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走到园的深处了,这是豆粉园最后的地带,从这里的低矮颓败的围墙望出去,外边是小巷更深的地段,但却出现了一点开阔,准确地说,因为外边是一片废墟,遍地是乱砖碎瓦和烂了的木头,最早的时候,这里是一座古戏台,是武平会馆所在的地方,后来会馆里的建筑和这戏台都倒塌了,再也没有建起来。
就连这块不属于顾家的地皮,顾家语也都清清楚楚地记得,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等手头能够周转一点,我们把那块地方也买下来,仍然建一个戏台子,建好了,就请戏班子来演出。
天气不太好,有点阴,没到下午,天色就渐渐地暗下来,初春的寒气还很厉害,老张打了一个喷嚏。
人声惊动了树上的鸟,它们飞起来,叫唤了一会儿,看看没有什么问题,又重新落到枝头,平静了。
临走了,吴一拂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夏同:“喂,我的字,怎么样了?你只字不提,什么意思?”
夏同赶紧说:“有人买了,出了两百块钱。”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钱来。
吴一拂生气地说:“两百块,我就值两百块?你也太贱卖了。”一边接过钱,小心地收好,又道:“算了算了,看你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也不跟你计较了,以后你要知道,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身价问题。”
夏同目送吴一拂出了园门,听得他的拐棍“的咯的咯”地敲打着小巷里的石子,和那天晚上一样,夏同的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
顾氏决定购回豆粉园,是一个开创外资民资融入修复保护南州古典园林名人旧宅的先例。媒体又性急了,事情还没有眉目,新闻就已经见报,弄得政府方面很被动。
闻舒向来被称为“儒将”,遇到再大的风浪,心里有再大的事,也没见他慌张、错乱过,该大刀阔斧大刀阔斧,该小心谨慎小心谨慎,这两年南州的进展有目共睹。如果能够为南州的历史再添上的这一笔,也将是闻舒被公认的政绩。
闻舒的长处在于,放手让下面的人大胆地干事,一旦碰到麻烦,又能挺身而出,替下级承担责任,像秦重天这样争议颇大的人物,也是在闻舒手里提起来,得以重用的。
这一次,因为外资民资进入保护文化遗产是一件吃螃蟹的事情,十分敏感,闻舒也不得不小心行事,春节假期刚过,闻舒就把园林局长向东和建设局长李棉叫来,具体地问了问情况。
向东和李棉是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干部,当然经历也大不一样,向东在当园林局长之前,是南州博物馆的副馆长,闻舒来南州工作后,有一次陪外宾去博物馆,接触到向东,一眼就看中了他,紧着三提两提就提到园林局长这个位置上了。和过去年代的“坐火箭”差不多。这也是闻舒工作作风中最突出的一个方面,大胆用人,不怕别人说闲话。关于“坐火箭”的干部,也不是一个两个,除了向东之外,有好些现在当政的一把手都有这样的经历,闻舒在一次全市大会上,毫不留情地严厉地说,好干部、优秀的干部,就应该让他们坐火箭上来,现在是什么时代?建设现代化的时代,是抢速度、抢时间的时代,我们没有资格慢慢磨慢慢考察慢慢培养啊!提上来,用,不行的,走人!
闻舒说过这个话以后,果然闲碎语少多了,当然,闻舒的这种工作方法,也不是没有弊端的,容易偏听偏信和先入为主,干部给他的第一印象极为重要,第一眼看到这个人,印象留下了,就很可能是下一步的开头,如此,反面例子也不少,有的干部,闻舒就是听了他一次汇报,或者一次发言,再看一看业绩,就立即要他走路、挪位子,所以在南州,这几年,干部们的心情是既跃跃欲试,又都有些提心吊胆的。
说到向东,是伯乐相中的千里马,和闻舒的关系也不一般,至少在闻舒面前,别的干部鉴貌辨色不敢随便开口的时候,向东敢说话,这也正是闻舒喜欢他的地方。
因为不是例行的开会,闻舒点名要他们两个单独来谈事情,小惠电话打过去以后,向东倒没有说什么,一向谨慎的李棉难免有些紧张,试探地问小惠:“惠秘书,我要不要做些准备,闻书记是想听哪方面的汇报?”
