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二年农历四月十五，黄道吉日，诸事宜行。
右相府门前，一对雕刻的栩栩如生的石狮颈间均挂着红绸与璎珞，璎珞由紫金、白银、琉璃、水晶、砗磲、珊瑚、琥珀等七珍串成，象征尊贵身份，寓意无量光明，华丽异常。耳边礼炮与花鼓声不断，却掩盖不了周围街道闻讯而来的官民纷杂的议论与道喜声，身前更有众位姨娘与小姐们似真似假的哭泣声，我生性喜静，不甚爱热闹，尤其是这样让我冷眼旁观的热闹，因此一时间心中陡升无尽的厌烦。
我恭顺地低着头，百无聊赖地细数着身旁菖蒲的裙摆上究竟绣了多少朵菖蒲花，只见红黄白蓝紫、形态各异、大大小小的花朵数不胜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瞧了一会儿，眼前的花慢慢变得忽远忽近，竟是微微有了眩晕的感觉。我轻轻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偶一抬头间忽感一道灼热的视线直直的射向我，我眨了眨眼，循着感觉看过去，不期然直对上一双冒火的幽深黑瞳，心下陡然一惊，只觉神识顿时清醒了不少。
是梵星！我下意识地匆忙移开视线，然方才抬眸一瞥间，我清楚地看见他俊雅的眉毛微微向下并聚拢，薄唇紧抿，潋滟的桃花眼中似是升腾着幽暗的火光，而那抹暗光在接触到我眼眸里尚未来得及收回的闲散意味时大有瞬间演变为燎原大火将我吞噬其中的势头！他在生气，这个认知在我的脑海中飞快的形成后，于是我便非常识时务地别开眼不看他，只当什么也不知道。
敏感地察觉到来源于众人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并未收回，我心虚地左瞧瞧右看看，就是不敢直视那双黑眸的主人。我很清楚他在气什么，无非是怪我瞒了他吧。
昨晚我们在偏院里一起静坐了许久，起初心里因为要进宫而生出的畏惧与慌乱感在如水的月色下渐渐消弭，那样安静祥和的氛围使我慢慢放下层层戒备，舒缓紧张，平复所有的消极情绪，坚韧的内心再次逐步趋于古井般平静无波。
梵星一直安静地坐在我的身侧，其实他本亦是话少之人，夏夜朗月的皎皎光华洒在他如墨的青丝上，泛起的莹润光泽与繁星同辉，有那么一刻，他完美的侧脸落在我的眸中竟犹如神祗般清贵不可亵渎。他本是那么迷人的男子，他和梵希同样有着令女人为之倾倒的资本，只是传闻中他脾气古怪，阴晴不定，生性残狠，再加上较为孤僻的性格，从不轻易与人接触，这样的传闻也慢慢深入人心，因此外人大多是怕他的，京中贵女虽有得见梵星无双容貌的，但并不敢就此寄托一颗芳心。且这样的传闻曾经我也是信的，只是究竟何时我对梵星的印象颠覆了原本以为的凶恶的，我却并不是十分分明了，或许正是第一次在偏院偶遇时，他为我拭去泪痕的那一刻吧。
至于到底为什么梵星对我的态度忽而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了，我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昨日想问却又颇为犹豫，直至最后告别时也没问出一个字，终是作罢了。我姑且就认为他是哪日梦里忽得佛祖点化了吧！
只是进宫一事或许我不该瞒他，我也说不清自己当时究竟存了什么心思，可能是不想打破那份安宁的感觉吧，我竟一时间不想让他知道我即将陪梵语进宫的事实。毕竟说出来也没什么用，顶多是多了一个人早一夜为我烦忧罢了。况且答案此时已见分晓，也免了我多说一句。
