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请邱政委,其实就是灌邱政委的酒。邱政委的酒,可不好灌,邱政委酒量既大,又好斗,这是要敬酒的人拿命去拼的。
秦重天是有备而来的,邱政委也绝不会无备而至,坐下来一看,双方都心知肚明,知道今天是旗鼓相当,必有恶战一场。
邱政委资格老,又喜欢倚老卖老,与秦重天也是多年老交,开口闭口喊的是“小秦”,秦重天在自己下级面前,被“小秦小秦”的呼来喊去,尽管熟知邱政委的脾气,毕竟心里有些过不去,一时性起,也记不得讲究兵法,便率先出击,与邱政委单打独斗起来。
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喝得七荤八素的秦重天拉住邱政委不放:“邱政委,你表个态,回迁的事情,我们再商量。”
邱政委打着哈哈说:“小秦啊,你看你看,这酒还没怎么喝呢,这司马昭之心,就暴露出来了啊,我说这个小秦怎么这么有人情味,不忘我这糟老头,请我喝酒啊,却原来酒翁之意不在酒,小秦你给我摆的是鸿门宴啊,啊哈哈……”
邱政委文化水平不算高,但在部队里也算个才子型的领导了,他的部下听邱政委说话,都听得十分崇拜,配合也十分默契,此刻又撩起了新一轮的进攻。
秦重天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喝了,但是心里窝囊,壮志未酬身先死,这算什么呀,秦重天不愿意认这个输,口齿不清地说道:“邱政委,今天你这个态不表,我们就、就继续、继续喝,喝……”
邱政委笑道:“这正合我意,继续喝!”
尉敢向李棉使了使眼色,李棉站起来敬邱政委的酒,哪知秦重天将李棉一拨拉,一手抓过一个喝饮料的大杯,另一手持起白酒瓶说:“邱政委,你说吧,要我怎么喝?”
其实,酒喝到这份上,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地皮的事情谈不下来,秦重天再喝也是白喝,邱政委不会表态,更不会让步,甚至连再商量的应允都不肯给,要不邱政委哪来“老骨头”的外号。老骨头这里,可不是几瓶酒能够摆平的。退一万步说,就算邱政委被摆平,还有白司令,如果说邱政委是块老骨头,白司令就是名副其实的钢铁司令。
但是现在秦重天已经没有了这么清晰的思维,虽然邱政委没有再激将他,他却自己将大杯加满了,出奇平静地看了看大家,没有说话,缓缓的,像喝白开水样的,将一大杯白酒灌了下去,然后又缓缓地放下杯子。
一时有些静场,过了片刻,邱政委鼓起掌来:“好,好,小秦,好样的……”
政委一鼓掌,部队方面的人都跟着鼓掌,噼噼啪啪手掌乱响了一阵后,秦重天站了起来,出奇平静地说:“我出去走走,你们继续喝。”
秦重天走出饭店,小钱的车子已经紧紧跟在他身后了,秦重天生气地一拍车身:“谁让你跟着我?”
小钱开下车窗,担心地看着秦重天。
秦重天愣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说:“小钱,你给我开车几年啦?”
小钱说:“一年多了,你到市政府就……”
秦重天说:“好,你说说,一年多,你见过我醉没有?”
小钱心想,见得可多了,但是小钱知道秦重天这时候不能刺激,一刺激,还不定做出什么事情来,赶紧道:“没有,没有,秦市长的酒量,我们大家都服的。”
秦重天说:“好,既然服的,就别跟着我,你跟着我,只能说明你不服我,以为我酒量不行,以为我醉了,是不是?小钱,你不想这么不给我面子吧?”
秦重天思路和说话都清清楚楚,一点醉意也不见,刚才佟秘书明明千关万照,说秦市长喝多了,一定把他送到家。难道酒桌上那么多人,包括跟了秦重天这么久的佟秘书都被秦重天的假象蒙骗了?小钱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秦重天不是一个在喝酒上玩花招的人,只有醉了不肯承认,决不会不醉称醉。
小钱疑疑惑惑的,实在是不敢将车开走,但无奈秦重天站定了在那里等他,车不走,他也不走,最后小钱只得说:“秦市长,那我走了,你要用车,打电话给我。”
秦重天向他挥挥手。
小钱车尾的灯光,渐渐地远去,秦重天强压着的酒意,再也压不住了,他赶紧到路边吐了个痛快,吐过之后,感觉脚底像踩着棉花似的,思绪却是十分的活跃,忽然地想起一些关于醉酒的笑话,想着想着,独自地笑起来,几个夜行的路人见了,避之不及,秦重天的哈哈大笑声紧紧追着他们的脚后跟,但是紧接着,“啪”地一下,笑声戛然而止。
秦重天重重地摔倒了。
迷迷糊糊中,秦重天感觉有人走近来,看了看他,又走开了,又有人过来,看了看,说,喝醉了。赶紧又走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秦重天依稀感觉额头上凉凉的,抬手一摸,手上黏糊糊的,秦重天不由又笑出声来,嘀咕道:“妈的,跌破头了?”
