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简负手站在门前，盯着那扇闭合的门，一动不动。他今日诸多琐事，一身衣物已有多处破损，异味严重，鲜血淋漓的做说虽然已经止了血，但是这种样子看在人眼中还是狼狈不堪。
泰宝心中极是过意不去，强忍着惧怕说道：“陛下，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定然是无事的，您还是好好歇息一下吧，明日还要上早朝呢？”
公孙简此时担忧无比，若非泰宝乃是他送给绮罗的，绮罗宠爱的小礼物，怎能容她活到现在。虽说现在不取她的性命，只是也不愿再说什么算了。
泰宝见他不说话，自己也不敢再说，眼圈红红的退回了角落之中。
旁人见一向最得皇上皇后宠爱的泰宝都吃了瘪，心中俱生警觉，便都不肯出来被皇上说了。
就这样，在人人胆战心惊大气不敢出了两个时辰以后，寝殿之内终于传出些声响，公孙简眉毛一动。眼前红木门向两边打开，却是孟南柯走了出来。
他似是疲倦的很，半眯着眼看向锁在角落里的泰宝，淡淡道：“没事了，我开了药方放在桌上，你去给她煮了服下，擦擦身子让她睡一觉便可。”
这都是泰宝做惯的，她猜到孟南柯此时是为了她解围，感激的朝她笑了笑，对公孙简行了一礼，便进了内殿去了。
孟南柯错开位置，单臂拦住也想要进去的公孙简，对着他望过来的冷峻双目，他低叹一声，道：“绮罗只是受了惊吓，安心睡一觉，明日我再为她疗养一番便是了。我有事要同你说，你先随我来。”
说完，放下挡人的臂膀便在前头先走了。
公孙简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想到绮罗方才的样子，眼光动了动，在他后面跟了出去。
到了一处风凉少人的地界，孟南柯单手撑着一颗梧桐，侧眼看向公孙简，低声道：“你有什么疑惑，今日便问吧。”
他这样开门见山，他自然也不愿客气。
“绮罗向来避我如蛇蝎，方才在石洞中那种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公孙简又想起绮罗扑入她怀中的样子，只是此事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旖旎心思。
孟南柯便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他闭上眼睛，重重的叹了口气，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底已经没了以往的鲜活生气。
“我本以为你这样的人，既与公孙卓同父，又是娇生惯养长大，定然是自私之极之人，不想这些日子看下去，却是至情至性的君子，若无当初那档事，若无明若这里的牵绊，我倒愿意与你结交为友，肆意江湖什么的。”
他口中嘲弄之气深浓，说的便是当初公孙简趁着绮罗中了媚药之际做下的事。公孙简不愿为此事多说什么，只低声道：“你之憾，未必不是我之憾。”
孟南柯听得心中沉沉，他这样肆意开朗的男子，少有这样沉重的时候。在月色之下，靠着梧桐支撑自身，犹豫再三之后，终于开口道：“绮罗惧黑，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你既愿意护她，若是不嫌弃我话多，我便都说给你听。”
有些事，是该让旁人知道些了。虽说人不该在怜悯之下过日子，但若是有了旁人的怜惜爱护，绮罗的日子总是会好过些的。
有些苦，既然已经吃了，就不能当做他没有发生过。
公孙简不是没查过绮罗的身世，但是只是寥寥几句而已，无非是说她自小便在明秋山庄学医，十六岁那年来天瑞采药初遇公孙卓，一见倾心，三年之后却回到宫中成了公主，答应和亲之事。
除了这些明面上的东西，其他的什么也查不出来。
公孙那里也是如此。
公孙简眉目不动，找个能看清孟南柯脸色的地方站好，低声道：“请。”
孟南柯动了动唇，问道：“你可知道元康皇后君倾倾？”
提起此人，若是孟南柯像公孙简仔细查探他一眼去看公孙简，便可以看到，听到这个名字从他唇边出来以后。公孙简深黑的眸子便陡然亮了起来，深垠的眸海似乎是盛夏的湖水，开满了红色的莲花，碧色接天，红光妖娆。
他敛着心中的情绪，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答道：“大秦先朝公主，曾以君青云之名拜入明秋山庄，后在世间行医救人，广得爱戴。先朝灭亡之后被天熙帝纳入后宫，亡故。”
孟南柯并不意外他会知道这么多，也没有察觉出他语气的异常，只是沉默了一刻，开了口。
滔滔不绝。
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不想提及的往事，那些血淋淋、或者暗黑的记忆，搁在人的心中，在长久的时光之下，被吞噬了下去。
孟南柯清楚沉稳的声音在这夜里分外清晰的诉说清了以往的旧事，沉睡的记忆带着静滞的尘埃，沉默而哀伤，却也像一把刀一样，一点点的插进身体里。
