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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乡村的小事(1)

枯萎了的女人 / 屠格涅夫(俄)

作家档案

伊万·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1818—1883),被称为“小说家中的小说家”,与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并称为俄罗斯小说“三巨头”。俄国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诗人和剧作家,早期写诗(《帕拉莎》《地主》等)。

1847—1852年发表了《猎人笔记》,揭露农奴主的残暴,农奴的悲惨生活,因此被放逐。在监禁中写成中篇小说《木木》,对农奴制表示抗议。以后又发表长篇小说《罗亭》(1856)、《贵族之家》(1859),中篇小说《阿霞》《多余人的日记》等,描写贵族地主出身的知识分子好发议论而缺少斗争精神的性格。在长篇小说《前夜》(1860)中,塑造出保加利亚革命者英沙罗夫的形象。后来发表长篇小说《父与子》,刻画贵族自由主义者同平民知识分子之间的思想冲突。后期长篇小说《烟》(1867)和《处女地》(1877),否定贵族反动派和贵族自由主义者,批评不彻底的民粹派,但流露悲观情绪。此外还写有剧本《村居一月》和散文诗《傻瓜》等。

这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她的前半生无忧无虑,惹人爱慕,后半生却被一种怪病纠缠,身体逐渐萎缩。能战胜不幸命运的,唯有强大的信念。

这长期受尽磨难的国家——

是我俄罗斯人的祖国!

费·丘特切夫

“干渔夫,湿猎人,一副倒霉相。”这是法国的一句俗语。我从不喜欢捕鱼,所以对渔夫也不了解,不知道他们在晴天里打鱼是什么感受,若是碰到下雨天,浑身湿透了,但又碰巧打了不少鱼,他们的心情是高兴呢,还是糟糕呢,这一点我也不得知。但是,我很清楚,下雨天对猎人而言是一场怎样的灾难。我和我的朋友叶尔莫莱就经历过这样的事,那时,我们在别廖夫打松鸡,正好赶上了雨天。那一天雨从清晨便开始下,丝毫没有停住的迹象。我们用尽了招数来躲过这场雨,但还是没有躲得过。我们顶着橡皮雨披躲到树下,原本以为能少淋点雨,但事实上并没有起到作用,雨水不停地漏进来,还影响到了我射击;刚开始的时候,在树下还能避避雨,但等树叶上的雨水攒多了之后,情况就不妙了,仿佛每根树枝,每片叶子上的雨水都浇到了我们头上,就像用了漏斗一样;雨水冰凉,先是湿透了领带,之后顺着脊梁往下流。叶尔莫拉伊说得很对,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也莫过如此。

“不行,彼得·彼得罗维奇,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他忍无可忍地喊道,“我看,今天是打不成猎了。下着雨,狗鼻子失灵了,起不到什么作用;太潮了,枪也不好使了,这鬼天气,真是倒霉透了!”

“现在该怎么办?”我问他。

“我们去阿列克谢叶夫卡,你看行不行。你可能不知道,那儿有一个田庄,是您母亲的,从这儿到田庄大约有七八俄里的路程。我们先在哪休息一晚,想想怎么办,明天……”

“再到这儿来?”

“不,咱们不回这儿了……我们去阿列克谢叶夫卡,那地方的打猎情况我很熟……那儿有很多地方,打到的松鸡都比这儿好。”

听了这些话,我很想问问他,有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现在才想起带我去。那天,我和叶尔莫拉伊向我母亲的那个田庄出发,千辛万苦才到那儿,看到了田庄,我心想,我们家还有这样的田庄。田庄里有一间破旧的厢房,没有人住,房屋里十分整洁;我们在那儿住了一晚,还算舒适。

