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子弟江湖老,风霜半生风霜道,
戈声暗箭月明少,雅俗同尘酒茶妙。
逢正阳节,右相杜怀仁兼领尚书省,正阳满朝文武以大将军建平外戚专权事启奏,帝免建平将军位,素餐朝堂,建平告病在床,虎宁长叹:“鼠目钻营之辈聚矣。”
乌云贴着大地,一株蜿蜒虬结的老树挂着稀疏的叶子矗立在磅礴的乌云和黑沉沉大地之间,一条长河呼啸着奔腾而过,绕过那颗不知多少年的老树,穿过覆压的黑云,毫不停留,喧嚣而坦荡的冲了出去。乌云黑压压的俯下,长河和乌云的尽头忽然出现一个个小点,慢慢的小点变大,竟然是一支船队,船队逆流经过长着那颗虬结老树的河岸,天空黯淡,忽然视野一亮,一道枝枝杈杈的闪电耀亮了昏暗的天地,那一刻,前路忽然开阔,可以看到泛起水花中透气跳起的小鱼,照亮了浩浩荡荡的船队,可以清楚的看到船队的情况;船队打头的是艘三桅海船,主帆半降,船头是尖尖的反射着金属光泽的撞角,后面的船只看得不大清楚,只能看得见有艘五层楼船,楼船两侧雕镂的窗户,最高处的楼船顶是却有些破败,倾颓了半边雕镂的精美窗户,断掉的雕梁画栋露着红色或者白色的断茬充满了惨淡的味道。等到楼船近了,才看得清楚共有八艘船,除了打头的三桅海船和中间的楼船,还有两艘三桅海船,四条小一点的海船,人们叫“三角鲨”,船头船尾上翘,船尾张着个三角帆,只有三桅海船的一半大小,中间是一根独立的桅杆,平时停泊的时候,三角帆也不降下来,远处看来就像只巡游捕猎的鲨鱼,才有了“三角鲨”的绰号。
山子就在最后面的那艘三桅海船上,他们现在行走在河道上,三桅海船可以行走河岸,但是靠不了岸,而“三角鲨”也只有在大一点的口岸上才能停泊,所以他们的补给很不容易,只有当地的小船来接送,偶然能有深一点的口岸停泊,那时候他们多少有些休憩的时间,而“三角鲨”上的人能上岸边小歇一会,这就是难得的机会休沐了。
至于船队里的楼船简直是意外,这艘楼船本来只能在内河中航行的,但是不知什么情况到了海里,而且出了入河口好一段距离,山子他们发现的时候,楼船随着海浪漂流,非常庆幸的是这种没有一点抗风能力的楼船竟然没有沉入水底。当时山子他们太兴奋了,他们发财了!要知道能用得起楼船的都是那种巨富大贵的人家,这还是到了现在大启的控制力弱了,要是开国年间,只有正五品或者有勋爵的人才有资格乘坐楼船,即使两层的楼船都有着规矩的,到了现在,虽然大启没有在重复这种腔调,但是也没有禁止,所以豪商巨擘才能用上楼船。
进入大海的楼船简直是送上门待宰割的肥羊,唯一没有想到的是那艘楼船上的人能力不凡,还有个人和旺财有旧,那人和旺财相互问候几句,然后楼船上的有三个人上了闹海蛟的三桅海船,山子他们就等到了一个非常有难度的任务—护送楼船到江夏。
他们是水匪好不好,他们是大名鼎鼎的水云家好不好,山子原本以为要厮杀一番,起码也要打劫一番过往商船的,不想竟然接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护送任务。这令人啼笑皆非,但是这事情还真就摆在了面前,成为了事实。于是传说中的令大启朝头疼无比的水匪,和焉支山乱贼,青州鬼骑齐名的水云家水匪成了一艘没有丝毫抗风能力的楼船的护卫。
看来这艘楼船上有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而且这个大人物能保证闹海蛟他们的最大利益,只有这样才能说通让一个心狠手黑的水匪变成护卫的古怪局面。
