又喃喃道:“好兄弟,我知道若是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可是我怎么能忍心看着自己的母亲天天活在仇恨当中……”
阿飞听闻此言有些恍惚,阴无常怎么称呼陆天羽是他的父亲?
她的母亲是谁?
阴无常和自己究竟是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阿飞挣扎着喊道:“阴无常,你刚才说什么?”
阴无常停下了脚步,他只是淡淡道:“陆飞,若是我站在这里告诉你事情的原委,你的一条手臂就要残废了。”
阿飞大声喊道:“你告诉我,谁是你的父亲?你的母亲又是谁?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阴无常忽然笑了,他笑的时候远比不笑更残酷。
他忽然转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背上的阿飞,淡淡道:“记住,你是剑客,你也必定会是江湖上最厉害的剑客。一个剑客的手臂若是残废了,一切都就结束了……”
还没等阿飞讲话,阴无常忽然腾出自己的一只手反手一掌拍在了阿飞的背上,阿飞应声昏了过去。
阴无常继续往前狂奔着……
“兄弟,我就算爬也要爬到宋府,你的伤鬼医一定会给你医好的,如今这个江湖需要你这种人……至于我……我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阴无常自言自语道。
夕阳西下,雾气浓密,天际与地面混淆在了一起,犹如现在这个黑白不分的年月。
还没等门外的护院反应过来,一个身影快速从他们面前晃过,这些个护院的武功本不算弱,若是只会三两招功夫的泛泛之辈也不会成为堂堂宋府的看家护院,可是他们甚至连来者的样貌都还没有看清楚,对方的轻功的确了得!
屋里的白眉神鹰王天南以及战神等人听闻外面有嘈杂的声响,一众人急忙大步流星着来到了院子里面,他们看见了阴无常,也看见了阴无常背上的阿飞。
嘉颖大声喊叫着阿飞的名字,还没有往前跑几步就摔倒在地上。
刘成等人不假思索就挥舞着一双双拳头朝着阴无常打了过去。
只听见战神大声喝道:“且慢!”
阴无常面对着刘成等人的攻击甚至没有躲避的意思,等到战神大声制止的时候,刘成、孟炎等人的拳头已经打在了阴无常的脸上!
换做是以前,冷血无情的阴无常一定会即刻拔剑让这些羞辱自己的敌人瞬间血溅五步,可是现在,他只是任凭着嘴角往外流淌着鲜血,眼睛直视着前方。
刘成等人停止了攻击,他们倒退着回到了大当家王天南的身边。
阴无常淡淡道:“鬼医,陆飞他伤及了臂腕,麻烦你好生医治。”说完这句话,他弯下腰轻轻将阿飞从背上移到了身前,此时鬼医对阴无常还有所防备,王天南脚尖点地,晃动身形,身子瞬间到了阴无常跟前,王天南对着阴无常点点头,将阿飞搀扶起来,交给了身后的鬼医。
鬼医将手试试阿飞的鼻息,又给他把把脉象,脸上露出一丝欣喜的笑容,他对着一众人道:“阿飞并无大碍,只是手腕断裂引起了暂时的昏厥,待我扶他回房医治。”
嘉颖这时早已经蹒跚着来到阿飞的身前,她深情的看着阿飞,嘴里喃喃着什么,她的眼睛像是一弯秋水,融化了夜色,也融化了周遭的一切。
战神和白眉神鹰王天南对视了一眼,好像都猜到了对方的心意,王天南示意福威镖局的一众人等统统退下,宋大人也跟着女儿去到了阿飞的房间看望伤情,于是整个宋府的大院里面只剩下战神、王天南,以及嘴角仍然在渗着血的阴无常。
淡淡的月光下,阴无常像是一杆标枪一样的站在那里,他嘴角微微上扬,好似有话要说,可是他尝试了几次,却又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当一个人太清醒的时候,他很想大醉一场,因为有些时候醉了就会忘记一些他本不想记起也不想提及的事情。
人之所以烦恼,就是因为记性太好。
问题是有些话往往是在似醉非醉的时候说出来的。
桌上有酒,三十年陈的竹叶青。桌上也有菜,各式各样的小菜,精致、美味。
阴无常只是一口一口的喝着酒,面对着一桌子的菜却无动于衷。
战神和王天南都没有说话,他们都是老江湖,他们知道有些话只有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才能说得出口。
阴无常的一双眼睛被酒浸得血红,像是刚刚喷涌而出的鲜血般的颜色。
他的一双手在不停的颤抖着……
一个成名的剑客,他的手很少会发抖,一双不稳定的手是无法用剑的,更不能杀人。
战神和王天南看得出来,阴无常心里必定盛满了凄苦的过去,以及无法启齿的隐情……
若不是这样,像阴无常这样嗜血冷酷的杀手怎么会动情?
不知道怎么了,王天南透过昏黄的灯火看着阴无常,犹如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而这种感觉曾经在阿飞的身上有过。
阿飞和阴无常在一些地方真的很像!
他们的两条剑眉都很黑,也很浓密。
他们棱着眼角皱着眉头的样子竟然是那么的相像。
尤其是现在,阴无常一口一口的饮酒,那种神情,那种姿态……
简直和阿飞一模一样!
战神看着眼前这个在江湖上谈及起来令众人闻声色变的阴无常,他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的邯郸集市……
就在那一天,阿飞被飞天豹吴柏以嘉颖和小石头的性命来要挟,最后险些被逼自刎。
就在那一天,战神会了一个人,一个似敌非友的人,千面邪神。
从千面邪神那里,战神察觉到了什么。
千面邪神许久没有踏入江湖半步,可是一出现就非要取阿飞的性命,并且安排阴无常前去好手众多的狂帮找陆天羽报仇……
这些事情连接在一起,连战神都有些想不通,难道仅仅是因为千面邪神的真面目被陆天羽一个人看到了,千面邪神就要铲除陆天羽而后快吗?
