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宝刚惹急了，也骂道：“你才是条狗！你打着保护村民利益的幌子，干着欺骗村民的勾当，简直是条疯狗！”
“你背叛村民……”
“你欺骗百姓……”
双方越吵越凶，竟扑在一块撕扯。马盛昌也指着杨明骂道：“你撕毁合同，借人民办矿的名义，转包牟利，坑害乡邻……”
景垣没有料到会吵架，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搂着杨明往外拖。边拖边道：“算了算了，嚷甚哩。只说是来问问，又不是来打架的。知道嚷来，咱可不来了。少骂一句，没多大亏吃。回吧，回吧！”
但杨明奋力挣扎，哪能拖得动。乡村干部们有的袖手旁观，有的帮着拉架。
正拉扯不开时，程广进和张乡长、焦书记匆匆走出会议室。程广进见状，急忙介入其中，道：“有话好好说，怎么打起来了？宝刚、盛昌，冷静点，不许动手！老杨，在乡政府院里，咱不怕领导们笑话？”
杨明怒目圆睁，立刻冲他骂道：“拐子进庙门，你装什么正经人！把他们引来，你大就怕你了？有屌事你也拿刀子，再剁你大一根指头！”
程广进十分尴尬，当着满院村乡干部，苦着脸道：“你看你看，逮谁咬谁，还真疯了！没人管才好哩？不识劝你就打吧！”
干部们把杨明拉开，劝道：“都是好心，不要误会。拉开就算了吧，再骂有甚意思！”
杨明气愤难平，指着成宝刚骂道：“你做的吧，啊，回去有你的好果子吃！”
成宝刚也愤愤地说：“我等着哩。我看你有多大本事！”
“好了好了，消消气，回吧。”景垣边劝边搂着杨明的后腰往外推。到了大门外，杨明把景垣的胳膊打掉，瞪他一眼骂道：“少来这一套！你大是聋子，还是瞎子，分不清好坏人？”
骂罢气咻咻地大步流星向家奔。未走多远，贾月公骑着摩托车追上他，道：“上车。”杨明便托着贾月公的后背跨上车座，一路烟尘去了。
景垣瞪着两眼，呆若木鸡。
成宝刚和马盛昌骑着摩托车从政府出来，在乱纷纷的人流中，竟从景垣身边擦过。
景垣尴尬地笑笑，便随着散会的人流往家走。
从乡政府到王庄村，要穿越一条商贸街。景垣边往家走边逛商店，走完一条街，足有半个小时。快到村口时，望见村边停了一辆警车，警灯闪烁，许多村民围在车前争吵。他双眉微蹙，加快脚步往那里去，就见警车鸣响警笛呼啸而去。
景垣急忙过去，就见成宝刚的嘉陵摩托车躺在那里，大灯已经破碎，油箱上多了几个坑。
大家吵吵闹闹地在议论，见景垣过来，吴仁道：“看你软绵绵的像个大闺女，其实，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一一一）
中秋之夜，“四大金刚”在沙宣宝的院里围坐一张小桌，品酒赏月，但望望天空，月黑云稠，调动不起一丝激情来。于是，吃过月饼，饮酒聊天。
路天宝不无忧虑地说：“程广进被乡党委免去了职务，贾月公来咱村挂职。咱村已经没有合适的人担任支书了。”
徐文宝若有所思，提笔写了几个字，摇摇手说：“莫谈村事，莫谈村事。我突然来了灵感，写了一首小诗，帮我看看：五间土屋一方天，半院篱笆值万千。逢君莫谈伤心事，花落云开月自圆。”
路天宝摇摇头：“甚意思？你的篱笆是拿金条插的？”
李强笑道：“对竹篱茅舍很有感情噢。好诗，好诗。”
沙宣宝却说：“从意境来看，也说得过去。但诗讲韵律，你还应该注意调整平仄。”
路天宝斟了四杯酒，道：“来来来，咱碰上一杯。花儿快落了，云层没打开，谁知道月儿圆不圆。”
“来来，喝酒喝酒，不管月儿圆不圆，只要家庭团圆，朋友团圆就行。中秋快乐！”沙宣宝举起酒杯。
四人碰过，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李强道：“‘黑熊’的案子已经开过庭了，据说杨明要求赔偿100万，谈了几轮，最后以60万达成了协议。法律有这么一条规定，赔了钱就能出狱？”