次日,我早早就醒了。太阳刚刚升起,天空万里无云。大雨过后,刚升起的朝阳,使天空很亮。在别人帮我套马车的时候,我闲来无事,就到厢房旁边的小花园去转了转,这儿曾经是个果园,如今没人管理,荒芜了,就成了小花园,厢房被这花园里郁郁葱葱的草木包围着。置身在雨后清新的空气中,在晴朗蔚蓝的天空下,是多么畅快啊,云雀在天空上自由地飞翔,用它那银铃般的清脆歌声唱响了华美的乐章。它们的歌声像是带着水汽似的,它们的翅膀上应该也满是露珠。我摘下帽子,挺起胸膛,大口大口畅快地呼吸着。忽然,我看到有一个养蜂场,位于一个溪谷的斜坡,周围围着的篱笆,溪谷不太深。从这里望去,能看的有一条小路狭窄而弯曲。小路与养蜂场连接着,路旁生长着茂密的杂草和荨麻,并夹杂着深绿色的大麻尖茎,这大麻也不知哪儿来的。

我沿着小路来到了养蜂场,它的边上有一个棚子,棚子是用篱笆做墙壁隔成的,被人们称作冬季蜂房,在冬天,放蜂箱的时候要用的。我向那虚掩的门里瞧去,里面很幽静,很黑,也很干燥,空气中夹杂着蜂蜜和薄荷好闻的气味。我看到,在棚子角落的床板上躺着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体很瘦小,身上盖着被子,我能感觉到被子下的身体很小,这时,我不想再探究,想转身离开了。

“老爷,老爷!彼得·彼得洛维奇老爷!”我听到有人叫我,那是个很微弱的、很缓慢的、十分沙哑的声音,一种簌簌声,像是沼泽地上苔草发出来的那种声音。

我停下了脚步。

“彼得·彼得洛维奇老爷,请您过来。”那声音又说了一遍。声音是从棚子角落的床上发出来的。

我走进了棚子,来到床边,向那张床看去,我被吓到了,如果不是我刚才听到喊声,我不会认为床上躺着的是活人。

映入眼帘的,是干瘪得像骷髅一样的脑袋,就像古书中的圣像,呈现出青铜色。鼻子极其狭窄。往下看,是洁白的牙齿,嘴唇小得几乎看不见了。从头巾下钻出几缕头发,散乱地盖在额头上。眼睛勉强能看得出来。在下巴和被子相接触的地方,有两只青铜色的小手在不断地挪动、摸索着,那小手的手指细得像柴棍一样。我凝神看了看。发现那张脸十分漂亮,一点也不丑陋。就是这样,才更让人毛骨悚然。他似乎是想挤出笑容,努力蠕动着金属般的脸颊,这种想笑又笑不出表情,使得他的脸部更加狰狞,更加可怕。

“老爷,您不认识我了吗?”这声音轻缓地、略带颤抖地从他嘴里发出来。“唉!您怎么可能认得出我来呢,老爷,我是卢克丽娅。……还记得吗?在斯帕斯科耶,您母亲的轮舞……记得吗,那时,我是领唱呢。”

“卢克丽娅!”我喊了一声,“真的是你,怎么会呢?”

“是我,老爷,真的是我。我是卢克丽娅。”

我被吓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呆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又黑又僵硬的脸,以及那了无生气而又明亮的眼睛,这时,她也在看着我。真是她?这个干尸一样的女人是卢克丽娅?是我们家奴仆中的第一美人?是那个身材妖娆、性格开朗、舞姿曼妙的女孩?不,这不可能。卢克丽娅是那样的聪慧、惹人喜爱。在我十六岁的时候,还曾经暗恋过她,那时,我们那儿的年轻人都追过她。

“天哪!卢克丽娅,”我说,“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了这样?”

“我遇到些不幸的事,老爷,希望您别因为我的倒霉遭遇而讨厌我、嫌弃我,我这儿没有椅子,您就坐在这小桶上吧,我没法大声说话,你得做近些,不然会听不清我说话。真高兴能见到您,您怎么来到这儿呢?”

