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悬念电影大师希区柯克曾主编过一本悬念小说集,他在集子的前言里异常神秘地对读者说:“等你开始阅读时,我建议你挑一个独守空房的时间。如果家里有人,离他们远点。”
我想,阅读霍桑,就应当如此。我没有把霍桑划归为悬念小说作家的意思,尽管他肯定是一位当之无愧的设置悬念的大师。
我曾经两次阅读《红字》。第一次的情形我已经忘了,因为丁梅斯代尔让我憋闷,那时我根本不愿意去考虑时代的、宗教的、地域的或习俗的种种因素,我忽略了作为心理现象的罪过和隐秘。第二次的阅读是在三四年前,整整一个燠热的长夜,我孤灯独坐,细细品味,那种强大的恶的胜利让我寒战不已。我蜷缩在自己昏暗的陋室里,以一种骨鲠在喉般的感受领悟着黑夜的压力。
我曾经连续数日毫不旁骛地阅读只有二十一万汉字的《有七个尖顶阁的房子》(上海译文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名为《古宅传奇》)。那是在南方恹恹连绵的梅雨季节,在一间清冷阴森的老房子里,我惊惧地走进平其安家族梦魇般的生活,听命于一种微妙而奇异的吸力,把恐怖、压抑、灾难感和罪孽意识一齐唤醒。就像置身于坟墓之中那样,没有人打扰我,安谧而缓慢的阅读使我把只身独处的招待所房间幻想成了一幢年代久远的有七个尖顶阁的闹鬼的房子。
但是那时候阅读霍桑我并没有意识到一定应该远离人群。直到一年以前,我结识了韦克菲尔德。
《韦克菲尔德》是纳撒尼尔·霍桑的一个短篇小说。它的故事简单明了,但却像月晕础润一样呈现出某种可疑的征兆。一个姑且被称为韦克菲尔德的有着十年婚史的男人,在一个十月的黄昏吻别妻子走出了家门。他住在一处事先安排好的,看得见自己家院的地方。他计划一周后回家。可是他的旅程是那样短暂,近在咫尺的旧居使他无法心平气和地安享孤独,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责怪起了自己的唐突荒诞。他想立刻回家。可是一天过去了,一星期过去了,甚至一年也过去了。有一次他已经走近了熟悉的家门,有一次他与自己的妻子在街上交臂而过,但他却终于没有回家。直到这样的自我流放持续了二十年以后,他才在一个普普通通的落雨的夜晚悄然回到了家中。他的脸上,还挂着当年出走时的那种狡黠而诡秘的微笑。这就是韦克菲尔德的故事。霍桑认为:这里面一定有一种无所不在的精神和一种道德上的寓意。
或许是这样吧,寓意总是耐人寻味的。于是我想到了弗兰茨·卡夫卡--一棵盛产寓意的永恒的病树。卡夫卡对我来说是一个更为熟稔的作家。我甚至怀疑我对霍桑的喜爱本来就源于我对卡夫卡的热爱。尽管霍桑先于卡夫卡八十年已经来到了这个不祥的世界上。霍桑和卡夫卡一样的身材瘦长,眉清目秀,长期的封闭独处使他们一样的敏于内心生活。当然这只是外在的比附。促使我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则是贯穿于他们小说之中的那种血脉神髓,是他们对人类精神生活所做出的冷峻的、绝望的、一针见血的先期预言。这正如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所分析的那样:《韦克菲尔德》预先展示了弗兰茨·卡夫卡。如果卡夫卡写了这篇故事,韦克菲尔德将永远不能回家;但霍桑让他回了家。当然了,韦克菲尔德的归来和他的长期离家是同样可悲和残酷的,这一点不言而喻。
霍桑在三十八岁时结的婚,在此之前,他过的几乎纯粹是想象的精神生活,并且一度蛰居乡中十二年之久。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我成了囚徒,自己关在牢房里,现在找不到钥匙了,尽管门开着,我几乎怕出去。”卡夫卡在自己生命短暂的四十一年里,则极少离开幽居的故乡布拉格,他孤僻内向,脆弱敏感。他在信中对父亲诉说:“最近你问起我,为什么我总是怕你。对这个问题,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不知该怎样回答。原因之一恰恰是我害怕你。”看来,怎一个“怕”字了得。霍桑还只是怕外面的世界,卡夫卡已经进而怕起了自己的亲人。我不知道博尔赫斯是否叙述过自己的惧怕,但我知道,博尔赫斯在结束了欧洲的游学之后,几乎是从二十几岁开始就长期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寂寞冷落的图书馆里。他在陈述自己的创作活动时断然说道,他既不是为了少数精选的读者写作,也不是为了那个被称为“群众”的整体写作。他不相信这两种抽象的东西。“我写作,是为了让光阴的流逝使我安心。”我不敢设想,“不相信”是否也就是“怕”的同义词。但我敢推断,“韦克菲尔德”肯定是霍桑、卡夫卡和博尔赫斯们共同的儿子。
韦克菲尔德是人类的一种宿命,他的精神指向存在的本质:既不辉煌也不可怜。如果一定需要一个概括,可以借用阿尔贝·加缪的结论:荒谬。韦克菲尔德使我们能够潜入自己的内心深处,使我们能够感到我们的真实与虚幻。是的,与世隔绝的韦克菲尔德很想知道家里的事情,他对自己说:“我再也不愿意独自一人睡了。”可是他却一次次地深化了自己的无意义,把自己归家的行动延迟了二十年之久。我想,二十年之后的韦克菲尔德一定是太老了,衰老会使人变得除去死亡别无所惧。如果二十年之后的韦克菲尔德依然是一个壮年男子,他将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我不得而知。我只想说,韦克菲尔德即使真的有博尔赫斯替卡夫卡安排的另一种结局的话,我还是愿意让他听命于霍桑的指挥。残酷的极致是心灵的绝望。
《韦克菲尔德》的提醒富有启示意义,我明白了为什么读《红字》时,读《有七个尖顶阁的房子》时,我都情不自禁地取了那样一种状态,一种希区柯克建议我们读悬念小说时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