“君公主乃是先帝唯一的女儿，自小被娇宠长大，更甚于太子。先帝怕她体弱难以长生，就把她送到了明秋山庄，摆在了上一任庄主，我外公的门下。外公此生有四个弟子，舅舅、父亲、母亲，最后一个在民间行善的君青云，便是小师叔君倾倾了。”
“君倾倾自小只在皇宫与明秋山庄两处奔波，后来虽入世，却仍能得到父亲的满心爱恋，母亲恋慕父亲，请外公早早定下了婚约，只是父亲不愿罢了。”
他轻描淡写的谈起了父母的往事，并没有因为什么戒律礼仪便有束缚或者含糊，公孙简看着孟南柯的侧脸，念及自己的父母，眼眸一深，唇瓣抿的紧紧的。
“君青云在人间广有名声，后来先帝过世，先太子嫉恨这个妹妹，自己又是懦弱无能，只顾自己享乐，将妹妹嫁给当朝的大将军的傻儿子，只为了巩固政权。公主自然不愿，外公派人把她救了出来藏在山庄之中，她却不愿连累众人，到底离开了。她厌恨叛军夺国，前去刺杀叛军头领方擎，最后却孤身回来，放了那人一命。”
说道此处，孟南柯顿了顿，转身靠在树上，对着对面以同样的姿势靠在花墙上的人笑道：“陛下这样聪慧，可猜的出是为什么？”
公孙简想也不想便答道：“天朝中落，公主心胸宽广，自然是认定了天熙帝能救国治世，故而放下一己恩怨。”
孟南柯这次算是听出了他话里的异常，眉梢一挑，“你倒是对君公主甚为恭敬倾慕，那你可知？听到这个问题的人给出的答案，往往是公主爱上了叛军首领，甘愿奉国称臣？”
“世人大多浅薄无知，以己之量夺他人胸怀，可怜可叹。”公孙简轻声道：“君公主那般的人品性情，怎会如平常女子一般，做出这样不体面的事来？”
孟南柯心中奇怪，探头问道：“你倒是说的清楚明白，那你猜猜，若是绮罗，又当如何呢？”
绮罗……
眼前浮现出当初在地下暗道中初见她的样子，那一夜之后她头破血流的样子，他仰头望着夜空，淡淡叹道：“她吃过很多苦，我不想她以后再吃苦了。”
孟南柯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顿了一顿，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他举起一只手垫在脑后，也看着深垠夜空，却不能体会到他那种心情，最终只能作罢，接着说起那段往事。
“后来方擎到底是当上了皇帝，建立的大秦，却忘了公主的恩德，以皇室陵寝逼得公主现身，将她留在宫中，那时候朝政才定，方擎为了公主建起芙蓉殿，三千宠爱，只是这宠爱实在没有持续多久，后来公主有了身孕。无论是新朝还是前朝的文臣亲族都不愿意她生下这个孩子。皇帝本来就深恨君皇室，却拗不过公主的意愿，便如世人所知，方擎迫于压力将君公主打入冷宫，君公主这些年本来就受了不少的伤，体虚气弱，在冷清的后宫自然没办法安生的生活下去。那时候我父亲母亲早已成婚，我也才刚刚四岁，父亲得知了这件事，不顾一切的闯进了皇宫，最后虽然找到了君公主，却眼见着她将死。君公主将产下的气息微弱的明若交给他，不愿服下救命的药丸，纵火自尽了。”
他轻轻的说着，公孙简收拢在袖中的手指捏的紧紧的，本来就没有好好包扎的手掌伤口再度裂开，鲜血浸染了袖口，空气中淡淡的飘着一股腥甜的味道。
孟南柯似乎没有丝毫感觉。
“后来……新朝发展越来越好，所有的人都说皇帝是明君，十几年过去，也就没有人再提起君公主，也没有人知道君公主还有个小女儿。方擎直到现在都没有立皇后，可是却也子孙满堂，说来，还真觉得讽刺。”
他嘲讽了一声，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扭过头去，对着公孙简道：“你须知道，当初我第一眼见到你，便觉得你像是方擎一样，薄情自私，可现在看来，却是我看走了眼。”听她这样说这，公孙卓没有丝毫被夸奖了的得意或者什么姿态，孟南柯看的心中满意，想起另一张俊美无涛的脸，淡淡道：“只是你再好又有什么用，她就像是君公主，爱上了那个真正薄情自私的人。
在这样真实的夜，公孙简似乎不愿再狡辩什么了，他缓缓合上眼睛，也淡淡道，“那你现在是说我，还是说你自己？”
我爱她，你也爱她，只是你清楚了父母的悲剧，不愿意在用情来束缚自己罢了。我们两个人，谁又比谁强多少呢？
孟南柯微微一笑：“可是现在她属于你。”
风似乎平静了，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公孙简张开眼看他，浓郁的似乎能与黑夜融为一体。
“接着说吧。”
孟南柯不置可否。
“母亲对君公主隔阂极深，虽然父亲之后已经说清此后不会再对君公主存有任何心思，可是在他抱回了明若之后，母亲还是崩溃了。母亲虽是外公的孩子，但因为医术不高，并不得外公的喜爱，只是舅舅宠爱母亲如命，为了照料母亲与我，一生未曾婚配。明若在外公在的时候被报回来，他老人家一向疼爱公主比母亲甚之，自然不愿意公主的孩子受苦，不仅为了救明若耗尽了内力，闭关之前，让明若拜在了舅舅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