卢克丽娅的声音虽然很小,但很流畅。

“是叶尔莫拉伊带我来的,他是我打猎的朋友。你能不能给我讲讲——”

“讲讲我的遭遇是吧?好的,老爷,我就给您讲讲吧。这事发生已经有六七年了,那时,我刚嫁给瓦西利·波利亚科夫。您记得他吗?就是那个体格不错,头发带卷的年轻人,他是给您母亲管理餐厅的。那时候,您去莫斯科上学了,不在乡下。我们非常相爱,我永远忘不掉瓦西利。那是在一个春天:有一天凌晨,我睡不着,那时天就快亮了。在花园里,有一只夜莺在唱歌,我忍不住想听,于是起床走到台阶上,这样能听得更清楚些。夜莺在卖力地唱着,突然,我似乎听到有个声音在叫我,听上去像是瓦西利的声音。‘卢莎!卢莎!……’叫声很轻,或许是因为我刚起来,还没完全清醒的缘故,我只顾着看旁边,没注意脚下,就踩空了,身体直接从很高的台阶上翻滚下来,摔到地上。我马上爬起来回到了房间,伤势似乎不是很重,因为我当时能够行动。但我的内脏不对劲,很难受,像是什么裂开了……老爷……我喘口气……休息一下。”

卢克丽娅停下来,休息着,她刚才说话的神态令我非常吃惊。她在讲自己的不幸经历时,很愉悦,没有沮丧或是怨天怨地的表情,对于这件事似乎毫无怨言,也不想让别人同情她。

“从那时开始,”歇息了一会儿后,卢克丽娅接着说道,“我便开始逐渐变瘦,变黑,渐渐虚弱了下来,后来,连走路都吃力了,甚至不能走路了,只能躺在床上。由于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很少,身体也就越来越差。您母亲心地很善良,送我去医院看病。但病情没有丝毫起色。我这病,没有医生知道病名是什么,怎么治病。他们给我胡乱地治疗,例如在我的背上,用烧红的铁烙上烙印,把我放在冰块里冻着,这些方法都没什么效果。最后,我的肢体越来越僵硬……渐渐地,那些给我治病的人,确信我无法医治了。我是一个残废的人,主人不可能再收留我了……在这儿,我有几个亲戚,于是主人就把我送到这里来。这些年,我就一直这样的活着。”

卢克丽娅再次停了下来,她沉默着,努力地挤出笑容。

“这么看来,你的状况真的很严重啊!”我发出一声感叹,之后,我好像又说了些什么,后来我问她:“瓦西利·波利亚科夫呢,他怎么样了?”我问得够蠢的。

卢克丽娅把视线移开了。

“波利亚科夫吗?在好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很痛苦,后来他跟格林诺耶村的一个姑娘结婚了。这个姑娘叫阿格拉费娜。格林诺耶村离这儿不太远,您知道吧?波利亚科夫是个年轻人,尽管他之前很爱我,但也不能总是单身啊。我已经没有做妻子的资格了。他现在的妻子人不错、非常善良,他们现在已经有孩子了。您母亲给了他自由,现在,他是一个管家,在给邻近的一户人家做事,他现在生活很幸福。”

“你一直这样躺着吗?”我问道。

“是的,老爷,我就这么躺着,有六七年了。夏天,我躺在这个小棚子里;天冷的时候,我就到洗澡堂的更衣室里躺着。”

“那谁来照顾你啊?”

“那里都有好心人,这里也一样,他们没有扔下我不管。再说,我不需要太多照顾。我吃不了什么东西,主要是喝些水,杯子里总是盛着干净的泉水。我有一只手能活动。能够得到杯子。有一个小女孩是孤儿,我很感谢她经常来看我。她刚走,您没看见她吗?小女孩长得很漂亮,皮肤十分白皙。知道我非常喜欢花,她就常常给我送花来。我们这儿没人种花,听说以前有人种过,可后来不知怎么就不种了。这儿的野花也很漂亮,香味比家养的还香呢。像说铃兰花……非常好呢!”

“可怜的卢克丽娅,你不孤独、不难过吗?”

