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地说，在这个文明受到崩溃性威胁之时，我想要让欧洲人和美国人注意的是，在中国有着一种无价的至今不可置疑的文明财富。这一文明财富不是这个国家的贸易、铁路、矿藏资源、金银铁煤。在这里我想说，今天拥有世界文明财富的是中国人，是掌握在好公民宗教意识仍没有被破坏的真正中国人那里。依我所说，真正的中国人是无价的文明财富，因为他是一个无需花费世界多少成本就能使自己保持秩序的人。我确实想要警告欧洲人和美国人请不要毁坏这一无价的文明财富，不要去改变和破坏真正的中国人，就像他们正用他们的“新学”试图所做的那样。如果欧洲人和美国人成功地毁灭了真正的中国人，以及中国的人性典范；成功地把真正的中国人转变成了欧洲人或美国人，比如，变成了一个需要牧师或军队才使其保持秩序的人，那么他们肯定会增加这个世界的宗教或者军国主义的负担，而后者在此时已成了文明和人性的一个危险和威胁。但另一方面，假设能够通过某种方式改变欧洲或美国的人性，把他们改变成为真正的中国人，那么就不再需要一个牧师或军队来使其保持秩序；试想看，世界因此解除掉的是怎么样的一个负担？
但是现在，我们先简要地概括一下这次战争所引发的文明大问题。我认为，欧洲人首先想通过牧师来维持文明秩序。但不久就发现，牧师开销太大而且麻烦不少。于是欧洲人在三十年战争之后，驱逐了牧师又召来警察和军队用于维持文明秩序。但现在他们发现，警察和军队的花费和带来的麻烦甚至比牧师还多。当今欧洲人该怎么做呢？驱逐军队召回牧师吗？不，我不信欧洲人会愿意召回牧师。而且，牧师现在也没多大作用了。那么欧洲人到底该怎么办呢？我看到剑桥的路易斯·狄金森教授在《大西洋月刊》上的一篇文章，题目为“战争与出路”，文章说：“召回民众。”我担心一旦用民众来取代牧师和军队，他们会比牧师和军队引发的麻烦更大。牧师和军队引发欧洲的战争，但民众也会带来革命和无政府状态，这样的欧洲状况会比过去更糟糕。现在我给欧洲人的建议是：别召回牧师，为了善的目的，也不要召来民众，而是召来中国人；召来具有好公民的宗教的真正中国人，因为多少年来他们能够在没有牧师、军队的情况下懂得怎样和平地生活。
事实上，我真的相信，战后的欧洲人会在中国找到解决文明大问题的办法。我在这里再次重申，无价的、至今仍毋庸置疑的文明财富是真正的中国人。真正的中国人是一笔文明财富，因为他拥有欧洲人在这次大战之后需要的一种新文明的秘密，这种新文明的秘密就是我所谓的好公民宗教。这一好公民宗教的首要原则就是相信人性的本身是善良的；相信善良的力量；相信美国人爱默生所说的爱与正义的法则力量和效用。但什么是爱的法则呢？好公民宗教教导我们说，爱的法则就是爱你的父母。那么什么是正义的法则呢？好公民宗教教导说，正义的法则就是真实、守信和忠诚；每一个国家的妇女必须对她的丈夫无私地绝对忠心，每一个国家的男子必须对他的君主、国家或帝王无私地、绝对地忠诚。最后，实际上我在这里想说的是，好公民宗教的最高义务就是忠诚的义务，不仅是行为上忠诚，而且要在精神上忠诚，或者如丁尼生所表达的那样：
敬畏国王
就像他是他们的良心
他们的国王就是他们的良心
打破异教而追随基督救世主
中国人的精神
承你们准许，首先让我来介绍今天下午将要论述的东西。我的论文主题是“中国人的精神”，这里并不仅仅意味着只谈论中国人的性格和特性。在这之前中国人的特性就已有很多描述，但是我认为你们会同意我的看法，这些描述或是关于中国人特性的列举，至今还不足以为我们提供一幅展现中国人内质的图画。此外，当我们说到中国人的性格或特性时，它不会是抽象概括的。如你们了解的那样，中国北方人的性格很不像中国南方人的性格，就如德国人的性格不同于意大利人的性格一样。
但我这里所用的中国人精神，是指中国人生活的精神寄托，是一种存在于心灵、性情与情绪上具有本质独特性的东西，它使得中国人区别于其他人，尤其是区别于现代欧洲人和美国人。也许我们论述的主题更能表达我是在意指中国的人性类型，简而言之，就是指真正的中国人。
那么，什么是真正的中国人呢？我敢肯定，你们会一致认同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主题，现在更是这样，当我们从今天中国所发生在我们周身的一切来看，中国的人性类型，真正的中国人，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我们所看到的，一种新的人性类型，进步的或现代的中国人。事实上，我建议在真正的中国人、古老的中国人性类型尚未从这个世界完全消失之前，我们应该最后来考察他一番，看看我们是否能够从他身上找到某种有机的、与众不同的东西，正是它使中国人如此不同于所有其他人，使中国的人性类型如此不同于我们在今天中国看到的正在兴起的新的人性类型。