秦重天残存的正常意识告诉他,得上医院,这个意识支撑着他,跌跌撞撞地打了个的,一上车,司机吓了一跳,说:“跌破了?”也没等秦重天说什么,车就直开到医院,停下车,才听到秦重天的呼噜声,司机哭笑不得,将他推醒:“喂,下车吧。”
秦重天稀里糊涂地下了车,不等他回身,出租车已经开走了,秦重天被凉风一吹,有些醒了,看着出租车的后灯,自言自语说:“咦,他没有要钱?活雷锋啊?”又想笑,但是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意识,朝灯光大亮着的医院急诊室走去。
急诊室询诊处的护士看了他一眼,问:“看什么?”
秦重天指指自己的脑袋。
护士瞄了一眼,看到秦重天血糊糊的额头,仍然面无表情,在小纸条上写了两个字“外科”,递给秦重天。
秦重天愣在那里。
护士说:“愣着干什么,拿着这个,到对面去挂号。”
秦重天走开的时候,听到里边在说:“又是喝酒喝的,现在的人,怎么都喝不死?”
挂了号,秦重天找到外科急诊室,进去一看,有两个人头破血流的,还在吵闹,拉拉扯扯,护士在说:“打成这样,还没够啊?”
秦重天觉得这些人很可笑,想笑出来,但是满肚子的酒意再次涌了上来,他支撑不住了,一屁股坐下来,又要睡了。
迷迷糊糊中,秦重天听到有人很紧张地打电话说:“顾医生,请你快来急诊室看看,有个病人,喝酒的,但是现在休克了,情况不大好,我们初步诊断,心脏可能有问题……”
秦重天迷迷糊糊地想:“谁呀,心脏不好还喝酒,不是找死吗?”想着,觉得脑力不够用,又想睡了。
只过了一小会儿,有人说:“顾医生来了。”
“怎么回事?什么症状?”听声音,这位女医生是刚刚进来。
接着就有人翻他的眼皮,秦重天直想笑,想:“原来是说的我呀,开什么玩笑……”他想睁开眼睛对他们说:“我没有休克,我是喝多了。”但是他既睁不开眼睛,也说不出话来。
“谁送他来的?”
又是女医生的声音,这声音好像很熟,秦重天想睁开眼睛看看,可是睁不开,上下眼皮紧紧合在一起,像一对生死恋人,就是不肯分开。
“好像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病历呢?”
悉悉率率,递病历和翻病历的声音,接着又是女医生的声音:“秦天?”
秦重天自鸣得意地想,幸亏挂号时灵机一动,没有写上真实姓名,要不然,女医生一看,秦重天?怎么跟市长一个名字?心里正这么得意着,五脏六腑又开始翻江倒海,而且来势迅猛,秦重天想控制都控制不住,“哇”地一下,喷吐了一地。
急诊室里顿时弥漫出呛人的酸臭味,护士尖叫起来:“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秦重天无力地靠在椅子上,这一吐,好像是将他浑身的筋都抽了,皮都剥了,秦重天剩下的最后一点点力气和意志全部垮了,他脸色煞白,额头上直冒冷汗,心跳动得像要蹦出心脏。他听到护士生气地说“喂,你自己扫干净啊!”护士去推他,却被女医生阻止了,说:“小周,快去拿听诊器,他脸色不对!”
很快,冰凉的听筒搁到了秦重天的心脏部位,秦重天能够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像敲铜鼓。
“来,扶他躺下,做心电图。”女医生说。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扶了秦重天躺下,有人在问:“心脏怎么样?”