沙宣宝吃了一口菜，说：“没有。但故意伤害案，只要当事人能够达成谅解，对被告人就可以判缓刑。可是，像这种案子，影响这么大，手段这么残忍，能用缓刑？”
路天宝夹着菜，悬在半空：“听说张再亮已经打通关节。”
徐文宝打了个冷颤：“出这么多，那得几辈子才能挣回来？”
“这钱，不是‘黑熊’一个人出。”李强吃了一口菜，道，“广雄和占山这几天到处借钱，不说干甚用哩。”
“来来，再碰一杯。”沙宣宝举起酒杯，“广雄是朋友，咱也不同情他。让‘黑熊’这么干，赔100万也不多！”
路天宝举起杯：“但愿钱到事了，村民们能过上安生日子。”
大家碰了杯，又把酒尽了。徐文宝道：“安生个屁！人家还要追查‘幕后指使人’、追究‘私刻公章’的责任。”
“查就查吧！”路天宝拍拍隆起的肚子，道，“咱光明磊落，五脏六腑都是玻璃做的。想把‘四刚’推进阴沟儿，累死他！”
李强笑道：“咱这乡政府也算没出息哩。公章用得着‘私刻’，你‘公刻’不就对了？”
徐文宝斟了杯酒擩给他：“喝你的酒吧。甚叫‘公刻’，甚叫‘私刻’，弄得清？
换公章都登报了，还告他‘私刻公章’，有甚法子？反正上头不讲理了，只要有人上访，就批评地方政府。花钱把人接回来，挨上一顿骂，还是处理不了，焦书记和张乡长天天愁死了。”
李强饮了酒，又笑道：“咱村现在热闹着哩，甄广雄也组织了一支队伍，举着横幅上访。两支队伍经常相遇，比比嗓门，比比骂技，偶尔还比比拳头。前几天，双方在街上打口水战，辩着辩恼了，马盛昌和景浩就打起来了。马盛昌一拳上去，打断了景浩的鼻梁，景浩就把马盛昌告到了法院。马盛昌害怕坐牢，又找人说和，赔了景浩3000块，让景浩撤了诉。现在两方较着劲，谁也不服谁。”他忽然把脸沉下来，“煤矿验收的限期已经到了，可是村委还不盖章。咱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看着就毁了。”
徐文宝道：“我真不明白：咱是办了件好事，还是办了件坏事？”
“坏事。”沙妻端过一盘热菜来，搁在小桌上。“成天打架，都快出人命了！”
李强道：“那是因为人心太贪，重财轻命！”
路天宝叹道：“金钱是敲门砖，金钱也是索命鬼，钱财是天生的杀手啊！”
沙宣宝望着黑黑的天幕，无语凝噎。一时心血来潮，伏案便写：
如梦令
秋情
冷月半藏云后，邀朋小酌淡酒。
举杯问秋风，却道村情依旧。
争斗，争斗，人心焉能拯救？
（一一二）
“黑熊”与董春走出牢房，获得了自由。他俩返回煤矿，打开锁链，组织生产，居然没人敢来阻拦。村委派驻的护矿队，也只敢在矿区周围远远地看着，不敢踏进办公室。
县委工作组了解村情之后，进入谈话程序。他们选择的第一个谈话地点是马谷羊家。窦贤和杨明是第一批谈话对象。
“我早就不管村上的事了。孩子们也不同意我插手。”马谷羊陷在猩红的皮沙发里，沉稳地说，“领导们既然来了，咱也不好扫大家的兴。如果还需要我跑跑腿，做一做村长和村民们的思想工作，我这点老面子，他们还给。我还能尽力。——来来来，喝瓶‘黄梨汁’，咱村的水不好喝，虽然开矿七八年了，可是前任村干部连村民们的吃水问题都没解决，就拿它解渴吧。”
“好好，谢谢。”精明干练的陈书记并未开瓶，接过来放在茶几上，说，“我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平息矛盾，解决纠纷，让煤矿正常运转，保住村民的菜篮子、钱袋子。”
“这当然好，可是怎样解决呢？”窦贤说，“你们偏听偏信，无缘无故地撤销了我的职务，开除了我的党籍，不是早就把屁股坐歪了？”
“这个问题，今天我们不谈。”陈书记说，“你曾经担任过支部书记，组织程序是懂得的。有意见可以按程序处理。——杨明同志，请谈谈你的意见。”
杨明说：“我的意见，要是答应我们收回煤矿，我们就算；不答应就告。县里告不赢到省里，省里告不赢就到北京。”