“孤独、难过又能怎么样呢?说实话,刚开始的时候,我非常难过,慢慢的,我习惯了,就撑了过来,什么都放开了,也就不在乎了;再说,我也不是最倒霉的,有些人比我更不幸呢。”

“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有住的地方,有些人连安居之所都没有呢,我比那些盲人、聋子好多了,感谢上帝,我的视力很好,耳朵更是好的连田鼠打洞的声音都能听见。我的鼻子也很好使,能闻到很细微的味道,如果地里荞麦开花了、园子里的椴树开花了,我会是第一个闻到的人。不过前提是要有风从那些地方吹过来。我为什么要去怨恨上帝啊?有那么多人比我还惨呢。就说这事吧:有些人身体健康,就很容易去做些造孽的事;对我来说,去造孽的可能性太小,罪孽是不会找来的。不久之前,阿列克塞神父来到我这儿,给我授圣餐时说,‘你这种情况不可能去犯罪,因此你不需要忏悔了。’当时我回答道:‘神父,那心里想的那些不好的事,这种罪呢?’‘嗯,这不是大罪。’他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对,是的,我心里想的罪应该不大。”卢克丽娅接着说,“我已经习惯于不去想事了,尤其是过去的那些事。这样我会舒服些,时间也过得快些。”

说实话,听了她的这些话,我很是吃惊。

“卢克丽娅,你总是一个人待着,没人聊天,你怎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去想那些事呢?难道你总是睡觉?”

“老爷,不是这样的,我睡得不是很多。即使我这不是那种痛得死去活来的病,可内脏器官、骨头里的经常会有些疼痛,这使我无法安然入睡。嗯,睡不着,我就什么都不想地躺着;我觉得我只是有口气在,还活着罢了,就是这样。我观察着、聆听着周围的事物,我很喜欢这么做。飞来、飘去的麻雀和蝴蝶;小鸡在母鸡妈妈的带领下,啄食面包屑;在屋脊上,鸽子的咕咕叫声;蜂房里,忙碌的蜜蜂拍动翅膀的嗡嗡声。在前年,有只燕子飞到屋里,建起了小窝,他们就在这儿养育子女,两只燕子飞来飞去,轮班喂着他们的孩子,有时候,小燕子看到燕子从门边擦过,就喳喳乱叫,张着嘴,等吃的。这太有意思了!第二年,我等待着燕子,可它们没有再来,据说,有一个猎手把它们打死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贪婪,燕子能有多大,比甲虫大不到哪里去。你们猎人真是心狠手辣啊!”

“我可没打燕子。”我赶紧说。

“有一次,”卢克丽娅又继续说,“我碰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一天,我躺在床上,突然,有一只兔子跑进了屋里,真的!或许是有狗什么的在追它,它无处可逃了,就跑了进来……它在我身边坐了好久,一直是望着我,它似乎知道我不会伤害它。它总是翘着胡须,抽动着鼻子……像个军官似的。后来,它蹦蹦跳跳地跑到门口,回头看了看……对,就是那样!搞笑极了!”

卢克丽娅看着我,那表情好像是在问我,不好笑吗?我笑了下——为了使她开心。她咬了下有些发干的嘴唇。

“在冬天,我感觉更糟糕,因为黑夜太长了;想点蜡烛,又舍不得,就是点了蜡烛也没什么可做的,我认识字,也很喜欢看书,可这里没有书,即使我有也没法看。阿列克塞神父曾经拿给我一本历书让我读,可他看我没法读就拿了回去。虽说光线很暗,但不影响听觉,像是蛐蛐的叫声,老鼠抓挠的声音,我都能听到。这时候感觉很不错——转移我注意力,阻止我胡思乱想。”

“有时候我也会祷告,”卢克丽娅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但是我知道的祷告词很有限。再说,我也没必要知道那么多,我为什么要麻烦上帝他老人家呢?我所要祈求的、需要的东西,上帝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疼爱我才让我扛十字架。我们应该知道这一点。《我们的主》《圣母颂》《受难者颂》我都读过,之后,我就躺着,什么都不想。这并没有什么。”

大约有两分钟的时间,我们沉默无语,我并未试着去打破它,我在小木桶上呆呆地、一动不动地坐着。这个不幸的女人,好像木板一样僵直地躺在我面前的床上,我被她凄惨的状况所影响也僵硬地坐着。

“卢克丽娅,听我说,”我最终还是先开口说了,“我帮你想办法,把你送到城里一家好医院去,你觉得怎么样?也许会把你的病治好呢,怎么说你也不会一个人……”

卢克丽娅稍微皱了下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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