小惠说:“好像是有关豆粉园的事情吧。”
李棉愣了一愣,按理说,豆粉园应该是园林局的事情,和建设局不会有多大的关系,但是既然闻书记喊到他,必定是有了关系的,李棉不免心中有些忐忑。一个经济高速发展的城市,又是一个有很长历史的城市,城市建设这一头的重担,到底有多重,李棉别说只有一条肩膀,他即便有七八条肩膀,也难挑起来的。但是目前的状况就是:多少人正挑着他们明明挑不起来的重担,而且,仍然在往前走。
李棉知道小惠是不会和他多说什么的,能告诉他是豆粉园的事情,也已经是小惠的特殊关照了。小惠虽然年纪不大,但处事稳当,知道分寸,却又不失义气,如果说跟谁像谁,这在小惠身上,是很明显的,在机关大院里,最不像的就是唐朝的秘书邵伟,也算是独特的一例。
所以李棉也就不再多问小惠什么,他多问了,其实也是让小惠作难,换了向东,心里有疑问,是不会埋着藏着的,他会穷追猛打地追问下去,但是李棉不会这样做。
挂了电话,李棉静下心来想了一想,基本上猜测出闻舒叫他去的原因,李棉抓起电话,想把城建处方处长喊来先听一听情况,但转而一想,没有打电话,自己亲自到城建处去。
听了方处长的介绍,李棉又看了看图纸,将豆粉园周围的建筑,一一记在心里,做了这些工作,李棉心里稍稍踏实了一点,开始做一些应对的思想准备。
和李棉不一样,向东接了小惠的电话后就直接来市委办公室了,比预约的时间早到了半小时,他跑到袁秘书长的办公室,看到小惠也在,便拍了拍小惠的肩,道:“好你个小惠,也不告诉我什么事,就急急地挂电话了?”
小惠笑道:“你也没有问我什么事呀,我看你急着挂电话我才挂的。”
向东说:“我这个人,没头没脑的,不靠你惠大秘指点,还靠得上谁啊?”
小惠笑了笑,没有说话。
袁秘书长正要说什么,梁小兵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交到袁秘书长手里,说:“袁秘书长,田书记让我交给你的。”
袁秘书长接过去一看,纸上竟是两首诗,袁秘书长摸不着头脑,问道:“小梁,干什么?”
梁小兵说:“我看到《今日文学》杂志上登的这两首诗,是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被誉为当代普希金的里亚波夫的诗……”
袁秘书长有点不高兴,打断他说:“小梁,你是在市委办公室上班啊。”
梁小兵说:“你听我说完呢,田书记看到了,说这两首诗太好了,让我抄下来,给你拿过来。”
袁秘书长仍然不知所以,并且很有些不以为然,说:“怎么,是不是让我贴在办公室墙上,还是打印出来办公室人手一份?”
梁小兵说:“不是,田书记说他想了解一点里亚波夫的背景资料,请袁秘书长看看今天谁有空,请他到网上查一查,提供给田书记。”
袁秘书长刚要问那你是干什么吃的,话到嘴边,想起梁小兵马上要跟田常规外出,到嘴边的话便变成另外的一句:“田书记不是马上要去省里开会?这么急着要这个里什么夫……”
梁小兵说:“里亚波夫,俄罗斯当代著名诗人。”
袁秘书长没好气地说:“外国名字,你倒背得顺溜,田书记这么急着要他的材料干什么?开会要用?”
田常规到任时间不长,但个性鲜明,作风清楚,就是四个字:少说多看。所谓的三日不开口,神仙难下手,工作重点就是揣摩领导意图的袁秘书长可作难了,始终不知道田书记要想干什么。这会儿,又来要什么俄罗斯诗人的背景材料,袁秘书长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是不是有俄罗斯的诗人代表团来南州访问,就算是有,至多也是文联作协出面接待一下,请几位南州诗人作陪,决不至于惊动了田书记。
不知梁小兵是不知道田书记的用意,还是知道了不肯说,他指了指被袁秘书长捏在手里的诗,背了几句:
“看到瑟悚发抖的诗人。
千万不必为他担忧。
诗人生命就如无纽扣的大衣。
任凭风霜雪雨肆意穿行”
袁秘书长说:“我听懂了,就是说,以后我们看到你又冷又饿,不用管你?”
