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玺低头扯了扯嘴角，没有答话，任由两队侍卫将自己簇拥起来，向宫外走去。余杭急忙上前两步，双眼盯着她的背影，面向景顺低下头去：“陛下，请允许臣同素玉一齐走罢。“
景顺背着手在宫门前踱了两圈，冷笑数声：“她可是要坐囚车走的，你是堂堂一国丞相，也要跟她一齐锁在囚车里头吗？“
余杭愣了愣神，露出不忍的表情：“陛下，她不过是一介弱女子，天气这样冷，囚车四面镂空，臣担心她——“
景顺突然停下脚步，背着双手桀桀笑道：“你倒是挺怜香惜玉的，朕的座下怎么都是你这样软弱无能的臣子？滚！“
承玺身形一顿，回首看见余杭不安的目光，再次牵了牵嘴角，无声道：“没事。“
余杭不放心，还要再向景顺请求，她已经转过身去，毫不犹豫地走向远处的囚车。囚车正如余杭所说，只是十几根粗大的木条围成，整个囚车就是一个勉强能容一人坐下的笼子，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承玺慢吞吞地爬进囚车，外面的侍卫马上将车门用链条锁上，仿佛担心她片刻就要逃走似的。
走出东宫宫门，承玺才找到了这大半天的嘈杂声的来源。皇宫里陷入了大片大片的混乱，景顺要带着百官连夜赶往沂城，可是这宫里许多的宫人却不能带走，这些宫人一旦知道自己被主子们抛弃，立即就陷入了慌乱或者怠工的状态，而位阶较低的妃嫔们尚且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安排宫婢们的去向，就由着她们在宫里乱闯。
这段时间在东宫里侍候承玺的小宫女此时也奔到她的囚车前，双手扒住囚车粗糙的木条，眼巴巴地看着她，带着哭音求道：“公主，请带奴婢一同走罢，奴婢的家离中京有千里之远，如果您不带奴婢走，奴婢真不知道该去哪儿……“
承玺看了她两眼，轻声道：“抱歉，我是阶下之囚，一切都由皇帝定夺，我一个人也带不走。不过等皇帝走后，你就离开皇宫罢，想呆在中京亦可，想要回家亦可，陈国皇帝仁善，想必不会为难你们的。“
小宫女仍然哭泣不止，看守承玺的侍卫大踏步走上前来，粗暴地将小宫女从囚车旁边拉开。小宫女犹自抓住囚车的木条不放，双眼哭得通红，承玺无法，只得背过脸去。余杭默默地走上前来，递给承玺一件银灰色的披风，她将披风系在脖子下方，一阵暖意立即包裹了她，她轻轻一笑：“谢谢你。“
景顺上了御辇，长长的队伍立即就出发了，按照景顺的旨意，承玺的囚车离御辇很近，这大概是作为囚犯从未有过的待遇罢，离皇帝的马车这样近，她甚至能听见景顺在御辇中与武青商量去往沂城的路线，看见武青的脸在明黄色的轿帘后一晃一晃，在昏暗的烛光中泛着青黄的颜色。
余杭的青色马车紧紧跟在她的囚车后面，轿帘掀起来，他坐在车里，盯着她的背影，面露忧色。夜过子时，中京城中民众却没有如同往常一样陷入沉睡，大街小巷里都是人潮涌动，不少民众从家中走出来，或是在街头不安地乱窜，或是在屋门巷口沉默地盯着离京的队伍。
陈国军队即将行至中京，皇帝弃城逃跑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仅朝中官员的家眷们跟在队伍后面一同迁去沂城，连许多望族都坐不住了，疑虑观望者有之，亲近景顺一派的更是包袱都来不及收拾，连夜跟在队伍后面迁徙。离京的队伍越来越长，根本看不到队尾，还不断有衣饰华丽的男女老少加入进来，神色惊慌，步履散乱，让整个队伍看起来像一条贪吃了太多猎物的蟒蛇。
余杭看见承玺回过头来，扫视队伍后面长长的一串家眷和望族之人，轻声叹气。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乱世奔逃虽然是人群的本能，可是景顺没能给这些人民信心，对这个国家的摧毁不可谓不大。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刺痛手心的肉，让他疲倦的精神有了一些振奋，快要合上的眼皮也重新睁得大大的。他吩咐身边的侍从：“等出了城以后，你去给薛淑妃递个话。“
队伍很快出了城，远离了中京的灯光，浓黑的夜色呼啦一声笼罩了臃肿缓慢的队伍，队伍中原本交头接耳的人们被这深沉的夜色所震慑，逐渐静默下来，只听得履声缓缓，脚步杂乱，草木清淡的香气萦绕在无边的夜色之中，风很凉，承玺缩进了银灰披风的包围里，渐渐陷入沉睡。
梦中迎来帝昙久违的笑脸，他的声音仿佛空谷里的回响一般，敲击着她的耳膜，他说：“给我一点时间。“
自他出征之后，她的心里充满了粘稠的思念，晨光里，暮色中，艳日光景，月华沁人，找不见他的身影，只有她一人独对昏暗孤灯，无声长叹，卷帏望月，相思欲绝。中京围成孤岛，她听不见他的音信，茫茫人海中捕捉不到他的气息，上有青冥长天，下有渌水微澜，天长路远，梦魂飞苦，却遥遥难到关山。
我等得你好苦，这一回，你可是真的要来了？
她伸出双手，仿佛可以环住他的脖子，贴近他的脸和双唇，她怀念的那淡淡的沉水香气钻进她的鼻孔，许久没有靠近他温暖的怀抱，在漫天星辰之下，浩瀚大海之畔，在他崎长的征途之中，是否也曾想念她亲昵的依偎？
好似极近又极远，他的影魂仍然绰绰不明，她却被一声疾似一声的钟磬所催，催得人心头魔音暴起，美好的影像如涟漪般荡了开去，指尖的温暖化为冰凉，寸寸成灰烬，苍白如霜雪。
西楚皇宫的熊熊烈火又一次在她的梦中点燃，她想假装听不见那些痛苦的哀嚎，看不见那些绝望的眼泪，然而父皇临去前决绝的表情前所未有的清晰，使命如同重重枷锁，令她辗转反侧，却无从解脱。
她垂着长长的睫毛，无声地咏道：帝昙，对不起，漫长的路走到尽头，就让我亲手了结这一切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