战神看着眼前的阴无常,他知道,或许一切疑问在这个夜晚都会有一个答案。
阿飞的断臂被鬼医给上了药,此时他正在昏睡。
岳追、李哲等兄弟都识趣的退了出去,此刻,屋里只剩下阿飞和嘉颖。
嘉颖的泪水像是断线的珠子不停地落下,她心疼着阿飞,她又想起了阿飞和自己在岛上一幕幕的场景……
在那个荒无人迹的小岛,他们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虽然平凡、平淡,可是却乐得自在。
那个孤岛犹如一片世外桃源,岛上有桃花,整座岛屿四面环海,放眼望去是一片蔚蓝,海与天共成一色,犹如本就没有分开过一般……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就是堂堂朝廷一品大员宋启文的独生女儿,只知道她叫“桃花。”
那个时候,她也不知道这个笑起来犹如一个未成年的大男孩儿,可是遇到敌人那一刻却变得像一头嗜血的恶狼一般的男人,竟然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狂帮帮主陆天羽的儿子。
造化弄人,世事亦是如此的弄人!
两个本不属于一个世界的男女相遇,相知,相守,相爱着……
他们本可以在那座孤岛上面快乐的生活,厮守着,缠绵着,白天黑夜有说不完的情话……
可是现在,因为一批红货,因为躲避江湖上各路人马的截杀,为了剪不断的爱与恨,阿飞接二连三的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
如今,阿飞就这样面色苍白的昏睡着,不知道明天以后他是否会重新站起来,和从前一样的开心……
一切的一切,犹如一场梦,一场老天爷安排好的梦。
嘉颖一会用手捋着阿飞的鬓角,一会又轻柔的握着阿飞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她泪眼婆娑着,她犹如一个无助的小女孩儿般的轻声啜泣着……
“阿飞,答应我,等你康复了以后,我们回到那座孤岛上重新开始,好吗?”
“答应我,我们还回到过去,重新过那种平淡却不失浪漫的生活,好吗?”
“阿飞,退出江湖吧,我虽然不是江湖中人,可是这段日子里面我看到了太多的血腥,看到了太多的生离死别……”
“退出江湖,我们会生一双可爱的儿女,若是你喜欢孩子,我愿意为你生很多的孩子,他们不要学武,我要他们进私塾,我要他们多读点书……”
就这样,嘉颖在孤灯下对着昏睡着的阿飞诉说着心里长久以来未曾表露过的话语……
阿飞依然在昏睡着,他应该听不到自己心爱的女人所说的这些话,可是他若是真的听不到,为何他的眼角隐约着有泪水划过?
门外,刘成等兄弟正在小声商讨着什么,看起来,他们的意见没有统一。
李哲为了防止心直口快的大哥刘成大声嚷嚷着会吵醒屋里的六弟,示意一众弟兄到外面的后院议事。
刘成刚到后院就提高着嗓门说道:“我说这趟镖也走完了,大当家交代的事情我们也做完了,眼看着就要返回姑苏城,总不能让六弟一个人留在邯郸吧?”
一旁的黄波和孟炎也跟着大哥说道:“就是,我们都拜了把子烧了黄纸,这一辈子都是打不散的兄弟,怎么能让六弟一个人呆在这里呢?”
岳追像是有话要说,可是他根本插不上嘴,只能无奈的笑着。
李哲苦笑着说道:“几位哥哥,你们怎么不仔细想想,六弟当初为何会答应前来福威镖局帮我们押送这趟镖?他又是什么身份?如今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他的父亲又怎么会让自己即将要成为狂帮新一代帮主的儿子和我们这些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的江湖镖客们混迹?……”
还没等几人答话,岳追急忙说道:“四哥说得有理,如今红货已经安全送到邯郸,我们也该回去了,镖局上上下下还等着我们呢……至于六弟,他自然有他的想法,我看他和宋家小姐情投意合,如今又恰恰受伤,正好借着这个时机在宋府修养一段时日,依我的意思我们还是不要强迫着六弟跟着我们回姑苏城了……”
刘成听闻此言大声道:“不行,我们是结义的弟兄,生死都要在一起!”
李哲无奈的摇着头,说道:“人家若是要在此地成亲呢?难道洞房也要和你在一起吗?”
说完这句话,一众弟兄哈哈大笑了起来。
刘成急促着说道:“对啊,我看四弟你和小玉姑娘不也是郎才女貌吗?不如你们两对新人一起在邯郸城,让大当家的选一个良辰吉日,你们一起拜天地多好啊……”
除了李哲,其余几个弟兄听闻此言都像是炸了锅一般的起着哄。
李哲看似精明机智,可是牵扯到自己和小玉的事情,他竟然也红着脸,在一旁发起了呆。
金枪追月岳追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说道:“几位哥哥,我有个好主意……”
刘成大大咧咧的说道:“什么好主意?赶紧说!”
岳追笑着说道:“正如大哥所言,我们旁敲侧击着问问大当家和宋大人的意思,若是他们都不反对,我们就商议六弟带着宋小姐一起回到姑苏城,喝四哥和小玉姑娘的喜酒,若是征得同意,两对新人一起在镖局办仪式多好?这样一来六弟说什么也不会独自留在邯郸了。”
刘成等人听闻此言都拍着大腿齐声叫好,如此一来,阿飞无论如何也不会独自一人留在这里,而他们一众弟兄就又可以在一起团聚了。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这些热血男儿应该没有想到,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令他们想象不到的血雨腥风……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即将要面临着生死、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