我认为，现在在古老的中国人性类型中打动你们的第一件事情是，那里没有任何野蛮的、残忍的或凶暴的东西。用一个适用于动物的术语来说，我们可以说真正的中国人是已驯化的生命。以中国最底层的一个人为例，我想你们会同意我的说法，他比欧洲社会同一个阶层的人少一些动物性，更少些野蛮物种的特性，即少有德国人所谓的“动物野性”（Rohheit）。事实上，在我看来，概括了中国人性类型给你印象最深那一个词，用你们英语来说就是“gentle”（文雅）。我所说的文雅不是天性柔弱或者软弱顺从。“中国人的顺从，”已故的麦高文博士说，“不是绝望的、被阉割的人的那种顺从。”我所说的“文雅”是说没有生硬、粗劣、野性或者暴虐，实际上也就是没有任何让你震惊的东西。可以说，在真正的中国人性类型中有这样一种气质：从容、镇定、历经磨炼后的成熟，如同一块千锤百炼的金属。甚至，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他身体上或者道德上存在缺憾，即便没法补救，也会被他身上的文雅品质淡化。真正的中国人也许粗糙，但粗糙中没有粗劣。真正的中国人也许丑陋，但丑陋中没有丑恶。真正的中国人也许粗俗，但粗俗中并无好斗和嚣张。真正的中国人也许愚蠢，但愚蠢中并无荒谬。真正的中国人也许狡猾，但狡猾中并无阴险。事实上我想说，即便在真正的中国人的身体、心灵和性格中出现毛病和缺点，也不会有什么让你很厌恶的地方。即便是在老派的，甚至最低等的中国人那里，你也很难找到一个让你非常厌恶的中国人。
我说过，中国的人性类型给你的整体感就是他的文雅，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文雅。当你分析真正的中国人身上的这种无法形容的文雅品质时，你会发现这是善解人意和通情达理两种东西结合的产物。我曾把中国的人性类型与驯化动物作比较。那么又是什么东西使驯化动物如此不同于野生动物呢？在驯化动物的身上我们可以找到一种人类特有的东西。这种有别于动物的人类特性是什么呢？是通情达理。驯化动物的通情达理不是思想才智。它不是通过推理得到的理智。它也并非是天生的才智，比如狐狸的聪明，狐狸的狡猾，总清楚去哪里可以找到小鸡吃。狐狸天生的聪明是所有的野生动物都拥有的那种。但驯化动物身上的这种可称为人类才智的东西，与狐狸的狡猾或动物的聪明非常不相同。驯化动物的通情达理不是来自推理，绝非天生的，而是来自同情，来自一种爱与依恋的感觉。一匹纯种的阿拉伯马之所以能够明白其英国主人的意图，不是因为它学过英语语法或者它天生懂英语，而是因为它爱并依恋它的主人。这就是我所谓的人类智慧，这显然区别于狐狸纯粹的狡猾或者动物的聪明。是否拥有这种人类品质是驯化动物和野生动物的区别。同样，我要说，正是善解人意和通情达理，赋予中国这样的人性类型，以及真正的中国人身上所体现的难以言表的文雅。
我曾在某个地方读到一位分别在两个国家都住过的外国朋友的评论，这个评论这样说，作为外国人，居住在日本的时间越长，就越发讨厌日本人；而在中国居住的时间越长，就越发喜欢中国人。我不知道对日本人的这种评价是否合适。但我认为但凡在中国生活过的人都会像我一样赞同对中国人的评价。众所周知，外国人在中国居住的时间越长，你可以称之为中国味的倾向就越多。尽管他们不讲究卫生与精致，尽管他们的思想和性格有许多缺点，中国人身上有种难以形容的东西，依然获得了其他人无法得到的外国人的喜爱。这种难以言表的东西，我称之为文雅，它即使没有补救，也淡化和消减了外国人心目中的中国人在身体与道德上的缺陷。正如我试图向你们说明的那样，这种文雅就是我称之为善解人意或真正的人类智慧的产物，这种人类智慧既不是来自推理也不是天生的，而是来自善解人意的力量。那么中国人善解人意的力量的秘密是什么呢？
