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他淡淡道:“叶明呢?他掌京都守备,让对方如此轻易兵临城下,日后我这皇帝还做是不做!”
他说到这里,语气中已有杀意流露。诸葛炎看了他一眼道:“此次布兵着重在极乐宫附近,京都留下守军不过三千……”
皇帝一拍桌案,冷峻的面庞上带着怒容。“蠢材!光知护着朕有什么用!若今日叛军攻城,朕岂不成了大云朝第一个丢了都城的皇帝!”
雷霆震怒,便是诸葛炎,也没有再说话。他心中明了,因这事,明日便会有大批地方官员掉了脑袋。而叶明执掌京都守备,更是难辞其咎。让宸渊跑了并不是眼前天子愤怒的原因,倾三百影侍卫,一万多士卒加上诸葛炎亲至,也没能留下宸渊,这关乎皇家颜面的问题。叛军敢在京都之外,皇城脚下救人,这无异于公然挑战天子权威,而这位皇帝,最容不得的,就是别人挑战他的威严。
过了半晌,诸葛炎道:“索性炼魂教一事还是有收获的。”
皇帝恩了一声道:“后来我听了李旬的汇报,贺罗生虽没死,却是受了重创。左右护法一死一叛,炼魂教可谓元气大伤。”
诸葛炎道:“可那凌霄却并未出什么力,多是借了我们的手,而他却由此打压了炼魂教,其野心,陛下不可不察。”
皇帝道:“炼魂教这几年来太过猖狂,便是在京都附近,天子脚下,也横行霸道。我若不抬出一枚棋子来压一压,他贺罗生只怕真以为自己是这天下之主了。”
他继续道:“凌霄的心思我固然明白。但他不似贺罗生,他易于控制,贺罗生无妻无女,心无所挂。他凌霄却有一爱女,这便是他比贺罗生易于控制的原因。”
诸葛炎道:“臣只怕……”
他话没有说下去,以凌霄展现的手段与心机来看,他若真的坐大,又岂会只因他的女儿而受人掌控?在他看来,此人比之贺罗生,更厉害数倍。但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了解这皇帝的性子,这皇帝对他自己有着足够强大的自信,甚至自信到自负。他虽表面对宸渊一事表示很愤怒,但他其实根本没放在心上,杀一些官员,只不过是想告诉他们,皇帝陛下很愤怒。他若真的觉得宸渊对于他是个威胁,便会以雷霆手段,命自己领十万精锐,踏平江南。但他并没有,反而远在京都,颇有兴趣的看着宸渊在江南折腾。
诸葛炎心中微微摇头,他是太寂寞了,太久没有人敢反抗他了,如今冒出一个宸渊来,他恐是高兴还来不及。甚至是贺罗生,他要真想除去的时候,也不过是发一发话的问题。所以他虽然明白凌霄的野心,但他仍不在意,在他看来,如果他真的容不下凌霄了,他不过是第二个贺罗生罢了。
皇帝想了想,又道:“极乐宫上有一刺杀李旬的少年,他身后所负的,似乎就是久未寻得的羲炎。”
诸葛炎道:“陛下若有意,臣此次可亲自去。”
皇帝摆了摆手。“罢了。羲炎在一个黄毛小子手上,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他被李旬裂山拳所伤,死了也说不定。”
诸葛炎微微摇头,这个皇帝口中的黄毛小子,就是早先在江南助宸渊起事,连下苏州,江都两城的人。只是连宸渊他都不放眼里,又何况张羽呢?
凌灵与张羽走了不知多久,沿途凌灵灵机应变,多施妙极,避过追兵,终是寻着一处人家,暂且歇了下来。张羽看着那昏倒在地的一男一女,正是这间简陋屋子的主人,不由微皱眉。“他们好心收留我们,你又何必弄昏他们?”
凌灵白了他一眼,冷哼道:“你懂得什么。他们现下收留我们,只因那些士卒还没找到这来。那些士卒要是一问有没有见过我们两,你说他们会怎么回答?”
张羽没有说话。她看了他一眼道:“老好人多半活不长,你就是人太好,才落得这般田地。”
张羽无言以对。
她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换件干净衣服,明日便去京都。”
次日,张羽与凌灵光明正大的站在京都城下,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凌灵此时换了身布衣,却是难掩绝丽容颜。
张羽站在一旁,亦是布衣青衫,他微一犹豫道:“我们便这么进去?”
凌灵笑道:“昨天极乐宫行刺一事传了出来,朝廷对外肯定宣称你已经被他们就地诛杀了。”
张羽道:“你这么肯定?”
凌灵耸肩。“要是他们让百姓知道他们在郊外折腾了一宿,几千人还找不到一个人,他们不是很没面子?”