梁小兵说:“不是这样的意思,理解诗歌是一门很深的学问,不是照着字面的意思解释一下就可以的,更何况,现在我还不能算是诗人,以后等我真正成为一名诗人的时候……”
袁秘书长指了指自己的表,说:“小梁啊,出发时间到了啊。”
梁小兵走后,向东先笑了起来,说:“都说袁秘书长给田书记配了一名干将,果然……”
袁秘书长赶紧道:“向局你这话错了,这干将可是田书记自己亲自挑的,我可不敢随便给田书记配什么人。”
小惠将那张纸接了过去,第二首是这样的:
“写字的人无权希冀。
诗人的桂冠。
凝视苍穹苦思冥。
才有资格享受诗人的称号”
小惠看过后,向东也拿过去看了看,说:“看不懂,这不是说,人只要苦思冥想?不用干活?”说完了当即自嘲地一笑,又道:“幸好梁秘书走了,我这样的理解,要让梁秘书笑掉大牙了。”
他们一起笑了笑,向东扔了一根烟给袁秘书长,又把话题扯回来了:“袁秘书长,闻书记要听什么?”
袁秘书长说:“你有什么就说什么罢,豆粉园的情况,你还不是烂熟于胸,有什么好担心的。”
向东说:“我这不是向你们学习,也要学会揣摩领导的意图嘛。”
袁秘书长说:“得了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也别把自己打扮成城府有多深的角色。”
向东说:“我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很浅薄的人?”
袁秘书长说:“哎呀,管他浅薄还是深沉,只要老板喜欢……”
他们说话时,小惠就在旁边“嘿嘿”地笑,向东说:“还是小惠好,‘嘿嘿’党。”
“嘿嘿”党是机关里对逢事不表态,只是嘿嘿笑的人物的称呼,有时候没事干了,话题到了这上面,大家就排队,看谁是“嘿嘿”党,一排二排,能够加入“嘿嘿”党的居然还真不少,大家推举小惠为“嘿嘿”党党魁,小惠仍然是“嘿嘿”一笑。
向东心里其实也是放不下的,只不过他不像李棉那样明显能给人感觉到的小心,这会儿,既然袁秘书长和小惠都在,向东当然是想趁此机会多打听点什么,所以赶紧又将话题拉过去,说:“顾家语突然这么急着要回来谈豆粉园,是不是受了王博的刺激……”他也明知袁秘书长和小惠不会就这么具体地问题回答,所以就自问自答地说:“小惠,听说大老板也知道了王博的想法,还关心过此事,王博还真能通天。”
小惠仍然是“嘿嘿”一笑。
向东则只顾自己说下去:“王博这回的算盘可是落空了,恐怕王总机关算尽,也没有算出顾家语要回来了。”他停顿了一下,看看大家的反应平淡,不甘心,又说:“不过对王博的行为,这回我们都看不懂,他到底安的什么心,拆豆粉园?什么脑子?就算顾家语不回来,豆粉园轮得到他拆吗?”
袁秘书长笑道:“轮不到王博拆,那是轮到你向局拆啊?”
向东说:“袁秘书长你吃我豆腐,说穿了,豆粉园是谁也不能动的……”
办公室柴副主任说:“不就是一个破烂不堪的小园子吗,南州城里拆掉的比它大的园子,多得去啦……”
向东说:“此一时彼一时,时间到了今天,可不是往前四十年三十年二十年了,像豆粉园,让它自生自灭,烂掉、败掉、倒掉,那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拆是绝不可能的!”