在这里，我斗胆给出一个关于中国人善解人意的力量的秘密与解答，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称它为一个假设，以下是我给出的解释。中国人之所以具有这种力量——这种善解人意的强大力量，是因为他们完全地，或者几乎完全地过着一种心灵生活。中国人的生活完全是一种感觉式生活，它不是来自身体器官的直觉意义上的感觉，也不是你所认为的来自神经系统的激情意义上的感觉，而是来自我们天性最深处——心灵或者灵魂——的情感或者人类情爱意义上的感觉。事实上我想说，真正的中国人过着一种情感或者人类之爱的生活，一种灵魂生活，这样的话可能让他显得更超脱，甚至超脱了在这个物质和灵魂构成的世界上的一个人的生活必需条件。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中国人对不洁环境和缺乏精致等，诸如此类的事情上的不关心。当然这是题外话了。
我觉得，中国人之所以具有善解人意的力量，是因为他们完全过着一种心灵生活、一种情感或人类之爱的生活。在这里，请让我首先给你们举两个例子用于解释我所说的过一种心灵生活的含义。我的第一个例子是，你们当中有人也许认识我在武昌的一个老朋友及老同事梁敦彦先生，他曾在北京做外务部长，梁先生告诉我，当他第一次接到汉口海关道台的任命时，他很乐意接受这个任命，不是因为他在乎清朝大员的顶戴花翎，绝非因为他会因此荣华富贵——在武昌的时候我们都很贫穷——而是他的提拔和晋升能让他在广东的老母亲感到高兴。这就是我所谓的中国人过着一种心灵生活——是一种情感或者人类之爱的生活的含义。
我的另外一个例子是这样的。我的一个在海关任职的苏格兰朋友告诉我说，他曾有一个中国仆人，是一个地道的流氓，撒谎、压榨、赌博，可当我的朋友在一个荒凉的渡口因伤寒发作病倒时，身边却没有外国朋友的照顾，正是这个中国仆人、糟糕的流氓照顾他，比能想到的最亲近的密友和亲人的照顾还要周到。事实上，我认为可以用《圣经》里描述一个女人的话来描述这个中国仆人，以及一般的中国人：“宽恕他们多一些，因为他们更多一些爱心。”住在中国的外国人耳闻目睹了中国人习性和性格中的缺点与瑕疵，但他的心被他们打动，因为中国人有爱心，或者如我所言，过着一种心灵生活、一种情感和人类之爱的生活。
我想，现在我们了解到中国人的善解人意——正是善解人意的力量赋予了真正的中国人同情理解或真正的人类智慧，让他掌握了如此难以言表的文雅的秘密线索。让我们来验证这一线索或者进行假设。让我们看看用中国人过着一种心灵生活这条线索是否可以解释我上文举出的两个例子那种事实，同时还能解释我们在中国人的真实生活中所看到的普遍特征。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中国语言。由于中国人过着一种心灵生活，因此我说，中国语言也是一种心灵语言。众所周知的一个事实，住在中国的外国人中，孩子和未受教育的人学习汉语非常容易，比成人和受过教育的人要容易得多。原因是什么？我认为，原因就是孩子和未受教育的人是用心灵语言来思考和说话的，而受过教育的人，特别是受过欧洲现代知识教育的人，是用头脑或者知识语言来思考和说话。事实上，受过教育的外国人发现学习汉语很困难，原因就是他们受教育太多，受知性的科学的教育太多。正如对天国的描述，我们也可以用来描述中国语言：“除非你变成小孩，否则你不可能了解。”
接下来，让我们来看看中国人生活中另外一个广为人知的事实。众所周知，中国人有惊人的记忆力。秘密是什么？秘密在于：中国人是用心灵而不是用头脑记事情。心灵有善解人意的力量，像胶水一样，它比又硬又干的头脑或者知识能更好地记忆事情。例如，同样的原因，我们所有人，当我们是孩子的时候，在学习中记住事情的能力要远胜于当我们成年后记住事情的能力。像中国人一样，作为孩子，我们是用心灵而不是用头脑来记事情的。
其次，让我们考察中国人生活中另一个被广泛承认的事实——他们的礼貌。人们经常评价道，中国人是十分讲礼貌的人。那么真正的礼貌的本质是什么呢？就是考虑别人的感受。中国人之所以有礼貌，是因为他们过着一种心灵生活，他们关注自身的感受，因此也容易考虑别人的感受。中国人的礼貌，虽然没有日本人的礼貌那样复杂周全，却让人舒服，因为它是，就如法国人的完美表达那样，是“心灵的礼貌”。相反，日本人的礼貌虽然周全，却不那么让人舒服，我曾听到一些外国朋友说讨厌它，因为它可以说是一种排练过的礼貌——类似于戏剧作品中死记硬背的礼貌。这与直接源于心灵的、自发的礼貌不同。事实上，日本的礼貌好像没有芳香的花朵，而真正礼貌的中国人的礼貌有一种芳香，是来自心灵的名贵油膏的香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