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内疚,心底忽然柔软起来,喊她回来询问,才知道她根本没有走,而是一直在偏院里当下人。为的就是什么时候他能够回来一次,哪怕见一面,也好缓解相思之苦。因为他带她回来的时候,就没有几个人见过她,所以三年过去,竟然没有一个人认出来她,找到她。他忽然就被打动了,这样的相思濡慕之情,他还真从未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再联想到遇到缪连翩之前,两人在一起相处时候的快乐时光,他越来越内疚,心底里对于她生出一种莫名情愫。于是糊里糊涂就开始了这一段恋情,每一次偷偷来到别院,享受着她和缪连翩完全不同两种风格的缠绵,他都觉得心醉,尤其是整整七年时间,她甘愿处在小小的别院,只为他可能三个月、四个月才来一次的相聚,闷不吭声做着下人,更是极大地满足取悦了他,所以一朝登基之后,他就迫不及待迎接了她入宫,日日夜夜欢聚,将这些年亏欠了她的全部偿还给她。
缪连翩呢……
那些时光里,缪连翩是什么样子的呢?
皇上看着越走越近的缪连翩,看着她和遥远记忆中全然不同的样子,心里难受极了。一阵清风吹过,她鬓发边一个简易流苏颤颤抖了抖,而她眉眼沉静,默默经过他,连一个简单的行礼都不曾有。
如此骄傲、冷淡、高高在上。
皇上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些卑微之情。这种情绪,让他莫名有些着恼,于是冷了神色,喊住她,走到她身边,低声问道:“皇后不在朕身边,愈发地滋润起来了,怎么,你很享受?”
缪连翩猛地回头瞪向他:“你说什么?”
皇上冷声道:“怎么,你以为你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朕都不知道吗?朕曾亲眼见你们在一起,朕冷落你这么久,你耐不住,找来的那个人,工夫很好么?”
缪连翩觉得荒谬可笑,忽然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响亮而清脆:“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这样猜测我?以为这个世间每个人都和你一样肮脏吗?可笑。”
皇上捂着脸,不可置信:“你竟然敢打朕?”
缪连翩傲然看着他:“我有什么不敢,难道你可以像对待缪家一样,让我也死了么?”冷笑一声,转头离去。
的确,他不能够。如今他连簌簌的性命都保不住,怎么可能除掉她的性命?若是当真下了这个旨意,只怕下一刻死的人……是他自己。隐隐感觉到了怜悯的目光,皇上强忍住尊严,回到椒房殿,也不知是为何,椒房殿门口竟然有人贼眉鼠眼,瞧着很有些奇怪。难道簌簌出了事?他害怕缪连翩派人陷害她,于是使了轻功,小心地避开放哨的人,走到簌簌的房门边。可是入耳的……竟然是十分****的声音。他那柔情似水的簌簌,此刻正低声唤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辗转承欢。
他从头到脚都冰凉了起来,连生气都忘记了,只知道怔怔地待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面的对话“你什么时候才能除掉缪连翩那个女人?”
“小妖精,你急什么?上次下蛊的事情,我不是帮你完成得挺好的吗?”
“可是我不想再看到那个女人了……。”
“你怕她抢了你心上人吗?呵……真不知你喜欢那个废物皇帝哪里,难道是他的技术比我好,嗯?”
“反正你答应要帮我的……还要帮我把孩子保住……嗯~”
“啪!”响亮的一声,男人低低说了什么,簌簌便低声嘤嘤哭了出来,含糊不清说着话。
皇上不知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簌簌喜欢他,想要成为他身边独一无二的女人,所以讨好另一个人,为的是实现自己的目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簌簌那样干净的女子,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尤其是……还是为了自己?皇上身体里一阵一阵地发凉,忽然想起几个月前那天晚上,他对着战事加紧的折子头大,使劲按着额头,簌簌过来送汤,见他如此,便问他为了什么而发愁。好像就是那之后,簌簌一脸小心地欣喜着对他说,有办法可以解决了。
难道是从那天开始?