因为办公室里不会有人对此事有什么明确的态度,向东自己说了说,也觉得没趣,看时间差不多,向东朝楼下看看,正巧看到李棉的车进了大院,便起了身,走到外面,正与走出电梯的李棉碰着,说:“巧,正好一起进去。”
李棉说:“向局守着我呀。”
向东说:“李局未到,我敢先进去吗?”
两人哈哈一笑。
向东和李棉来后,向东先汇报了顾家语先生对豆粉园的想法,谈判极其艰难,主要两个方面,首先是价格上的难题,第二个难题更大,顾先生要求将豆粉园附近的钢筋水泥住宅楼全部拆了,重新恢复当年两落五进的宅院式住宅。
闻舒微微地点点头,说:“我们应该能够理解,顾先生是对的。为什么我们常常会有一些困惑,明明是精心保护、甚至保护得很好的旧迹,却再也感觉不到它们的历史信息。我也反复想过,甚至看过一些书,翻过一些资料,有些专家的意见是值得我们考虑的。他们认为,这与周围的环境大有关系,如果将与一些古迹相关的历史残骸及遗存全部拆除,只留下中心部分,看起来是保护了历史文化遗产,但事实上,却破坏了更多的发人深省的历史信息,专家认为,把古迹遗存以外的连带部分都清除干净的做法是不恰当的。”
向东说:“是的,这样做,常常使我们的古迹成了单纯的装饰物。有一封群众来信,对听竹园门前道路拓宽提出尖锐意见,听竹园大门的位置,是典型的南州园林园门的位置,许多谈建筑、谈园林的书上都用听竹园的园门为例说明南州古典园林选址的初衷,轩车不容巷,远往来之通衢。他问道,门前大马路,车水马龙,那园,还是听竹园吗?应该改名叫听车园。”
你官场很热闹吗?我不稀罕,我避得你远远的;你官场很凶险吗?我也不怕你,我躲起来了,你也找不着我了。如陶渊明般,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又奈我何。这本来是南州的园林多半将大门隐藏在角角落落里的根本因素之一啊。可是,向东又说:“这道理谁不懂,老百姓以为我们当官的不懂,他们以为我们要的是自己的政绩,才下毒手--但是,听竹园修复了,开放了,宣传出去,名声很好,来的游客多了,车子停在哪里?没有停车场,甚至连车子调头的地方都没有,怎么办?唯一的办法,拓宽马路,拆掉一些旧民居,造停车场。假如不造停车场,就得少来些车,少来些车,就是少来人,少来人,与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背道而驰?是呀,谁都知道南州的园林是不应该游人如织的,但是,如果没有人来旅游,或者只有很少的人来,难道是我们所希望的?我不说大的方面,就说我自己这方面,我若是没有门票收入和旅游品收入,我拿什么去保护和维修古迹遗产啊?”
向东的口气有些激烈了,闻舒却始终是平静的,他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让向东既看不出闻书记是在鼓励他说,还是想要他停下。向东一时有些左右为难了,但总的说来,他知道自己说多了,应该停下了,但话匣子既然打开了,一下子要硬收起来还挺难的,又挺不甘心的,所以最后还补了一句:“结庐在人间,而无车马喧,他们要的是这个。但是,这是谁说的话?东晋陶渊明,一千六百多年前。”
闻舒稳稳地说:“是呀,我们进入了一个艰难的怪圈,当然,把眼光放远了看,也不只是我们,这是世界性的问题。”闻舒停顿一下,又继续说:“还是说豆粉园的话题吧,你的报告我看了,顾家语的条件是苛刻了一点,但是,因为这是一个开头,我觉得,我们可以适当的做一点让步……”
向东又有些急躁了,说:“豆粉园本身的价值问题倒不是太难,关键周围那些住宅楼……”
闻舒说:“顾先生的意思,动迁的费用应该由我们承担?”
向东说:“这怎么可能?我又不要拆迁这些居民,我们算了一笔账,现在共有六层楼房五幢,居民270户,拆除后改建宅院式住宅,最多只能建两层加阁楼,小三层,配套厨卫却不能少,这样,至多只能安排……”
闻舒摇了摇手,说:“具体的账不用算了,明摆着的事情,再说了,这事情也不归你管,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