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市锦绣路改造工程的规划报告,省政府批下来了,闻舒一接到这个消息,立即抓起电话打给秦重天:“秦市长,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秦重天马上敏感地猜测到了,兴奋地说:“闻书记,下来了?”
闻舒却将兴奋掩饰着,平和地说:“你来了再说。”
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市委办公楼的走廊里不断地有人和秦重天打招呼,秦重天几乎难以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聪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更机敏的人更是已经猜到锦绣路工程有眉目了。
秦重天一进来,闻舒将一纸公文放到他面前,秦重天看着那个鲜红的印章,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
闻舒却说:“秦重天啊,有你哭的时候。”
锦绣路的工程终于批下来了,秦重天万般的辛酸苦辣才刚刚开头呢。秦重天难道心里不明白?他太明白了。
为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做了多少准备的秦重天,在这时刻,却有一种不知从何做起的无措,性急地问道:“闻书记,下一步我考虑……”
闻舒说:“明天都要到省里参加人大会议,我们再一起跑一跑刘省长……”
闻舒桌上的电话响了,是那部专用电话,闻舒心里,瞬间掠过一丝说不清的预感,刚才他说“秦重天有你哭的时候”,自己心里也已经掠过这样一丝感觉了。
电话是市政协闵主席从省里打来的,每年省政协和省人大的全体会议,都是相差两天,政协提前两天先开,两天后,人大开,政协委员列席听取人大的报告。
今天是政协会议的第一天,闻舒一听到闵主席的声音,那种莫名的预感更强烈了。
闵主席说:“闻书记,今年省政协的一号提案,是环秀湖的通海宏发银行大厦。”
闻舒一愣,脱口说:“环秀湖?一号提案?”
原先听说的一号提案,是整顿省级各部委办局以培训中心名义办的各类宾馆,现在却成了南州环秀湖的通海宏发银行大楼了。省政协是全省的政协,不是南州的政协,却把南州的事情作为省政协的头号提案,直接针对南州而来?闻舒心里“咯噔”了一下。
闵主席说:“闻书记,一号提案是躲避不过的,这您知道,至少是这一年众人关注的典型啊!”
闻舒说:“怎么会?”
闵主席说:“可能有些来头吧,南州的事情,南州在全国和世界的知名度,关心南州的人太多……”
闻舒说:“和十老的联名信有关?”
闵主席顿了顿,说:“我知道得不太多,也仅仅听说一些小道消息,再说了,我是南州的,他们有话也不会跟我直说,现在谁知道谁是谁的立场啊?”
电话挂断以后,闻舒半天没有说话,秦重天虽然听不见那边闵主席的声音,但是已经从闻舒这边的对话中听懂了事情,秦重天心头突地一阵狂跳,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他甚至想把一把自己的脉,到底心跳有多快,但是他不会这么做,他甚至没有时间这么做,来不及这么做,闻舒已经说话了。
闻舒说:“通海宏发银行的大楼,到底还是没有能站起来。”
两年前,通海宏发银行凭着自己远远超越竞争对手的实力,买下环秀湖边的一块宝地,筹建通海宏发银行南州分行。由于环秀湖的特殊位置,这么多年,一直是没有人敢动环秀湖的,所以,当初通海宏发银行的想法刚一透露,反对之声已经浪比天高,但是通海银行最后还是能够成功地拿到了批文,并且以最快的速度,使工程上了马。这其中的关节,老百姓可以一概地称之为腐败,但是身在其中的人,或者是深知实情的人,心中的滋味,恐怕还不是两个字能够说清楚的。
说环秀湖地理位置特殊,是因为它地处南州市中心,面积虽然不大,却实实在在是南州的灵魂。南州是一座水城,从从前到现在,许多的人对南州的看法也不尽一致,但是对环秀湖,以一汪湖水滋活了一座古城,这样的看法,却是许许多多人的共同看法。
石湖烟水望中迷,湖上花深鸟乱啼。芳草自生茶磨岭,画桥东注越来溪。凉风袅袅青萍末,往事悠悠白日西,依旧江波秋月堕,伤心莫唱夜乌栖。
这首诗并不是写环秀湖的,但却同样是环秀湖以及它周围的景色的写照,可用两个字概括:平、柔。
在平坦的柔软的环秀湖边,竖起了一幢坚硬的钢铁的高楼,所使用的新型的高级的建筑材料,将会在阳光下闪发出耀眼的光环。
“一座楼,破坏了一个城市的风貌!”