女医生没有回答,听诊器焦急地到处搜寻着。
又有人问:“头上的伤口……”
女医生说:“伤口事小,等一会儿再处理……”她一边替秦重天做心电图,一边俯下身子,靠近了秦重天,轻声地说:“秦市长,你感觉怎样……”
秦重天终于睁开眼睛笑了一下:“顾医生,到底没有逃脱你锐利的眼光。”
尽管秦重天做出一副无事的样子,努力表现得轻松幽默,但是他身体上的反应逃不脱顾红的审视,秦重天越是硬撑着要面子,顾红心里就越是不好过,她一改以往的直率脾气,竟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你以前心脏有问题吗?”
秦重天说:“我心脏有问题?开什么玩笑。”
顾红说:“喝了多少?怎么没有人陪你?”
秦重天说:“有顾医生在这里,还用别人陪?”
顾红拉下心电图纸,细细地看着,又用卡尺量着,半天没有吭声,护士过来问:“顾医生,伤口要不要处理?”
顾红口气有些急躁:“谁说不要处理?”
护士用消毒酒精给秦重天消毒,秦重天猝不及防,疼得“啊呀”了一声,顾红瞪了护士一眼,口气很严厉地说:“你手脚不会轻一点?”
这个护士向另一个护士交换了一下莫名其妙的目光,另一个护士低声说:“是市长。”
顾红听到了,生气地说:“说什么废话?”
护士吐了一吐舌头,包扎好了伤口,赶紧走开了,顾红仍然在看心电图纸,皱着眉头,秦重天说:“顾医生,别看了,谁喝了酒心脏不乱跳。”
顾红板着脸说:“这个星期,抽个空,来医院彻底查一下。”
秦重天翻身坐起来,笑道:“还当真的了。”
顾红说:“你可以直接到心血管科找我,你要是信不过我,我也可以再给你介绍个心血管专家……”说着忽然一笑:“我这个人,也太自以为是,大市长,找医生还需要我介绍?但是我警告你,秦市长,这个星期你一定得来检查……”
秦重天道:“好吧……”
顾红又说:“是不是当市长都得像你这么喝,除了喝酒,你们还做些什么?”
秦重天听顾红这么说,想起今天的无功而返,还牺牲了自己,心头就十分不平,道:“顾医生说得对,我这个市长,别说其他本事,喝酒的本事也不够啊,把自己放倒了,也无济于事!”
顾红没有再接过秦重天的话头,回头叫护士:“小周,你给市政府值班室打个电话……”
秦重天赶紧说:“饶了我吧,给我在部下面前留点面子吧。”说着赶紧要逃跑的样子,顾红说:“你能走?”
秦重天已经走出了急诊室,顾红想了想,还是追出去,秦重天刚到大门口,出租车已经在摁喇叭了,秦重天一头钻进车子,顾红追出来,看到的已经是出租车的尾灯了。
目送着秦重天走了,顾红心里忽地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她辨了辨,觉得竟是有些怜悯,但随即自我嘲笑起来,一个当红的叱咤风云的市长,挨得着一个普通医生去怜悯吗?
秦重天打的回家,已经不早,王依然正在看一个DVD片子,秦重天一身酒气重手重脚地进去,王依然眼皮也没抬,说:“小佟打过电话来。”
秦重天说:“说什么?”
王依然眼睛盯着电视,无动于衷地:“说你又喝多了。”
秦重天说:“听他的。”一屁股坐在王依然旁边。
王依然微微地一皱眉,说:“你喝多了,早点去睡吧。”
秦重天说:“睡劲过去了,现在又不想睡了。”想用手去钩一钩王依然,但是看到王依然的眼神,停止了动作。
王依然摁了停止键,说:“你坐在旁边,我看不进去。”说这些话的时候,王依然始终没有正眼看一看秦重天,甚至也没问他这些时间到哪里去了,甚至连他头上贴的纱布也没有注意到,她身上只是散发出不愿意他待在旁边的气息。秦重天重重地叹了口气,起身说:“老婆很讨厌我啊。”
王依然重新摁了开始键,继续看片子。
秦重天进了卧室,和衣躺到床上,额头上的伤口一抽一抽的,有些震痛,电话铃响了几声,秦重天见王依然在外面没有接,便去接了。
意想不到的,是邱政委的电话,话音未到,“哈哈哈”的笑声已经先过来了:“小秦啊,今天可不像你做的事情啊,做了酒席上的逃兵啦……”
秦重天虽然被邱政委嘲笑着,但是心中大喜,这个时候,这么晚了,邱政委打电话来,必有好事,秦重天顾不得和邱政委打哈哈了,赶紧说:“邱政委,我的行为终于感动上帝啦!”
