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敢走后,雨庭回到报社,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天际线”三个字,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着。尉敢的委托,很重,雨庭不能不认真地对付,但是这篇文章很难写,既然要让人看不出说的是谁,说的是哪儿,又要说明问题的实质,既不能给尉敢秦重天添麻烦,也不能给自己添麻烦,当然也还包括汪老板和龚头,雨庭左思右想,渐渐的,有一个人,进入了她的搜索圈。
这个人叫吴一拂。
吴一拂曾经收藏了许多木雕门窗和木雕饰,因为住的地方太拥挤,实在堆不下,便决定捐给南州工艺博物馆。那一天的捐赠仪式上,雨庭采访过吴一拂,吴一拂给雨庭留下很深的印象。雨庭后来给吴一拂写过一篇专门的报道,还查找了一些早年的资料,对吴一拂的历史,多少有些了解。吴一拂在四十年代就提出了“别让城市失去记忆”的观点,雨庭在当年上海的一些报纸上,看到吴一拂写的文章,多次提到天际线的问题,只是当时雨庭的文章是写吴一拂怎么精心收藏文物、又怎么捐献国家,没有重点研究吴一拂对古建筑的想法和观点。现在尉敢将“天际线”三个字重重地扔进了雨庭的思维中,吴一拂这个名字,也就渐渐地浮出了水面。
但是雨庭没有留下吴一拂的联系方法,雨庭想了想,解铃还须系铃人,仍然打电话到工艺博物馆打听,这电话一打过去,却被那边逮个正着,张馆长说:“方记者啊,你的电话来得太巧,我们正要请你呢。”
雨庭说:“张馆长,我想打听一下,吴一拂……”
张馆长说:“哎呀,方记者真是信息灵通,吴一拂刚刚到我这里,你马上过来?”
雨庭立即赶到工艺博物馆,一进去,看到吴一拂正将拐杖往地上一顿一顿的生气,张馆长看到雨庭,立即就迎了上来:“方记者,你看看,你看看,这事情弄得这么喇叭腔,他要讨还捐赠的东西,不说别的了,那也对不起方记者你先前写的那篇大文章呀。”
吴一拂说:“你恶人先告状啊?”
张馆长说:“怎么是恶人先告状呢,事情总得有人反映嘛。”
吴一拂道:“好,你说,你说,看你怎么说,你以为你先说了,方小姐就相信你?告诉你,方小姐可不是偏听偏信的人!”
张馆长哭笑不得,说:“好,那让你先说,就算我尊老爱幼吧。”
吴一拂说:“这话我不接受,爱幼你尽管爱,尊老你也尽管尊,但是与我无关,我们是谁有理谁先说!”
张馆长只得再退让:“好好好,你有理,你先说。”
雨庭接触过吴一拂,知道这是位脾气古怪的老人,听他们这么斗嘴,便在一边笑。
雨庭一笑,吴一拂绷紧的脸也放松了,说:“还是女孩儿好,一看就让人喜欢,方小姐,你给评评这个理,我捐给国家的东西,都是珍贵文物,他们怎么对待的,东西不当东西,以为是我捡破烂拣来的?”
吴一拂一边说,一边拄着拐杖走到一间旧屋边,手指了指:“你进去看看,他们怎么弄的。”
雨庭过去一看,果然,吴一拂当初捐给博物馆的旧木门窗和木雕饰,依旧是当初堆放时的那样子,上面布满了灰尘,结满了蜘蛛网,看起来,这半年确实是一动也未曾动过。
张馆长赶紧跟过来解释:“方记者,我们答应的事情总会办起来的,正在收拾地方,肯定会展出来的,我们还打算到时候,搞一个……”
吴一拂道:“半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收拾地方,收拾地方,这地方就这么难收拾,收拾了半年也没收拾出个地方来?”
张馆长说:“吴先生,您也知道我们的实际情况,就这么一点场面,传统工艺这一头,方方面面,品种多啊……”
吴一拂打断他道:“你别推托客观,你根本就没有把我的宝贝当宝贝,你不知道,这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啊,就让你们这么委屈了它们,我不干!还是那句话,今天我得带回去,不捐了!”
张馆长连忙说:“吴先生,您别上火,我们再商量,再商量……”
吴一拂说:“商量个屁,这半年里,我来看过多少回了,我也催你多少回了,你当耳边风是不是?我告诉你,你今天再求我也没有用了,迟了!”
张馆长求助地看着雨庭。
雨庭笑眯眯地说:“吴先生,你今天一定得带回去?”
吴一拂说:“是!就是今天,不过夜的!”