“强奸民意!强奸环秀湖!”
尽管批文早已经下达,尽管大楼在一天天地以最快的速度增高,但是百折不挠的反对者和控告者们,仍然百折不挠地反对着和控告着,言辞越来越尖利,语气起来越激烈,火气也越来越大。
能做的工作都做到了,能劝的话也都劝到了,但是仍然阻挡不住爆发的趋向,最后终于爆发了,但是这个爆发不是在沉默中爆发,而是在不断的大吵大闹中爆发的。
闻舒和秦重天心情沉重,他们不约而同地盯着桌上那台电话,好像还在指望电话铃再次地响起来。但是没有,电话铃一直也没有再响。
两件如此重大的事情,仅仅发生在短短的十几分钟时间里。闻舒和秦重天,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都受到了一次考验。
秦重天说:“他们的意思,还是炸掉?”
闻舒没有说话。
炸掉一座已经初建成的十五层大楼,谁能干这样的事情,谁能忍心下得了手?但是秦重天知道,如果硬顶着环秀湖的事件,事情再闹下去,很怕拔出萝卜带出泥,连累了锦绣路工程。
现在闻舒心里,恐怕也只能考虑丢卒保车的方案了。而且,要快!
秦重天回家,保姆已经做好了晚饭,王依然和女儿正准备吃饭,看到秦重天回来了,钟钟说:“哎哟,市长与民同乐啊。”
秦重天勉强地笑了一下,说:“这话说得没错,在外应酬吃饭,是苦,回家和老婆女儿吃饭,是乐。”
王依然没有说话,她有心思的时候,最明显的特点就是不说话。
秦重天自己重压在身,哪里有心情去关注王依然的情绪,端起饭碗的时候,忽然说:“哎,我记得你有个同学叫什么的,在省里做秘书的,后来跟首长到北京去了,叫胡、胡什么的。”
王依然不冷不热地说:“胡明光。”
秦重天说:“对,对,是胡明光,怎么取这么个没个性的名字啊,他现在跟你、跟你们其他同学有联系吗?”
王依然说:“没有。”
秦重天碰了一个钉子,有些不高兴,但是忍了忍,又问:“他的那位首长,就是后来到了城建部的那位,许部长,你们那个胡明光,他没有重新跟人吧?”
王依然说:“不知道。”
秦重天有些来气了:“人家是惜墨如金,你是惜言如金啊。”
王依然干脆不说话了。
女儿看不过去,批评爸爸了:“老爸,你自私,只顾自己,你根本就不关心别人,只关心自己!”
秦重天说:“我是关心的自己吗?”
女儿说:“至少是你自己的事情,妈妈今天情绪不好,你一点都没有在意!”
秦重天看了看王依然,他了解王依然的脾气,所以也没有直接问她,却问了钟钟一句:“你妈怎么啦?”
钟钟说了一句不得体的话:“妈就坐在你面前,你干吗不直接问她?”
王依然说:“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吧。”站起来就走开了。
秦重天对女儿做了个鬼脸,说:“她不肯说,你告诉老爸,你妈怎么啦?”
秦独钟朝王依然走开的方向看了看,压低声音说:“老爸?你还算个副市长呢,福德学校出了大事,你都不知道?”
秦重天说:“什么大事?天塌下来了?”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就想到了环秀湖边的银行大厦,眼前就出现了电视镜头里看见过的大厦一瞬间倒塌的画面,忽地心里一痛。但是看到王依然闷闷不乐的脸色,赶紧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说:“福德学校?就是那个纪校长的福德学校?”