张羽闻言,心中虽不确定,但已经来了这里,他总是要进去的。他忽而似是想起什么,微一犹豫,从怀中掏出一条鹅黄衣带,那衣带上还残留着一丝血迹,却是之前凌灵用来为张羽擦拭血迹包扎伤口之用的。
只是这衣带已然干净许多,似是被人洗过,张羽将它递给凌灵,避开她疑惑的眼神,言辞闪烁。“这……还给你。”
凌灵看着那衣带,俏脸微红,只听她撇嘴道:“我才不要呢。”
张羽一怔,又听她冷哼一声道:“脏成这样了,我还要来作甚?你便丢了吧。”
张羽犹豫了一下,看着手中衣带,并没依言丢掉,反而是收了起来。
凌灵装作很不在意,余光其实一直在瞥着他,待看到他将衣带收了回去,心中喜悦,面上却是一副淡然神色。张羽看着她道:“我欠姑娘两条命。”
凌灵疑道:“你说什么?”张羽道:“墓室一次,今次一次,姑娘两次救命之恩,我记下了。”
凌灵蹙眉,微觉不耐道:“记下便记下吧!反正你也报答不了!”
她说罢,不理会张羽,径直往城中走去。
张羽不知她话中深意,只得默默也跟着进城了。如凌灵所料,张羽几乎毫无阻碍的进了城。便是连早先在石镇通缉他的通缉令也不见了。殊不知只因那皇帝已经对他不感兴趣了。
城中仍是一派平和,仿若昨日之事与他们毫无干系。只有一个偏僻巷子中,那留下的碎砖残瓦以及地上斑驳血迹,还能说明昨日这里发生过极为激烈的战斗。
张羽心中挂念林巧儿,心急如焚,进了城便直奔客栈而去。凌灵却是不慌不忙,悠闲好似散步,待看到自己被他甩了好一段距离,才不由撇了撇嘴,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张羽冲进客栈,推开房门,却见屋内空无一人,摆设整齐,似是很久没有客人住在此处了。张羽怔在原地,只听凌灵淡淡道:“你伤还没好,这么跑,不怕伤势恶化,一命呜呼了?”
她进得房来,却只见张羽一人,也微觉错愕。
张羽思索片刻,眼中寒芒闪烁道:“炼魂教!”
在他想来,林巧儿突然不见,应与炼魂教有关。
凌灵见他转身欲走,展颜笑道:“莫急莫急,她既住在这,不见了,该问掌柜才是。”
说罢,径自下楼走到掌柜面前,笑道:“掌柜的,楼上天字号房间,可有一姑娘住过?长的可美了,掌柜的应该记得吧?”
那掌柜的想了想道:“哦!你说那位姑娘啊。她退房了啊,昨日刚离开。”
凌灵笑道:“那她走时,是一个人咯?”
掌柜颔首道:“是啊。”
凌灵想了想,又道:“她走时什么神情?”
掌柜的面上隐有不悦,这少女问的问题未免太多了。凌灵微笑,将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那掌柜立刻笑道:“她走时蹙着眉,眼中好像……”
凌灵道:“像是在担心什么?”
掌柜颔首笑道:“姑娘聪明!”
此时,张羽亦从楼上下来,凌灵笑道:“多谢掌柜了,她可有说要去哪?”
掌柜摇头道:“这就不知了。”
凌灵一笑,拉着张羽出了客栈,淡然道:“你那位巧儿姑娘,该是去寻你了。”
张羽皱眉道:“你如何知道的?”
凌灵道:“掌柜告诉我的。”
张羽闻言,欲要去寻她,只听凌灵道:“你知道她在哪?”
张羽摇头。
凌灵道:“那便是了。你们前后一共分开不过一天一夜。她若寻不到你,想来还是会回来这里,我劝你还是在这里乖乖等着。”
张羽闻言,微微点头道:“只是担心炼魂教……”
凌灵撇嘴道:“她又没有追魂印,只要她不太背,该是不会遇见的。”
无边无际的黑暗,遍地的尸首,血如雨注。
“对不起……”一个温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张羽悚然一惊,从梦中醒转。张羽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缓步走出屋外,他捂着脑袋,终是想不起张雅为何要向他道歉。整个村子都覆灭了,李旬又是如何全身而退的?自己又是如何逃出生天,被师尊所救,这一切他都想不起来了。就好像记忆从中被剪断了一般,那中间缺少的一段,不知去哪里找回。他沿着长廊走着,忽见月光下,凌灵俏立在前,一双美眸出神的盯着空中散发着暗淡光辉的半月。
她似是感觉有人走来,回眸望去,便瞥见了张羽。她站在原地,夜色下,她的眼眸水盈盈的,仿佛蒙上一层水雾,好看极了。
“你不睡觉,来这作甚?”她缓缓开口,似是很漫不经心的询问。
张羽看着她道:“那你呢。”
凌灵耸肩道:“你先回答我。”
张羽摇头道:“只是睡不着而已。”
凌灵撇嘴,刚想说你是不是担心你那巧儿姑娘,却自觉无趣,索性偏过头去,继续盯着那空中半月。
“你说,这月亮,是圆的好看,还是缺的好看。”半晌,她忽道。
张羽看了眼空中半月,想了想道:“该是圆的吧。”
凌灵却摇了摇头,轻笑道:“我倒觉得缺的好看。”
她笑道:“这缺的一半,岂不正像人活着的时候种种遗憾?若是补全了,未免太圆满了些。”
张羽只觉她这话莫名其妙,人活着,自是希望一帆风顺,团圆美满,又哪有人希望有遗憾的呢?
凌灵似是猜出他的心思道:“但有遗憾,并无后悔,才能算是真正的人生吧?”
张羽喃喃道:“但有遗憾,并无后悔……”
他缓缓闭上眼眸,这八个字,说来容易,又有几人能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