雨庭说:“这么多的门窗,你怎么拿呢,你又没带卡车来。”
吴一拂一愣,说:“我带不走,叫他们替我送回去!”
雨庭说:“替送回去,你家里有地方放吗?”
吴一拂道:“你别管我的事情,我有地方没地方,是我的事情。”
雨庭说:“当初,不就是因为家里实在堆不下,您才捐……”
吴一拂说:“你们都以为这是我的收藏,就是我的东西?不对,这不是我个人的财富,这是国家的财富,迟早要无偿捐给国家的。”
张馆长脸上,露出些许安慰来。
哪知吴一拂一看,更来气了:“但是你们看看你们,你们把它们当成国家的财富了吗?你们怎么对待它们的?”吴一拂拿起一块雕饰,心疼地看了又看,说:“这上面,你们看得出来吗,是一个《西厢记》的故事,你们看看,这个崔莺莺小姐雕刻得多活灵活现,真是个美女啊!”
雨庭说:“吴先生,古旧的木门窗和雕饰品,在我们南州是不是不算特别的丰富?”
吴一拂说:“是的,因为江南气候潮湿,木制品保存时间不可能很长,所以流传下来的就少了,也因为气候潮湿,南州一带,对砖雕石雕更重视一些,木雕工艺反倒不如砖雕石雕,所以,这些东西,更是物稀为贵啊!”
张馆长和雨庭都频频点头。
吴一拂说:“方记者,在南州收藏木雕木饰的人并不多,我这更是难能可贵的!攒这些东西花多少心血和钱啊,你们看这件东西,这么小,不起眼的吧,告诉你们,至少得两三千啊!”
雨庭说:“当初我采访您,您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您说,没有能力保存旧城大片大片的区域,就收藏一些小品,也可以让后人从中去怀古。”
吴一拂终于笑起来,说:“这么精彩的话,是我说的吗?”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吴一拂说:“这么多年,我与它们朝夕相伴,有感情的啊!半年来,家里少了它们,我还真的吃不香睡不稳,这些东西,每一个都有生命,都有故事。”说着吴一拂露出一点孩童般的狡猾的笑意,说:“不过你们可别替我瞎吹啊,卖给我或者送给我的人,他们可能不知道这里边好玩的故事,要是知道,他们不肯给我的。”他又拿起另一件雕饰,说:“这件东西,我只花了五百块,值多少呢?”
张馆长说:“至少值三千。”
吴一拂高兴地拍拍他的肩:“内行,内行!”
雨庭采访吴一拂的时候,曾去过他住的地方,家徒四壁,连壁也是歪歪斜斜剥剥落落的,吴一拂无儿无女,只有微薄的退休金,却省吃俭用,收藏了那么多的珍贵文物。
吴一拂意犹未尽地说:“你们不知道那种心情啊,每弄到一件东西,那个快活,能高兴多少天!”
雨庭回想着吴一拂的家境,不由得又问:“吴先生,你的经济承受能力……”
吴一拂说:“那哪能都是买来的啊,我可是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的,西山乡下的农民,到现在还找来扳旧账呢,说吃亏了,被我骗了,哈哈哈……”
吴一拂为自己的不择手段,为自己的聪明,得意地大笑。
连吴一拂自己好像都忘记了来此的目的,张馆长便赶紧承诺:“吴先生,我向您保证,等条件成熟了,我们一定辟一个吴一拂木雕文物收藏专馆……”
吴一拂说:“今天看在方小姐的面上,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不要再错过了!”
张馆长连连说:“那肯定那肯定。”
雨庭陪着吴一拂走出来,吴一拂又开始吹嘘了:“方小姐,你看我这个人,搞建筑出身,现在收藏这些东西,还算是专业对口的吧?”
吴一拂主动提起了他的专业,这对雨庭来说,是个好机会,雨庭一开始的小算盘,就是想让吴一拂出面,就城市天际线的问题,谈一谈,由她记录组织成一篇文章,这样她也可以向尉敢交差,也不至于引起别的麻烦,而且雨庭相信,以吴一拂的性格,只要和他一谈,他是必定会拍案而起的,只要她不说出具体对象,吴一拂的文章就是最理想的,既可以针对问题要害,又不会得罪人。
但是,话到口边,雨庭却说不出来了。本来她要假借吴一拂的手去做这件事,玩这样的小聪明,对雨庭来说,是家常便饭,要不然,处在雨庭这样的位置上,有人希望她犀利,有人希望她温和,她天大的本事,也做不到八面玲珑。但是不知怎么的,在吴一拂得意洋洋自吹自擂的过程中,雨庭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决定还是自己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