秦独钟说:“他们学校惨啦,寒假开学,一下子有六七十名学生家长联名要求退学,退还入学时交的钱……”
秦重天说:“为什么?”
秦独钟说:“他们说是上当受骗,福德学校教育质量徒有虚名,老师么,老的老,小的小……”
王依然忽然地走过来,对着女儿说:“你不要乱说。”
秦独钟吐了吐舌头,又吸了口气,暂时地住了嘴。
秦重天对王依然说:“这种事情,以后会越来越多,民办私立的、公有民办的、中外合资的、外国人来办的,还有其他各种类型的学校,会越来越多,麻烦也会越来越大,矛盾也会越来越突出。”
王依然说:“听你的口气,是在等着看好戏。”
秦独钟自以为一语中的地说:“我老爸又不分管教育,教育上有问题,说明分管教育的市长没水平,这才能体现出我老爸有水平……”
秦重天倒没有怎么在意女儿的话,倒是王依然十分生气:“钟钟,你小小年纪,什么话?”
秦重天说:“也没有什么不好,实话而已,只是早熟了一点。”
秦独钟说:“还早熟呀,人家小孩六岁就写长篇小说了,七八岁写情书都已经司空见惯了,我都觉得自己是老太太了。”
见做父母的哭笑不得,秦独钟开心地笑了,推开了饭碗,到自己屋里去了。
秦重天有些不解,福德学校出点什么事情,与王依然有什么关系,她又不在人家那里做老师,这么想着,便想起一件事,有一天秦重天刚刚上班,小佟进来提醒他,马上要赶一个剪彩的场子,正说着,电话响了,响的是与小佟办公室相通的那台电话,小佟便接了,说:“谁,纪宏扬?”又捂着电话对秦重天说:“是纪宏扬的电话,找你的。”
秦重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纪宏扬,哪个纪宏扬?有没有搞错,我不认得什么纪宏扬啊。”
小佟说:“就是那所新办的外资学校,董事长是个美国人,花重金从外省聘来一位专家当校长的,这位专家,留过美,就是曾经引起过‘为什么读书’的全国性大讨论的纪宏扬。”
秦重天“噢”了一声:“纪宏扬?听说八十万年薪,还有一辆洋车,一幢洋房?”笑了一下:“请我我也去啦。”
小佟继续用手捂住话筒,一边说:“不可能八十万吧,听说是三十万。”一边用眼睛问秦重天接不接。
秦重天呢,一边说:“找我?找错人了吧,我又不分管教育。”一边还是伸手过去,接了电话:“对,我是秦重天,纪宏扬,知道知道,你的大名,报纸上天天见,连我家女儿都天天念叨你,说他们被关在教室里苦读的时候,你带着学生在外面玩呢。”
纪宏扬在电话那头笑了笑,说:“秦市长,我新来乍到,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秦重天反感这样没来由的套近乎,便毫不客气地说:“纪校长,我不是分管教育的,你是不是……”
纪宏扬却一点也没有在意秦重天的态度,道:“秦市长,我找您,是为了学校地皮的事情……”
秦重天仍然不给面子,说:“地皮的事情,找规划局、土地局、建设局……”
纪宏扬仍然笑着说:“秦市长,听说过您不少故事,您是个极富个性的领导……”
秦重天还是不给他面子,说:“对,我也觉得我是个极有个性的领导,你对我倒是有所了解,我对你却不怎么了解啊,我原来以为你也是位极有个性的校长,却不料……”
纪宏扬说:“不料是俗物一个。”
纪宏扬这样一说,秦重天倒笑起来,心里的那点疙瘩也消失了:“自称俗物一个的,倒未必是俗物了。”
纪宏扬说:“是啊,现在自认为聪明的人,都懂得贬自己,作践自己,越是作践自己,越是……”
秦重天觉得此人也许可谈可交,又急着地打断他:“英雄所见略同,我早就有这么个观点,第一,所有的人,都是一类人,这是说在内心深处,全都一样,都是希望抬高自己的,但人又分成两类,这是说行为上,有两类,一类人,是通过抬高自己的办法来抬高自己,另一类人,是通过贬低自己来抬高自己。”
小佟忍不住“扑哧”一笑,秦重天瞪了瞪他,小佟被秦重天一瞪,方才想起了时间,扬着手表对秦重天指了指,秦重天这才换了口气,又对纪宏扬说:“纪校长,言归正传,我一会儿得去剪彩。”
纪宏扬说:“好,改日等您有时间,我专程去汇报吧。”
就是这个意气风发的纪宏扬,这么快就碰到麻烦了?只不过,这与王依然又有何关呢。秦重天疑虑地看了看王依然。
王依然跟秦重天赌气,不想和他说话了,但是为了帮到纪宏扬,她也不得不忍着一点,她看出秦重天的疑虑,解释说:“心理学会和福德学校合作办了一所青少年心理卫生学校……”
秦重天“噢”了一声,说:“怪不得……”
王依然看了看他:“什么?”