皇上不知悲喜,忽然伸出手猛地推开门,往里面走几步,就看到簌簌双手被绑在床头上,满脸泪水,身下坐着一个人,正埋头在下面,听到声响,抬头看他,微微一笑。而簌簌猛地一愣,似乎是觉得羞愧难当,泪水愈发汹涌,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猛地一下就想要咬舌自尽,可却被那个苗疆人制止了。苗疆人从她身上爬起来,似乎很无所谓结果,皇上心底发怒,就要出拳痛揍他一顿,谁知一拳既出,那个苗疆人瞬间就消失了,他回头,只见他站在门口,挑衅般地看自己一眼,道:“皇帝,咱们有缘再见吧。”说完,转头就离去了。
皇上心底里满是怒气,看了苏簌簌一眼,她蜷缩起来,显得十分可怜,双手被缚住的地方已经勒了深深的红痕,看着就会觉得疼,更何况是当事人?皇上实在没有办法,他很想骂她、责她,话到了嘴边,忽然有些想哭,默默地上前解开了她手上的绳子,又用一旁的被子将她盖住,掖了掖,没有管低声哭泣的她,垂了眼,走了出去。
冷冷的风迎面吹来,皇上走着走着,来到了护城河边,忽然觉得头晕眼花,沉痛在心底叫嚣,几乎将他吞没。他身体晃了晃,一头栽了下去。
皇上重病的消息传到长乐宫的时候,缪连翩正在收拾行李。她已经决定要随兵出征,想要率兵将大晁失陷领土全部收复回来。这条路注定是艰难而辛苦的,所以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唯一不太放得下的,是慕荣。她不想让他跟着一起去。
面对皇上的病讯,缪连翩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有心尖一晃而过的异样。
面对慕荣的坚持,她下了令,命几个人将他锁在屋里,这才打着皇上的名号,亲自出征。
她很聪明,肯吃苦卖命,又有几个老谋士的指点,这一路几乎是顺风顺水,将西夏军打得节节败退。只是偶尔在寒浸浸的半夜里,她似乎能感受到有人给自己掖被子,动作轻柔,目光温暖。而当她惊醒的时候,只有冷风吹过帐篷的呜咽、以及士兵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她怔神许久,才重新睡下,也许……只有在梦中,才能体会到那种温情罢。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最激烈的那场决定性战事,她拍马亲自上阵,几万个士兵血肉相见,全都奋不顾身上阵杀敌。她冲在前头,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地杀敌,直到几个伪装成士兵的西夏将领围拥上来,她才发现已经陷入了一个陷阱中,很容易被对方制胜。可是她的骄傲不容许她认输,依然负隅顽抗着,眼看那几个人上了火,放弃拿活口的心思,只想杀了她的时候,一个身影掺了进来,护着她,胳膊上被重重削去了一块肉,还是忍着疼痛,用另一只胳膊搂着她,一道突破了重围。
那样风轻云淡的双眼,那样淡淡的温暖,除了慕荣,还能有谁?
缪连翩忽然伸出手,放在慕荣的脸颊上,有些痴痴地看了起来。外面是连绵不断的杀敌声,但是这一切似乎和他们没有关系了,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到了她的眼角,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泪水。慕荣朝她微微一笑,她亦回报以温温笑意,然后伸出胳膊,将他环住,头靠到了他的胸膛上面,感受着他的心跳,忽然觉得这才是天地人间。
慕荣受的伤有些严重,甚至有些轻微感染,缪连翩低头认真帮他处理着。外面的战争早就布好了局,西夏军一步一步沦陷,不需要她再操心。她认真帮慕荣处理好了伤口,苦于身上携带的药过少,打算回城一趟。临行前,慕荣拉住她,唇畔带着笑意,却没有说话。温度从他的掌心传到了她的掌心,又传到了她的脸颊上,她低头,喃喃道:“荣哥哥……。”飞快地抬起眼皮看他一下,不好意思地偏了头,挣开了他的手跑了出去,一直跑出去了很远很远,那个温度似乎依然停留在掌心,经久不散。
回了城,果然大晁人民都在欢呼庆祝战争的胜利,如果不出所料,现在城门口的将军应该已经拿着她拟定的极度不平等文书找西夏统领签署了。缪连翩虽然打着的是皇上的旗号,但是在百官眼里,究竟是谁做的,自有分寸。缪家的名声必定可以重振旗鼓,成为一个传奇。而她……虚度了半个辈子,剩余的半个辈子,总是要和心爱的人,携手共度。
她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般,对于未来充满了期许和憧憬。
买好了药,正要出去见慕荣,忽然她的一个下属——贺自衡眼尖看到了她,有些喜色地冲上前来:“皇后娘娘……您去了哪儿?一直找不到您。”
缪连翩淡淡一笑:“没什么,正打算回去,有些事要处理。”
贺自衡笑道:“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上忙吗?”
