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班泗州戏演得好,开头表演的压花场更是绝,每个登台演员都有自己的绝活儿。
陈小脚上台表演的是碎步打水。这碎步打水看似简单,其实并不好做,首先要求演员必须是小脚,脚大了无法表演。
陈小脚,听名字,不用看,也知道这人的脚,不大。
为了能练好碎步打水,陈小脚自幼用布缠脚,学练步法,终于练成一脚绝技。演员们都羡慕陈小脚的小脚,能踩出那么好的步法来。
陈小脚在台上表演,脚如踩水,身轻如燕,看客无不叫好,特别是表演燕子拨泥时,只见他轻点两下,把脚跟处的小碗从后面拨起,再从头顶上飞过去,在观者的惊叫声中,稳稳用脚尖接住碗,水在碗里,平静如初。全场,掌声一片。
走下场,陈小脚很少说话,常会一个人凝望着远方。日子久了,别的演员也都见怪不怪,随其一人发呆。
只有班主陈一腔会悄悄走到陈小脚身边,拉着他的手说,爹知道你痛苦,可是想演好压花场,役有绝活不行,人不常说吗,一招鲜,吃遍天。你这双脚,也算一绝哩。
陈小脚听了,苦笑,浅浅地,走回戏台。
望着儿子迈着碎步的背影,陈一腔摇摇头,一脸的无奈。他知道儿子长大了。
碎步打水,一时成了陈家班的压轴表演。陈小脚也成了名角。
陈家班的演员都羡慕陈小脚有双小脚。
陈小脚红得发紫,可是除了在压花场上能看到他灵活的身姿,更多时,一人站在戏外,凝望着远方,发呆。
陈一腔还会拉着陈小脚的手说,如我所愿,高兴才对,咋能一脸不开心呢?陈小脚目不旁视,父亲的话,他似没有听见。陈一腔轻叹声,摇头,走开。听着父亲离开的脚步声,陈小脚把眼睛移到脚上,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脚,这双让别人羡慕的小脚,在他看来,是一种痛。
童年缠脚,儿时习步,过去的一切,陈小脚都记忆如昨天。他忘不了缠脚的疼,忘不了练步的苦,更忘不了儿时伙伴嘲笑他长着一双小脚的那一幕。当自己不能改变父亲的意志时,他只能忍着痛苦,苦练碎步打水。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整整十二年,陈小脚想。十二年的疼痛,换来一片掌声,夸赞声,甚至是惊叫声,可所有这些,在他看来,都没有拥有一双正常的脚快乐。
陈小脚清楚,如果长着一双常入的脚,他就不是陈小脚。那自己又会叫什么呢?
陈小脚心里更明白,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可他总爱去想。
表演压花场两年,陈小脚想了两年。他感觉好累,累了的陈小脚找到陈一腔说,他不能再表演了,那样自己会死在舞台上。
陈一腔房了,他暗示陈小脚好好演,将来当陈家班的班主。望着自己的一双小脚,陈小脚伤感地说,太累。
见他去意已决,陈一腔心想,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呀,你去吧,想回,再来。陈小脚走了。压花场时,陈家班也曾有人上台表演碎步打水,观众看后,摇头叹说,陈小脚呢?
台后的陈一腔知道,不是弟子们功夫不好,而是他们没有那双灵巧的小脚。
新来的知府大人要看泗州戏,点名要看陈小脚表演。陈一腔婉转告诉师爷,陈小脚早已离开陈家班。师爷生气道,老爷说了,他就要看陈小脚的碎步打水,看不到,你们以后就不要演唱泗州戏了。话说得明白,毫无商量余地。师爷走后,陈一腔愁呀,饭都吃不下。三天后,就要到府衙演戏。陈一腔度日如年,可三天期限转眼到了。这天,陈小脚出现在陈家班。陈一腔拉着陈小脚的手,哭了,喜的。到了府衙,陈小脚舞:动双脚,勾、弯、踢、点、伸,让知府大人着实刺激了一下。知府一高兴,大赏了’陈家班。回来,陈小脚要走。陈一腔一把抱住他说,你还恨着我呀。陈小脚凝望着前方,说,以前恨,现在不恨了。帮你,是因为你养育了我。
留下来吧,爹当初也是为你好。陈一腔并不松手。
陈小脚挣开陈一腔的怀抱说,知道男人长着一双小脚的滋味吗?不怨你,但我不能留在陈家班,待在这儿,我不快乐。陈一腔抹了把眼泪,拿来银子,给陈小脚。陈小脚并不接,淡淡一笑,转身,迈着碎步,离去。看着远去的陈小脚,陈一腔一脸泪。陈家班的演员都说,绝好的一双小脚不演碎步打水,多可惜哟。陈小脚走了,此后没人看到过他。压花场时,陈家班再发有人表演碎步打水了。这个节目,陈一腔在陈小脚最后一次离开那天,就从泗州戏里抹去了。没有人再会去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