秦重天说:“怪不得那天电话直接打到我办公室,我说呢,这么个纪宏扬不应该是个冒失的人嘛,原来是有背景的。”
这话一说出,王依然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又不想说话了。
秦重天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赶紧打招呼,找话说:“纪校长给你们学会提供多少经费?”
话一出口,知道又错了,果然,王依然说:“你总是以你的想法去理解别人……”
秦重天又赶紧自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见王依然气消了一点,又想打岔,问道:“福德学校,福德,怎么取这么个名字?”
钟钟从自己屋里探出来头来说:“福德是译音嘛,英语中田野、原野的意思,这都不懂,老土。”
王依然等保姆将碗筷收拾了,对秦重天说:“既然你问到了,我想求你件事,纪校长现在很狼狈,因为当时他来南州当这个校长,是辞去了公职,没有退路的,情况你都清楚……”
秦重天的手不由自主地挥了一下,但意识到对面是自己的太太,不是下级或同事,赶紧自嘲地一笑,手收回来,话却没有收回来,说:“没有退路,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上帝也做不到。”
王依然说:“你不就是一个只知道前进,决不后退的人吗,怎么到了不是自己事情的时候,就变得这么通达呢?”
秦重天说:“平时我不通达吗?”
王依然说:“你自己最清楚。”
秦重天说:“纪宏扬这个人,我虽然接触不多,仅是开会时见过,也通过电话,也看过介绍和宣传,我对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你是不是想要帮纪宏扬一把,我也想这样做,但是怎么帮呢?更何况,唐市长分管教育,唐市长和我的关系,你是知道的,唐市长的背景,你也是清楚的,我能去趟这浑水吗?”
王依然说:“也不必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现在只是家长在闹腾,而且是无理由的,因为录取的时候,学校与家长方面都是有合同的,再说了,学校才办了这么短的时候,没有理由怀疑学校的教育质量。”
秦重天说:“要上级领导,教育局长,干预这件事情?你们的思路是不是有问题,外资学校是市场经济的产物,得跟着市场经济走……”
王依然说:“但是办学校是政府批的,学校不是仍归政府教育部门管吗?”
秦重天果断地否决,说:“不行,这种没有原则的事情,是我做的吗?我做过吗?”
王依然脸色有些发白,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待了一会儿,说:“既然你从来不做违反原则的事,那就算了。”
秦重天说:“好,这才是我的贤内助,现在人家都怎么说贪官,你听说过吗?都是老婆惹的祸……”
王依然站起来就走,使得秦重天半咧着的嘴和略带的笑意僵了似的停在那里,收也收不拢,挥也挥不去,很没面子,想问她要到哪里去,偏没有问,随她去了。
王依然拉开门走了出来,本来心里窝了一肚子的气,冷风一吹,心里倒平静了一些,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她不用担心秦重天会为她担心,更不会去想,秦重天会不会来找她,就连女儿钟钟也不会来找她,因为她这半辈的日子过得是那么的克制,那么的平稳,要是有人问秦重天或秦独钟,这么晚了一个人跑出去,会不会有什么事情,父亲和女儿会同声地笑起来,说,她会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