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王,后,杰克》的出版却引起了批评争议。“尽管俄罗斯流亡批评家们……对纳博科夫这部作品的优点意见不一,但他们中许多人都同意这一点:他们不断提到纳博科夫的非俄罗斯化,提到他缺乏与俄罗斯文学和传统的联系。” 有人甚至指责纳博科夫“使劲抄袭平庸的德国作品”。 这些批评都忽略了纳博科夫这部作品是如何扎根于俄罗斯传统。纳博科夫的艺术哲学与俄罗斯帝国末期象征主义运动的三个基本的原则密切相关,强调个人主义和“艺术家在指出一个超越于感官世界的更高现实方面的作用”。 纳博科夫在晚年为其创作自由做了著名且很公开的辩护,其中就回响着白银时代那些一流作家的观点。波兰作家斯坦尼斯瓦·普雷茨斯扎斯基认为,“艺术家既不是仆人,也不是向导;既不属于民族,也不属于世界;既不不服务于任何理念,也不服务于任何社会。”谢尔盖·佳吉列夫说,“艺术的伟大力量恰恰在于它是自得其乐,为自我服务,当然首先是自由”。纳博科夫克敌制胜的法宝——他作为小说复杂迷局的“布局者”——可见于别雷的观点,“作品都是在与读者玩捉迷藏”,只有以正确的方式追踪作家的头绪,读者才能找到“神奇的秘密”。 此外,“阿克梅派有意识的‘文学性’主张、对自律和工艺的重视”及其对“敏锐视觉”的“强调”,与纳博科夫的观点——对细节的密切注意和对目的与手段的精确运用——遥相呼应,正如纳博科夫所说,“在崇高的艺术和纯粹的科学中,细节就是一切”。 所有这些创作理论因子都将结合在他的第三部小说,那是关于一个国际象棋大师的悲剧故事,由于他对棋艺的痴迷,最终走向了自我毁灭。
1928年11月,即在小说发表两个月后,德国的乌尔斯泰因出版社以7300马克购买了《王,后,杰克》的版权,高出《玛丽》版权的两倍。这意味着纳博科夫夫妇可以暂时喘口气。1929年2月,他们出发前往比利牛斯山,纳博科夫十年来第一次能够追逐蝴蝶了。此间,他也开始创作新小说《防守》,在“铺了一块格子图案桌布”的小桌子上写作,桌上是“丢满烟头的烟灰缸”和“四卷本靠墙的俄语大词典”。6月,他们带着“精彩”的蝴蝶战利品回到柏林;乌尔斯泰因出版社的钱还没有花完,纳博科夫夫妇就在在柏林南郊置了一块地,准备建新房。他们整个夏天都待在那里,但建房一事从未落实。这段时间纳博科夫仍然忙于写作,筹备来年要出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乔布归来》。是年八月,他圈上新小说的“最后一个句号”:“一个玄而又玄东西”,写的是“非常难的主题”。
纳博科夫所说的“非常难的主题”包罗了社会、情感和心理的功能障碍:异化、孤独、疏离、迷失、执迷、幻灭和疯狂。作品的主人公卢仁是一个怪才,既古怪又可爱, “实际上就是个反英雄角色”,总是惧怕与这个物质世界打交道。国际象棋为他提供了避难所,这个空间的主宰是智力和想象力,超越了压迫性的物质限制。正如在纳博科夫先前的作品中一样,爱情也(哪怕是短暂地)提供了保护的希望,但在《防守》中,卢仁对棋艺的热爱压倒了爱情,正是国际象棋成为他主要的“防守”,即便它对他的身体健康构成了最大威胁。他最初将包含自己世界的“那精确而无情地展开”的模式视为注定之命运的吉祥符号,但这些模式最终背叛他,围住他,诱捕他进入一个无休止的还原循环。最终,卢仁别无选择,只有逃离“陷阱”,逃离棋盘的“邪恶的诱惑”,真的 “出局”:他从五楼的窗子纵身一跳自杀。
