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黯淡了下来,窗外的树叶被雨水打湿了,那些叶子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发抖的不仅仅是一片片的叶子。
还有人。
人在屋子里。
屋子里面没有风雨。
看得见的风雨可以躲避,看不见的风雨却让人无处躲藏。
无论多少人劝他,他还是跪在那里,不愿起来。
所有的人都走出了这间屋子,这间屋子现在就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活人,一个死人。
活人跪在死人的面前,虽然他们素不相识,可是活人此刻已经当这个死人是自己的朋友。
若是这个死人泉下有知的话,是不是会流下两行热泪?
这个死人全身都是伤口,被一柄奇怪的刀切割出来的伤口,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
那个盛满鲜血的木盆已经被拿走了。
屋子里面所有的家具都被挪开了,只剩下一具棺材。
棺材里面躺着的这个死人没有表情,他临死时那痛苦的表情已经被别人抹去。
活着的人,屋子里跪着的这个活人的痛苦却是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抹去的。
一个人甚至可以改变自己的性情,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姓氏。
他还是跪在死尸面前,和死尸一样,没有表情。
他的体内有血在烧!
他知道,这柄刑罚之刀属于狂帮,属于刑堂。
可是他不愿意相信执行刑罚的会是刑堂堂主赵天涌。
在他眼里,自己的父亲不会命令赵天涌对一个没有仇恨没有武功的人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
他也知道,赵天涌对原则的坚守不亚于自己的父亲。
那么,对线人下此毒手的到底是谁呢?
阿飞很矛盾,他像是站在了一个三岔路口。
当他对着尸体跪下去的那一刻,王天南等人已经隐约猜到这路人马的来历了。
没有一个人继续追问阿飞,一个人都没有,他们不忍心。
阿飞内心的痛苦已经足够多了,即使是一根稻草,此时也会压垮他的神经。
即使大家都知道阿飞的过去,即使大家都知道阿飞已经和狂帮脱离了关系,即使阿飞只是阿飞,已不再是那个“陆飞”……
“即使”又能怎样?
如果世间的疑问和痛楚只是用“即使”就可以一带而过的话,如果“即使”可以将所有的矛盾都化解掉的话,“即使”倒是显得非常伟大。
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
一个男儿,一个热血男儿的尊严远比黄金值钱!
可是,阿飞还是跪下了。
就跪倒在这个素昧平生的人的面前,死人。
阿飞知道,若不是这把刀,眼前的人不会死,更不会躺在棺材里面。
一个人若是可以在阳光下自在生活,没有谁愿意躺在棺材里。
谁也没有权利剥夺别人的性命,除非那个别人是你的敌人。
行走江湖,每个人的手上都会沾有别人的鲜血。
那个所谓的别人,一定是你的敌人。
如果你的双手很干净,那么你的身子一定不干净,因为它正在滴血。
没有谁愿意看到自己的血,更不愿意看到敌人的兵器上沾满了自己的鲜血。
什么叫做公平?
这个年头没有绝对的公平,只有相对的均衡。
这个道理并非人人都懂。
阿飞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现在还活着。
既然宋大人能够安心派这个线人来济南府接应,就说明这个人很为宋大人所器重。
这个年头,能够得到别人尊重的人已经不多,能够被别人器重的人更少。
阿飞知道,这个人一定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一个守口如瓶的人。
不然,这个人应该还可以活着。
是出卖别人而活,还是有尊严的死?
这个人选择了后者。
阿飞的眼里没有泪水,能够流血的时候,他通常不流泪。
他对着棺材里面的人拜了三拜,站了起来。
他没有对棺材里面的死人说任何一句话。
死人,是听不到别人说话的,死人,也不会说话。
有些话,尤其是男人的话,更多的还是选择留在心里,不必说,行动可以证明一切。
不顾性命的赴汤蹈火,胜过好听着的千言万语。
房间,一个本不小的房间,可是当这个房间坐满了人的时候,就显得很小了。
阿飞走了进来。
他走进来的那一刻,大家忽然感觉到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狼。
一头受伤的狼。
通常,狼最凶猛的时候不是咬噬猎物的那一刻。
当狼满身伤痕的时候,是最可怕的。
阿飞的伤痕在心里。
他站在李哲面前。
李哲还是没有从线人被害的事情中走出来,他很痛苦。
阿飞看着李哲,淡淡道:“四哥,线人本不该死的。”
李哲抬头看着阿飞,感觉阿飞好像离自己很远。
如果身体离着很远的话,为何声音听起来却这么近?
声音很冷,表情更冷。
阿飞继续道:“假如我在济南府有亲戚的话,我是不会选择在这间客栈里面留宿的。”
李哲愣住了。
李哲是一个聪明人,他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李哲的眼神里充满了悔恨。
像他这样聪明的人,本不该对这一点如此疏忽的。
是啊,如果你在济南府有亲戚,恰巧这个亲戚又不是一个住在寒舍的穷亲戚,你会一个人去住客栈吗?