我正眼神游移，心思飘忽，忽听大夫人吩咐道：“奚颜，菖蒲，日后你们两个便是小姐的左膀右臂，定要好生扶持小姐，不可有半分差池！你们可记住了？”
“是。”我与菖蒲相视一眼后便齐声应下了。
我抬眸间便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只见大夫人今日梳着牡丹髻，头戴金凤出云点金滚玉步摇，额前垂着一颗金边红宝石的水滴状坠子，鬓间按照风俗插戴了一朵红色绒花，寓意女儿出嫁后富贵荣华。只是此时尚非绒花花季，这朵乃是用上等蚕丝为料制作而成。她穿一件正红妆蟒暗花缂金丝锦缎大袖衣，滚两寸绣金牡丹纹的锦边，中衣是白色茧绸，其上隐约可见银色水纹，腰系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珠光宝气，华丽尊贵，显然是精细打扮了一番。
只是这个素来心机深沉的精明妇人神色细看来颇有憔悴，像是没有睡好，庄重精致的妆容并没有掩去她眼角眉梢的一抹倦色，一双微有凌厉之感的眸子没有平日里善于算计的精光闪烁便多了些慈色，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细细地叮嘱着即将入宫侍驾的梵语，然大夫人句句为人母的不舍与关怀之语在我听来却是暗藏深意，我不知道梵语内心里明了与否，只见她红着眼眶一一应着，灵秀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时不时地以帕拭泪，娇柔的模样令人深为怜惜。
可怜天下父母心，想来大夫人对他人虽工于心计，但对自己的儿女却是尽心尽力，凡事都费心操持。一般的世家中内院纷争虽不比皇宫后院却也同样激烈，正室偏房，嫡出庶出，处处充满了勾心斗角，而梵希的不流于俗和梵语的天真烂漫必然少不了她这个娘亲的悉心维护，否则在那样险恶的大环境里，想要孑然一身不沾污谈何容易。
他们，真幸福呀！
时辰已到，我和菖蒲搀着梵语乘上了翠盖珠缨的朱轮华车，临入前我微一沉吟终是回眸看了梵星一眼，他的脸色很不好，侯在他身侧的小厮为他沉若阎罗的气息所震慑，陪着万分的小心，模样极为战战兢兢。我淡然一笑，今日总算也有人会因为我这个小角色的离去而不开心，这个人不是我的亲妹妹，而是右相府的少爷，听起来多么的荒唐诡异。然而，梵星，谢谢你！
“哇，好气派呀！”菖蒲微微撩开一侧的水晶珠帘，探着头好奇地四处张望，一面小声的感叹着。
可不是么，梵语是当今右相的嫡长女，身份高贵，皇帝钦赐的正二品妃位，赐号静，也是此次入选的宫嫔中位分最高的一位主子。除此之外，右相府四小姐梵晨也同梵语一并中选，封从五品小仪。同一时间从右相府抬出两位天子的人，这排场自然小不了，成群的宫女太监与护卫队一并执着仪仗浩浩荡荡的来又往，场面极为壮观热闹。
另外，我记得当今圣上景承不过二十出头，听闻他六岁即能诗，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十岁谙兵法，运筹帷幄，良策奇谋。先帝甚为器重，很早便立他为太子，且将国事分与他同担，而他亦处理得宜，进退有度。
只是景承不甚近女色，贵为太子时便只有一位太子妃和两名侧妃，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且至今无子嗣。如今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后必要守孝一年方可新纳嫔妃，而此次选秀中选的宫嫔共有二十三位，再加上原有的三个，总共不到三十人，听起来倒也没有后.宫三千佳丽那么恐怖。不过换个角度想，一个人娶了近三十个老婆......