护送楼船是个极富挑战的活计,海上风急浪高,一不留神楼船就会倾覆,而楼船的动力也是个大问题,在河道中还好说,靠着水流和纤夫还能行走,但是在海里只能靠着另外的海船来拉扯前进,这样一来,虽然楼船还值些钱,但是护送一趟的代价足够重新打造另外两艘艘楼船了,即使楼船中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完全可以移送到海船上运走的,这实在让人费解,费解归费解,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山子是负责辨识风向水流的学徒,所有的航道资料他都要提前给所谓的师傅整理好,随时等待取用。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水云家的一干水匪终于小心翼翼的将这艘万幸的楼船拉进了入海口,然后逆流向前,一直到了江夏附近。他们这一路也算顺顺利利的,从海里到河里,不想在快到江夏渡口的时候碰到雷暴风雨天气,这种黑压压的云即使是海中也不多见,一旦碰上了这种天气就只能祈祷上苍显灵了,不想海上没有碰到这这种天气,反而是在内陆的目的地门口碰到了。
山子一路极是烦闷,开始还看看大海,到内河了看看两岸的风景,到了最后,很是无趣的紧,只好坐在船舱中观想,也是这时候勉强观想到了甘霖,不想一声惊雷炸响,他的脑袋隆隆一片,全身上下一个机灵,而顶门随着这雷声似乎过电微微发麻震动,他的全身似乎渗透着清凉的露珠,脑子中清晰的雷声回荡。山子中全是或蓝或紫的电弧,全身的神经似乎都在过电,全身都在打颤,轰隆隆的炸响不停在脑子中回荡,整个脑袋好像装进了无数的大鼓在不停的锤动,但是山子没有感到痛苦,他觉得自己要死了,整个人似乎都被电弧击穿,化作一袅淡淡的青烟在消散,忽然,在脑海深处,似乎触动什么,一缕淡淡的星光在山子的脑海中出现,山子的意识又开始清晰,那缕星光将他的开始消散的意识聚拢,牢牢的定在脑海中的不知名处,巨大的痛苦才刚刚开始,那种作用在灵魂和神经元上的痛苦在逐渐侵蚀着他的大脑反射区,并且大脑很快沦陷了,就这样,星光中山子感觉自己还活着,电弧击穿星光,作用于灵魂上,山子又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过了很久,反正山子感觉他度过了几个世纪般的漫长,雷光变小,四散的电弧枝枝杈杈的形成一个复杂而古拙的符号隐没,又归入寂静,山子也归入寂静,只有你身体还在不停的抽搐着,全身的肌肉、或者说每一个细胞都在不停的自然颤动,抽搐。
老道不多时候就发现了山子的惨状,直骂山子是个“二愣子”。
“你个小混球真不让人省心,观想中阴魂外散,三魂坦荡,气魄飘摇,这种情况必须要悄然安静的,大一点的吵闹都不行,你倒好,一点不怕死,直接在雷光下来观想,运气背一点就会神魂消散,只留下一副皮囊。”
山子像只虾一样蜷缩起了身子,看着老道嘴巴不停的张合,他却呆呆的看着蓝蓝的天空,勉强听进去几个词语,山子连蒙带猜的大致明白老道的话,现在他却连眨巴眨巴眼睛都不能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由自己控制,似乎是借居在别人的身体中。
老道无奈的叹口气,又叹了口气,不停的叹气,从怀里掏出个油腻腻的寸长黑陶瓶子来,然后小心的剥开蜡口,用小指指甲从瓶子里刮了点淡黄的膏状物,用另一只手食指和拇指均匀的抹开,涂到山子的太阳穴上,立刻有种温暖和煦的舒适感顺着太阳穴散开,山子终于有了感觉,一种温暖的感觉,感觉好了起来,人也似乎从另一个世界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意识又开始通过神经元流转,他幸福极了,如同沐浴着三春的暖阳。
老道费力的揪了又揪胡子,将山子抱上床,低沉的念了几句咒语,烧了一张紫色的符纸,山子脑袋立刻开始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山子迷迷糊糊的不知睡了多久,脑袋开始清醒,可是眼睛还没有睁开,听到有人说话,模模糊糊,听得不太真切,但是勉强听到了几个词语:五万两,琅琊王,世子,店铺,当铺,虎宁……