缪连翩看他一眼,贺自衡连忙道:“属下没有什么不敬之意,就是贵妃娘娘小产了,皇上的病情似乎又加重了,御医说情况不是很好,皇上想要见见您……。”
“你说什么?”到底是曾经爱过十年的恋人,缪连翩心口骤然一痛,猛地看了过去。贺自衡不说话了。那边又有几个将领看到了缪连翩,连忙过来一齐道:“皇后娘娘,请回宫吧。”
“皇后娘娘,请回宫吧。”几个长辈也跪下请求。
他们都知道缪连翩不想回去,可是万一皇上真的出了什么事,眼下又没有一子半女的,总不能让那个妖妃为非作歹吧?刚刚赶走西夏,总不能让他们再次卷土重来吧?缪连翩不管想不想回去,都得回去。
缪连翩身体猛地一颤,强行镇定下来道:“本宫知道了,明早就出发吧。”
“请皇后娘娘恕罪。”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害怕夜长梦多,只好满含愧疚地上前将她击晕,立刻送进了回宫的车里。
等她醒来,马车已经行在了路上,有慕荣在的那座山已经远远地被抛在了千里之外,一丝一毫的影子都看不见了。缪连翩掀开车帘,立刻就有官兵警惕地看过来,她连眺望一眼都不能够,只好坐回了车里,心脏像是被狠狠地揉搓过一般,疼得要命。
回到了宫里,昔日玉树临风的皇上竟然已经老得花白了头发,满眼都是疲惫,连眼睛都很难睁开。“她死了。”皇上反复地重复着,“她自杀了,是朕害的。”花树下倾情一舞,然后含毒自尽,这是曾经宠冠六宫的苏贵妃的最终下场。“我没有拦着,因为我没有理由去拦着……。”那些事情,他再也不会告诉给任何人,那样具有伤害性的爱情,将他毕生的生命都消耗了。
忽然,他睁开眼睛,看着缪连翩:“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自从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在七夕的时候遇见簌簌,她帮我追回被乞丐盗走的钱包起,我就喜欢她,爱她。但是后来又遇见了你……我是真的喜欢过你……我这一辈子,活得十分懦弱,既没有勇气去面对辜负了的,也没有勇气去面对深爱着的,所以将你们全都伤害了。等我死后,你将我和簌簌埋在一起,不必埋在皇陵里面,随便找个偏僻肮脏的地方,让我们两个人为了做过的错事而遭报应吧。至于你……如果那个男子是真心喜欢你的,你也应该为自己着想了。”
“对不起,连翩。”说完这些,他便阖上了双眼,在痛苦中死去。至死,都没有得到缪连翩的原谅。
走出房间,缪连翩淡淡地宣布了死讯,也一头晕倒在了地上。
七夕佳节,那个戴了面具的男子,原来是他……
原来他们早就相遇……
可终究错了一生。
为了稳定朝政,皇上的死讯并没有立刻就公布,而是等到了两年之后,西夏再也不可能回击的时候,才公布出去,她正式开始垂帘听政。那个总是带着淡淡温暖笑意的男子,好像彻底被她遗失在了山上,再也回不来了。
由于大晁受到战争挫伤,很多地方需要大量资金来修复,她想起第一次进宫遇到的柳金蓉来。她果然嫁给了天下第一商人的儿子,现在生活得极其有滋有味,每天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算盘拨的响当当的,整个人容光焕发,时间好像在她身上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反观自己,已经明显老了不少,举手投足间,都像是没了生活的激情,只在等死。两人相见,柳金蓉显然没想到缪连翩会变成这样,私心里十分内疚,不管缪连翩提什么合作想法,她都一口答应下来,还送了不少珍贵的财产进宫,把长乐宫打扮得富丽堂皇,只叮嘱她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缪连翩很感激她的雪中送炭,封了她的夫家为天下第一皇商,继续过自己日复一日无区别的日子。