“咦，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菖蒲忽而回身坐正看向我，神色间夹杂着淡淡的兴味。
我挑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你那个叫什么奚安的妹妹，怎么也没见她来找你说几句体己的话？难不成要留着到一年一度的会亲时才跟你这个姐姐说？”菖蒲的话里不乏淡淡的挑衅，她对我和奚安均有不小的敌意，逮着机会自然少不了要奚落我一番。
我只淡淡一笑，不予回话。今后相处的日子还长，我没道理一开始便跟这个唯一一个与我相熟的伙伴站在敌对面，更何况菖蒲本身并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只是我们之间颇有误会罢了，而我也并不急着解释，总有最合适的时机，只是不是现在。
至于奚安，哎，我倒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了。那日我与她说了那番话之后她终究是没听进去，我本以为她会顾及着梵希断了进宫的念头，不料是我高看了她对梵希的那点儿小心思，她算是前脚出了我的门愣也没打得便直奔梵语那儿去了，只是梵语并没有应允，想来应是梵语较为看重菖蒲的原因吧，毕竟菖蒲是从小同她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私下里感情自然非比寻常，奚安实在说不动梵语，也只好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只是今日我便要进宫，奚安这丫头再怎么说也是我妹妹，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我自然心里是希望她来送送我，说说姐妹间的体己话的。然而她倒是真行，从始至终也没向我这儿看一眼，更别说有什么舍不得的情谊了。瞧瞧这门子血亲呀，好在我并不是真正的奚颜，没有抱过太多的期望自然也谈不上多么的失望，不然这让我情何以堪呀！
菖蒲见我不回话也自觉无趣，撇了一下嘴便继续看她的热闹去了。倒是梵语见状拉过我的手，柔柔地道：“颜儿妹妹，菖蒲并无其他意思，原是我管教不力放纵了她，你且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菖蒲听着自个儿被点了名儿，登时又坐回来愤愤地瞪了我一眼，却碍于梵语方才的话不敢再多说。
我不理会菖蒲的无礼，忙恭敬回道：“小姐言重了，菖蒲姐姐快人快语，性子爽利，正为奴婢所欣羡，也可见小姐竭诚待下，温和宽厚。另外，小姐只管叫我奚颜便可，小姐仁善，如此待奴婢，奴婢心里自然不胜感激，只是宫里不比右相府，等级分明规矩严谨，还望小姐切莫平白给人留了话柄惹来非议。”
菖蒲没料到我会为她说话，眸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便渐渐收敛了对我愤愤然的脸色，我不知道她心下究竟作何感想，只是假装没在意，目不斜视。
而梵语听罢轻叹一声，颇为伤感道：“原是没有这许多琐碎之事的，若不是奚将军出了这样的事，想来你也定能同我一并入选为妃，你我姐妹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进了宫也好相互照应着，如今这样倒真叫我为难！”说话间她微微蹙着两弯端庄秀丽的弧形眉，一双星光点点的翦水秋瞳顾盼间皆是风情，白如脂玉的脸透着淡淡的清愁，像是在为我惋惜担忧，好一个柔婉娇弱的俏佳人。
我闻言止不住神色微闪，只略一顿便平静地回道：“今日是小姐的好日子，莫要提这些不开心的事了，从前如何奴婢早已不记得了，如今只知道小姐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必然恪守本分，好生服侍小姐，小姐也不必顾念前尘旧事，无须因此为难。”
这样类似的话大夫人前不久才与我说过，只是梵语话里的意思与大夫人是不同的，大夫人那番话是在试探我，而梵语应是肺腑之言吧。她说的不错，我爹爹生前是正一品护国大将军，地位丝毫不落于右相大人之下，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爹爹的声名与实权更是令皇帝心存畏惧的存在，所以最终才落得那个下场。若是这一切依旧，皇帝忌惮我爹爹，想必我如今也定能和梵语一样位列妃位！然而，世事弄人，我如今却只是个小小宫女。不过好在我并无心于皇帝的妃嫔，我只想拥抱自由而已，碧海蓝天，寄情于山水间，岂不快哉！
“你果真是豁达之人，倒也真看得开。我知你本不喜凡俗束缚，想来也是不在乎那些虚名的，如今你且安心跟着我，我必然不会亏待了你，只等你满了放出宫的年纪，我便向皇上求个恩典还你自由！”梵语一脸真诚地说道。
我微微一笑，恭谨地回道：“奴婢谢过小姐！”
我在心里默默念道，但愿我有机会享受这恩典！
“小姐偏心！如今小姐跟前有了可心的新人侍候，就忘了菖蒲了！”菖蒲微微扯了下梵语的衣摆，撅着嘴邀宠，年轻的脸庞有着自然红润的光泽，大大的眼眸盛满了明媚的天真，姿容虽不算多么的上乘，可少女独有的可爱娇憨真令人羡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