这种漏洞,傻子才不会察觉。
狂帮里面没有傻子。
一个外省来的人,一个在济南府有亲戚的人,却偏偏住在这间客栈,并且提前三天就住了进来,帮忙安排和接应,直到福威镖局的人马都住下了,这个人却还是没走……
百密一疏!
行走江湖不能缺少自信,却决不能对人对事过于自信。
这趟镖太过重要,只要一个环节出现问题,到最后只能是功亏一篑!
若是宋大人不派这个线人过来,线人不会死。
若是这个线人没有一个住在济南府的亲戚,线人不会死。
若是李哲早些看出些端倪尽早让线人离开的话,线人不会死。
李哲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
心思缜密的人通常很少犯错。
这一次,李哲的疏忽变成了一个难以挽回的错误。
李哲的心在淌血!
没有人埋怨李哲。
能够埋怨李哲的只有一个人,他自己。
阿飞转过身对着刘成道:“大哥,那个布条还在吗?”
刘成从怀里取出那块黑色的布条,递给阿飞。
刘成的手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眼前的阿飞不再是那个平日里和自己称兄道弟的“六弟”。
此时的阿飞更像是一头野兽,荒野里面受伤的野兽!
阿飞盯着手里的布条看了许久,道:“没有谁会穿着夜行衣在白天杀人,对吗?”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没有一个人回答,因为他们不知道这句话问的到底是谁。
阿飞向着王天南拱手,道:“王老前辈,我需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王天南当然知道阿飞是为何离开,也知道他要去哪里。
王天南沉吟了片刻,说道:“你一定要去吗?”
阿飞没有回答,他坚毅的眼神就是最好的回答。
鬼医自从线人被害起就没有了开玩笑的心情,何况没有谁愿意和一头狼开玩笑。
他轻声的对阿飞说道:“阿飞,你的心情我们能够体会,可是福威镖局现在离不开你……”
阿飞看了看鬼医,淡淡道:“这个时候,谁都可以留下,唯独我不可以。”
“为什么?”鬼医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可是他还是忍不住问到。
阿飞紧闭着嘴唇,棱着眼睛说道:“因为这个屋子里面只有我姓陆!”
满屋子的人都不说话,因为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他们不姓陆。
沉默,长久的沉默。
还是白眉神鹰王天南说道:“阿飞,我知道你要为找出真凶,为线人报仇,可是……”
阿飞回道:“镖银和红货有大家照看着,即使这一次真的是调虎离山之计,对镖局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鬼医忙着说道:“可是你可知道那个老不死的为何要你来护镖……”
阿飞点点头,说道:“你是不是想说是因为他的安排?”
鬼医当然知道阿飞口中的“他”是谁。
鬼医和王天南对视了一眼,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阿飞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世间有太多让人费解的事情,也有太多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既然陆天羽在背后安排自己的儿子前来帮助福威镖局,为何又要半路杀出来劫取这趟镖?
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仿佛在听天书一般。
阿飞忽然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和不笑的时候差别很大。
他不是一个很爱笑的人,这是不是因为他有着不为人知的痛苦?
不知道,即使是知道,痛苦还在那里,还在他的心里。
以前,他笑起来就像是个孩子,灿烂的笑容就绽放在他古铜色的脸上。
这一刻,他的笑竟然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当这张古铜色的脸上出现了这一种笑意的时候,王天南等人忽然联想到另一个人。
那个人当日在醉还乡也是露出了这种笑意。
阴无常!
白眉神鹰王天南和鬼医相视了一会儿,彼此无语。
他们的眼神都像是在说着同样的一句话,一句很简单的话。
阿飞在这一刻怎么会和阴无常那么相似?
因为简单,所以直接。
有些时候,越是看起来简单的事情就越可怕。
阿飞可以跪下,他跪的都是此生应该跪的人。
可是无论多大的困难,他的脊梁都是挺直的,不屈的。
风风雨雨,他还是站着,好端端的站着。
如果杀死线人的是别的帮派或者门派,阿飞不会对着这个死人下跪。
即使他真的已经脱离了陆天羽,脱离了狂帮,这一跪,也是他心甘情愿的。
是不是在代替狂帮代替陆天羽下跪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阿飞已经当这个死去的线人是自己的朋友了。
或许这趟镖没有阿飞一路保护的话,这个线人就不会死。
阿飞有种感觉,无论是狂帮里面的什么人,做这件事是给自己看的。
朋友因为自己而死,这种心痛的感觉很强烈。
朋友分为很多种。
在阿飞的眼里朋友就只有两种。
真朋友,假朋友。
很简单,甚至过于简单。
可是很多时候简单就意味着生,复杂就意味着死。
阿飞不想死,至少要查出个水落石出才行。
刘成等人拼命阻拦着阿飞不让他回狂帮。
他们知道陆天羽的为人,如果说阿飞是为了继承父亲的位子回去的话,阿飞不会有危险,可若是为了追查凶手回去的话……
阿飞将剑握在手中。
看得出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是气愤?是悲伤?
“麻烦大家好生看管好他的尸体,等我回来,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我会让他入土为安的。”,这是阿飞临出门前说的一句话。
唯一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