“怎么才算收回煤矿来，你自己承包？”陈书记问。
“我们准备……”
“嗯！嗯——”马谷羊突然大声地清理嗓子，杨明看了看他，不敢再往下说。
“这个么，还没有考虑好。”杨明又看了看窦贤，唯唯诺诺地说，“谁干再说。
反正是得先收回来。”
陈书记又问：“收回以后呢？是不是还坚持你竞选村长时的承诺，公开、公平竞争？”
“是。”
陈书记接着问：“同等条件下，可不可以优先现任承包人？”
杨明又看看马谷羊，马谷羊没表态；又看看窦贤，窦贤也没说话。接着，马谷羊出去了，窦贤也跟出去了。杨明看着他俩出去，一时语塞。
半天不见回话，与工作组一块到来的田干事问：“可不可以优先？陈书记问你呢。”
杨明望着陈书记，不知如何回答。光滑的头顶上，瞬间细汗涔涔。
“我个人有个意见，你看如何？”田干事凑到杨明跟前，小声说“‘黑熊’的赔款你已经得到，不管多少，该得。再让他从县城给你弄一套房子，把你两个孩子的户口都转到城里，到城里上学；然后再让他给你500万，你们息诉。他每年上缴村委800万，还让他们承包。行不行？”
杨明略加思索，爽快地回答：“行，行！”
“那我跟陈书记说说？”田干事问。
“行，说吧。”杨明望着陈书记，正等着田干事下话，门口一亮，窦贤闪进身来向杨明招了招手，杨明迅即跟出去。
陈书记从自己衣袋里摸出香烟来，扔给田干事与随从人员各一支，自己也噙上一支。田干事摁亮打火机，给陈书记点上火。
一支抽完了，没见人进来；两支抽完了，没见人进来；第三支抽了一半，杨明进来了。不等陈书记发问，便怒冲冲地说：“我们不同意‘黑熊’承包，甄广雄也不行。他们是杀人凶手，不能让他们干。不要说800万，就是1000万也不行。
坚决不同意！”
接着，窦贤、马谷羊也跟进来。
陈书记问：“小田，你刚才跟他说了些什么？什么800万、1000万，什么意思？”
田干事讪然一笑，说：“我不过是提出一个思路，又不强迫谁。——行，你不同意，就当我没说。”
窦贤板着脸道：“这哪是解决问题，你们这是耍人哩！王庄煤矿就是停了，也不能让杀人凶手们干！”
“好好，”陈书记说，“他不代表工作组的意见，我们接着谈。”
“还有什么好谈，你们的屁股就没坐正。”窦贤道。
“这么说，我们是不受欢迎的人了？”陈书记问。
马谷羊笑笑，说：“年轻人火气大，不会说话。陈书记不要在意，不要在意。来来，你喝，喝‘黄梨汁’。”
陈书记把马谷羊递上来的黄梨汁依旧放在茶几上，说：“咱明人不做暗事，有话说在当面。老马，你是当过书记的，德高望重。你不会希望王庄村的老百姓天天在暴风骤雨中过日子吧？结束这种生活不好吗？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认为煤矿问题应该怎么解决？你们——当然指村委，跟现在的承包人还能合作吗？如果不能，为什么？让他们增加利润，那不一样吗？”
马谷羊坐进沙发里，打开“黄梨汁”呷了一口，道：“我本来不该说，不想说，但不说呢，陈书记肯定说我不给面子。那我就说说我的看法。——提前声明，不代表村委。前任村干部办的邋遢事，电视上曝过、报纸上登过、还有叫什么网上转载过，我想你也会关注，我就不重复了。我在这儿要把它提出来，是说杨明担任村长，那是掏出心来对村民的，没有一点私心杂念。可是任期快满了，一事无成啊！原因何在？一是前任支书路天宝只顾和他的‘四大金刚’们发财，不考虑村民利益，把一个能够让村民发财致富的煤矿，承包给了他的狐朋狗友。他们发了一笔横财，又转手倒卖给了地痞，造成今儿善人受欺、恶人得势的结局。二是咱们的政府太腐败，咱有理有据，打不赢官司；人家没理没据，想甚结果得甚结果。