卢仁的坠死预示了纳博科夫小说中其他主人公的行为选择,走出这个世界,走进彼岸世界(如《光荣》中的马丁,《斩首之邀》中的辛辛纳特斯,《透明》中的休·珀森)。在《防守》中,卢仁之死简洁地关闭了另一个还原循环:还是孩子时,在父母的乡下屋子里,卢仁爬出一扇窗户,徒劳地想躲避上学。在纳博科夫的这部作品中,尽管窗户提供了进入“彼岸”世界的入口,但那令人眩晕的重力也是一股强大力量。他的许多主人公都被地心重力吸引而去。卢仁精神崩溃时也屈服于重力,但却可笑地误以为是醉酒。这一幕让人想起20年代的无声电影中喜剧演员的夸张噱头。卓别林、劳埃德和基顿,这些喜剧演员都是纳博科夫的最爱,他们的表演给他为蓝鸟艺术团写的“商业小品”带来了灵感。 在《防守》中,国际象棋这一“非常难的主题”其实隐喻了卢仁掉入的那个神秘陷阱。他与物质世界产生冲突,但下棋只提供临时的自由,一种短暂的解脱,牺牲的却是身心健康。同时,卢仁的经历所具有的神秘维度还暗示,他的困境不仅受制于以棋为中心的病理学,或许还有更隐蔽、更飘忽的力量在起作用,暗示他的偏执不是完全没有根据。
终其写作生涯,纳博科夫一直固执地拒绝宣布对任何有组织的宗教效忠,他遮遮掩掩地说,“我知道的多于我能用言辞表达的;如果我不知道得更多,我能够表达的那点儿东西就不应该被表达”。 然而,他超越的形而上学包含了可识别的基督教因子——天堂、神灵、天使、魔鬼甚至上帝——也包含了超自然的、神秘的唯灵论和诺斯替教义,相信“人陷入了一个邪恶的物质世界,他的身体是他灵魂的牢笼”。这恰是卢仁的困境。这个困境更不安地明显体现于接下来作品《眼睛》和《斩首之邀》中的梦魇世界。
在正式出书前,《防守》就从1929年12月在巴黎流亡杂志《当代纪事》上连载,立刻引起了“一阵可鄙的羡慕的喧嚣”。 只读了前几章,俄罗斯流亡文化圈中最著名的人物之一、作家、批评家尼娜·波波诺娃即宣布,纳博科夫是“相当成熟而老练的现代作家”,“一个伟大的俄罗斯作家,像凤凰一样……从革命与流亡的火焰和灰烬中诞生”。诺奖得主、俄罗斯流亡文学圈中的老前辈蒲宁说,“这小子拿了一把枪,把整个老一代全部干掉,我也不例外”。 批评家们赞扬纳博科夫是“流亡给俄罗斯文学的最大礼物”,承认他成功地“综合了俄罗斯文学传统和西方创新,将俄罗斯文学对心理的关注和西方文学对情节和形式完美的迷恋融为一炉”。
在这种喧嚣声中,纳博科夫度过了1929年的秋天。他在达勒姆博物馆进行蝴蝶分类,写评论,杀青第一部即将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年底,他开始写一个新短篇《眼睛》。这部作品在1930年2月完成。在柏林的施密特咖啡馆举行的一次俄罗斯作家联合会的聚会上,纳博科夫当众读了小说的第一章。
尼娜·波波诺娃认为,《眼睛》代表了“纳博科夫作品口径的根本变化”。 在“追求身份的过程中,主人公走过了一个装满镜子的地狱,最终是孪生意象的融合”,这部作品证明了纳博科夫断然拒绝“世界如其所是”,证明了他故意站在“非理性、非逻辑和难以解释的世界”一边。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叙事者斯穆罗夫被情人吃醋的老公打了一顿后,觉得受了羞辱,于是开枪自杀。在一家医院的病床上醒来时,尽管伤口上打着绷带,但他相信已自杀身亡,相信自己进入了一个“后存在的幻想”世界,在里面他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自由漂浮的、匿名的、可变的幽灵。斯穆罗夫的人格开始变化和分裂时,小说中主导性的第一人称叙事者的声音身份变得不确定。更复杂的是,每遇到一个人,斯穆罗夫的自我就分裂成“对方的形象”,直到最终他的自我感完全崩溃:
因为我不存在;只有成千上万反射我的镜子。每认识一个人,模仿我的幻影就多一个……只有我不存在……相反的胎盘,我的形象,也将变小,在最后的目击者身上死去。
与此同时,现实“继续入侵,对‘我’认为是他的虚拟世界造成混乱”。斯穆罗夫的分裂状态抵达极点,在这里甚至时空开始瓦解。
除了故事中前置的镜像和替身的主题之外,还存在一个由意象和暗示编织的丰富潜文本,埋在看似没有关联的细节中。比如,对于一只特定蝴蝶的暗示,就表示是对多重视角的补充和拓展。对斯穆罗夫的许多面具进行“归类”的过程,被比作对此只蝴蝶的归类。这只蝴蝶最终证明是一种复眼蝶——俄语中的“复眼”即法语中的“阿古斯”(在希腊神话中,阿古斯变成了孔雀,他的密探变成了孔雀尾巴羽毛上的眼点)。整部作品中,有许多细节都与孔雀有关,如斯穆罗夫住在孔雀街5号,打着一条“鲜艳的蓝色领带,领带上绣着明晃晃的孔雀”;这些零散的细节共同强化了斯穆罗夫是一个脱离现实的孤独观察者:
我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幸福是观察、监控、注意、审视自己和他人,是只做一个大大的、有点像玻璃一样的、布满血丝的、一眨不眨的眼睛。
在《眼睛》中,存在一个根本的悖论,因为,尽管他的计划和幻想很古怪,但不安的主人公“本质上是善良的”。这种善良,按照纳博科夫的说法,包含在“一直停留在斯穆罗夫身边”的“想象力”中。那样一个经久的悖论和矛盾否定了任何终结的希望,但由于高扬复杂性、含混性和“神秘性”,它也起到一种特定的启迪作用。“一个优秀的读者,”纳博科夫说,“一个重要的读者,一个积极的具有创造性的读者,是一个重读者。”通过重读,读者开始与文本的“神经”打交道,在那里,文本“潜意识的坐标”、“秘密的节点”及其“有趣的幽影和水下的纹路”,渐次神奇地浮现。
斯穆罗夫的前辈可见于爱伦·坡的短篇《丽姬娅》和《威廉·威尔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替身》和勃留索夫的诗歌《镜中》,还可见于1926年德国的无声故事片《布拉格的学生》,该片由康拉德·韦德主演,纳博科夫在柏林时经常光顾电影院,很可能看过该片。《眼睛》中“大胆而新奇”的故事也足以让人想到契诃夫小说的独特品质。有一次,纳博科夫破天荒地承认,契诃夫是他的“先驱”。他们都是作家兼科学家:契诃夫行医,纳博科夫研究鳞翅目。他们都将“诗歌的精确和纯科学的兴奋”用于创作。不“注意到特定的细节和独特的意象”,纳博科夫说,“就没有艺术、没有天才、没有契诃夫、没有恐怖、没有温柔、没有惊奇”。与纳博科夫一样,契诃夫也厌恶“各种预制的手段和原型”。 他笔下的主人公往往有功能障碍,极度自私,喜欢操纵别人,是自大狂,他们的宏远规划不是放弃就是失败,他们总是出现在难以预测的、中断破裂的、悬而未决的场景中。纳博科夫与契诃夫都饱受极端严厉的苛评。甚至在《防守》出版后,纳博科夫仍然因其非俄罗斯化而受攻击。与契诃夫一样,他被指责削弱了俄罗斯文化传统,被指责为冷淡、空洞、冷漠,没有艺术目的。但是,纳博科夫没有妥协;他说发现自己与他人的评价之间的“反差”“很有趣”。1930年5月,他开始写下一部小说《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