邱政委道:“上帝?上帝在哪儿呢?”
秦重天讨好道:“您老人家不就是上帝?”
邱政委又哈哈大笑:“小秦啊,知道我有好消息给你,不那么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啦?”
秦重天顿时感觉心上的重压减轻了许多,长长地舒出一气,想:妈的,怎么老是透不过气来!
邱政委说:“我刚刚和白司令商量过,小秦啊,这可是为你啊,叫我们两个老家伙,半夜三更的商量事情,还是你面子大,白司令一听说是你的事情,没有二话的。”
秦重天急于要听他们商量的结果,但邱政委酒后话多,偏偏卖关子,七扯八绕的,又说:“小秦啊,记住,今天这顿酒不能算数的!”
秦重天赶紧说:“那当然那当然。”
最后邱政委告诉秦重天,部队方面同意秦重天的意见,回迁一半面积,不等秦重天笑出声来,邱政委已经加重了语气,将他的笑声挡在了心里,邱政委说:“但是,回迁的面积,得由我们自己全权处理!”
秦重天暗暗叫苦,邱政委和白司令,可都是敢说敢做的人物,他们所谓的“全权处理”,也就是说,在新锦绣路沿线,他们想盖什么就得让他们盖什么。
那么我锦绣路的整体规划呢?如果动迁的单位都像你这样,想盖什么就盖什么,想搞哪样就搞哪样,那还有我秦重天什么事?还有什么狗屁整体规划?到头来,还是得由你们牵着我的鼻子?但是,秦重天想虽是这么想着,可他分得清先后远近,知道当下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眼前的利益,使得他不得暂时地放弃一些长远的想法,因为毕竟长远的想法还没有走到眼前,到了那一天,到了具体规划的时候,再与他们磨吧。
邱政委早已经洞穿了秦重天的心思,道:“小秦,你别跟我耍什么鬼花招啊,我告诉你,具体的谈判,明天就谈,明天上午就谈。”
秦重天急了:“邱政委,我明天还有……”
邱政委断然道:“我不管你明天有没有空,都得谈,不谈下来,我也不好向白司令交代!”
秦重天也知道这是无法回避的,只得说:“邱政委,谈判您参加吗?”
邱政委说:“我老朽一个,也不懂你们新规矩,我就不出面了,后勤部黄部长可以全权代表,他的意见,就是我和白司令的意见。”
放下电话,秦重天努力平定着情绪,短暂时间里经历大喜大惊,使他的心脏实在有点不堪重负了。
秦重天七点半到办公室,刚刚坐下来,还没来得及理一理思路,小佟已经进来报告,军区后勤部的黄部长来了。
秦重天脱口道:“果然追得紧啊。”一边抓起电话打给尉敢,尉敢还没到办公室,秦重天气道:“他倒清闲,这么晚了还不上班。”
小佟说:“没到上班时间呢。”
秦重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跟着我吃亏了是吧,每天都是不到上班时间上班……”
小佟一看情形不对,赶紧说:“我去给尉局长打手机。”边说边要溜出去。
秦重天说:“不用你打。”一边给尉敢拨手机,小佟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一时还不知道今天秦重天又是发的什么脾气。
尉敢果然还没出家门,接了手机说:“秦市长,你真会掐时间,我手机刚刚开一秒钟,你就打进来了。”
秦重天说:“大少爷,该起床了!”
尉敢说:“早起来了,弄早饭吃呢。”
秦重天说:“你马上过来,到我办公室。”
尉敢知道又没什么好事,赶紧说:“我今天已有安排,规划的事情,今天还得再论证……”
秦重天说:“尉敢,你还好意思说,你那规划,报了三次被驳了三次,你还在磨蹭什么啊?”
尉敢心想,怎么成了我的规划了呢,明明是你秦市长的规划,我不过做你的枪手而已,报了三次驳回三次,不都是你秦市长的意见?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可不能这么说,听秦重天的口气,又像吃了枪火了,他不敢惹,只是说:“所以,要抓紧呀,今天请了专家……”
秦重天说:“专家先等一等吧,我问你,部队那一块你最后怎么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