真真是天高皇帝远，朝廷不管诸侯的事，连个公道都没有。你让我表态，我也实在难表。但是有一点我得提醒你：承包人是疯狂的杀手、是罪犯；村主任呢，是被圪脑上开了瓢、指头上剁了刀的受害人。两厢水火不容，你说能合作不能？你说敢合作不敢？换句话说，你要硬把豺狼和绵羊关在一个笼子里，那绵羊只有等死的份了。像这种合作伙伴，你让他增加利润，那不是豺狼挤奶喂绵羊，它敢喝吗？
村民们天天告状，你们可能觉得很烦。可你们想过没有，这羊狼共眠，它闭得上眼吗？告了状还要挨刀子，不告能行？不告更没有活路啊！”
（一一三）
从白天谈到晚上，从月初谈到月底，工作组取得了实质性进展：那位在邻村承包煤矿，并且早就想以75万元的价款吞并原始股东的巩先生，将甄广雄、张再亮、郎占山等人吞并，与杨明签订合同，接受了王庄煤矿。
巩先生给甄广雄等人转让费2000万元，给杨明等人安抚费400万元。
杨明与巩先生签订了为期15年的合同，约定巩先生每年上缴村委利润300万元，给村民分红300万元，向每位村民供煤、炭各1吨。村委允许巩先生开采504#、486#煤田，并允许巩先生对煤矿进行扩建。
这当然经过了马谷羊的准许。至于村民们担心的如何交代朱老板，那不过是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因为那400万元安抚费，根本没进村委账户。
操作是在秘密的状态下进行的，村民们当然不会知道巩先生另付了安抚费。
但对甄广雄得到的2000万，村民们了如指掌。他们瞪大了眼珠子，对甄广雄和这群杀人恶魔得到的巨额款项愤愤不平：
“越有钱越‘黑’，越‘黑’越有钱。世道乱了！”
“老百姓没法活，只能当强盗了！”
“咱也磨刀吧，黑来去打劫狗日的们……”
不久，村委成立了理财小组。杨明指定高嘉担任小组长，吴仁、王闺女等人为小组成员。
分钱了，村民们一人一个存折，折上都有1000元。
领到存折，村民们喜形于色，街头巷尾，笑声飞扬：
“咱有钱了，每人1000块啊！”
“古久千年，哪朝哪代给老百姓分过钱？真是开天辟地，开天辟地！”
“那是杨主任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不容易啊！”
“要还是天宝掌政，咱老百姓，一辈子也不要想……”
有人快乐有人忧。傍晚，徐文宝给沙宣宝发来一条短信：
掘井维矿十年搏，志在兴村筑富窝。
宏图未展风云起，是非功过与谁说？
煤矿分红领存折，全体村民乐呵呵。
人人都说村长好，不言当年谁开拓。
沙宣宝心里酸酸的，何尝不有同感！于是提起电话给徐文宝打过去：“办矿之初，咱们曾有一个约定：以后一旦发财，献上一份爱心。你还记不记得？”
徐文宝说：“记得，当然记得。那是一份心愿。”
“你能不能征询一下股东们的意见，还了这份愿？”沙宣宝问。
徐文宝说：“我也有这个意思，并且征询了部分股东的意见，都不大同意。刘超认为咱又在作秀，坚决反对。他说，咱已经不是过去的那群精英了，已经被人民从神圣的殿堂里赶了出来，下了地狱，成了魔鬼。现在去献爱心，村民们还以为咱鳄鱼掉眼泪——假慈悲哩。我也想，村情险恶，人心不古，咱还是不要张扬，安分守己的好。咱不要妄想传名千古，流芳百世，看来只能任人诅咒，遗臭万年了！”
扣下电话，沙宣宝深思良久，感慨万端。他把徐文宝的短信转发给路天宝，不一会儿，路天宝回复了一条：
我们是王庄煤矿的缔造者、建设者。我们栉风沐雨，共同创立了王庄村经济发展的基业。虽世事沧桑，但无愧乡亲、无愧人生。让村民富裕，是我们追求的目标，不论功名何属，我们已经了结心愿。达此目的，何复他求！
几分酸楚，几分喜悦，沙宣宝在斗室之中默默品味。他坐在木椅上，微闭双眼，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四壁透风的课堂，耳畔也仿佛响起了稚嫩的朗朗的读书声：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