两年后,已经成为朝廷最重要臣子的贺自衡告诉她,她的孩子找到了。
她连忙把他接进宫来。
孩子明显已经懂事了,对她一点也不亲,不论她做什么努力,孩子都对她爱理不理。她却像是突然有了活下去的动力,给他起名字,关注他的生活起居,扶持他登上皇位,静默地在他背后看着他。这个孩子……和自己年轻的时候长得太像了,她每每看到,都会想起从前在缪府的日子。关于她的荣哥哥,关于那些灿烂无忧无虑的美好日子,当时道寻常的生活,成为了她现在值得反复品尝的唯一滋味,只要想着,就会淡淡地微笑起来,像是荣哥哥一样的笑容。
贺自衡是一个狼子野心的人物,慢慢吞并朝堂,渐渐威胁到了皇帝的势力。缪连翩看在眼里,没有做声。乐儿问她:“为什么不帮帮皇上呢?”她摇摇头,江山一代又一代,总有些事情,是需要为帝王者,自己去体会奋斗的。不然,如和她从前的公公一样,对于先皇那般偏爱,只会让他迷失方向,成为一个懦弱的人。
又是夜里。
是她三十六岁的生日。
清冷的月光漫下来,将整个长乐宫沉浸在其间。她夜半梦醒,心跳忽然加快,好像能感觉到什么一般,只披了一件披风,走到窗前,手指颤抖着推开窗户,只见一人独立在月光之下,听到声响,抬头看她,目光里是淡淡的暖意。
缪连翩心头猛地一震,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主动爬出窗户,跳到了他的跟前。
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像是他那样对她的样子,指尖在他额头轻轻一碰。可这回,她舍不得收回手,指尖顺着向下,抚了抚他的脸,泪水落了下来,上前一步抱住他:“荣哥哥……。”
他为了见她花了多少工夫和努力,她不问。
她对于他有多少想念和歉意,她不说。
只想抱着他,在他胸口痛哭一晚。
慕荣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总有一些人,是你永远无法放下、无法舍弃、无法不牵挂的人。是你听说她过得不好,便想拼了命安慰她的存在。这辈子,有了这样一个人,即使再吃苦,他也甘之如饴。他没有得到,却胜似得到。
缪连翩哭了许久,忽然抬起头,水波粼粼的眸子看着他,慕荣看她神情,将手放到了她的唇瓣上:“不行,连翩。”
缪连翩挪开了他的手,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吻了吻他的唇,一面哭一面道:“荣哥哥,我爱你。”
慕荣眼睛也慢慢湿润,回应这个吻,小心翼翼探进她的嘴里,轻柔而贪婪地吮吸着她的芬芳,胸腔像是被大风刮过一般火烧似的疼痛。
这一年他四十岁,她三十六岁。
他们不会在一起,却会一直爱下去。
很多年后,回忆起这个人,乐儿还是忍不住湿润眼眶,会问缪连翩:“为什么不和慕荣大哥在一起?”
人前威严冷淡的太后会慢慢闭上眼睛,想起这一夜如蝉翼般轻薄的月光,想起两人这辈子唯一的一个吻,是甜的,也是咸的,慢慢道:“责任。”
上元节的时候,年轻的定兴帝去会见群芳,没有派一个人来探望太后,乐儿便选了一个精致的宫灯送过来,缪连翩提笔,慢慢写了这样一句诗: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后来,她将这个灯笼送给了定兴帝唯一一个用了真情、双眸清澈干净的女子。
然后她独自一人煮了一壶青梅酒,浅浅酌了几口,靠在窗户边,静静往外看。
深院月斜人静。
而这世间一定有一个人,会和她一样,看着头顶那轮月亮,默默地思念着对方。如此,便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