山子听到虎宁的时候一个机灵,整个人立刻清醒了过来,大脑如同早春的微微凉风,脑子冷冽而清楚,他听到了一个低沉清脆后音带些傲气的上扬的声音,这个声音说着后续的话:“……不死,必有后福,这次的事情不一定是祸患,就算木已成舟,父王总会补偿我些东西,不会亏待你们的,我要借助诸位的时候也有,大家相互协作就好。”
“世子客气了,我们不过混个饱肚机会的可怜虫,如果有些奈何,谁会在在船上漂泊不定,连个后人都没有,世子能可怜我们这些人就好。”
又有个低沉但温文儒雅的声音插道:“时局艰踵,江湖和庙堂也没有多少区别,庙堂高处的风云比江湖更是险恶,我们既然有缘相逢,主公总不会亏待大家。”
接着听到旺财的声音:“匡明兄言重了,世子有借重我们这帮苦哈哈的时候说一声,虽然我们这帮人游离于府衙之外,但是对于天朝贵胄还是心服口服的,世子但有用到之处,但请开口就是。”
“鹏宇兄客气了,借诸位的福分,主公和我逃过一劫,以后还有借重处,望诸位不推辞就好。”
“言重了,那世子和鹏宇兄保重了。”
“你们也保重。”
接着听到了咣当咣当的脚步声连成一串。
山子这个时候也睁开了眼,他看到自己在一座裱糊了顶棚的房子里面,顶棚是红黄两色的牡丹印花纸裱糊的,在下面可以看到顶棚上正好形成了一副大大的牡丹图,四维是木格的窗子,是错格子的宽窄造型,窗子里面还有个漆着山水仙鹤的窗门,阳光透过白麻纸斜斜的照在窗子的另一个角落,窗户的四角贴着红色剪纸窗花,窗花是四个形态动作各异人的造型,但是山子不认识这些人,窗户旁边同样是个错格子造型的单扇门。山子正躺在一床软榻上,软榻矮矮的,离地面只有尺许高,软榻不远处是张小几,上面放着一套水蓝色的瓷器茶具,底下的托盘是花的,小几下是厚厚的地毯,地毯白黄交叉的,黄色形成了一直骆驼的轮廓。吊在软榻侧的是个黄色的绫纱帐幔,这上面倒没有绣花,但是拉着帐幔的绳子上有两只寸长的银鲤鱼,看着这个造型眼熟,想了好一阵子山子才记起这是这种造型陆纪堂吹嘘过,叫做崇礼,是“冲鲤”的谐音,这鱼喜欢逆流而上,顾老相传,他们要在上游接受先祖传承,他们也是最重视礼仪的鱼族,所以有了“崇礼”的名号。
山子被现在搞懵了头,看看现在这种状况,应该是到了一户富贵人家里面。山子有些发闷,他们无论如何也和富贵人家攀不上关系,他们打劫富户还差不多,这家人看品味也不知是富裕这么简单,主人的格调也很是高雅的,刚才偷偷听到那个所谓的“世子”也是告辞离开的,这就让山子很是摸不着头脑了。
想不通就不想了,山子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这次古里古怪的,山子索性不想了,他现在想起来了,当时他好不容易观想甘霖普降成功,不想一声雷将他打落尘埃,他的这个人就像过电一般,脑袋中好像放进了不停释放的雷电,那一刻他好像过了一万年一般久远,幸好他的便宜师傅发现的早,及时将他救了回来,然后,就没有他知道的了,一直到现在醒过来为止。
山子想了一下,试着观想【甘霖普降】,他的人行走在早上的草丛中,一地露珠顺着树叶滴下,滴到他的头发中,慢慢渗进他皮肤,一股沁人的清凉水润传来,成功了!他成功了!
山子有些不信,又观想了一遍,真的成功了,只是两次下来,他的虽然有了精神,但是感觉浑身的力气都抽干净一般。他有些兴奋,很想张口长啸来表示他的激动。只是他还有些虚弱,也不知道在床上烫了头多少天,浑身都是虚乏的感觉。
忽然他又想起了那日恐怖的雷声和闪电,刚刚还在的观想状态,顺便就观想了拿到枝枝杈杈的闪电,浑身立刻就想过电般酥麻,脑袋中轰隆隆作响。山子的大脑立刻一片空白,浑身都在颤栗,但是没有那天那么严重,同样,那缕星光也没有出现,他现在只是浑身微麻****,过了好一阵子,才感到好些。山子有些颤抖,他竟然观想了自然界的雷霆,那犀利的电光,那轰鸣的雷声,只是这次毕竟没有了空气中的雷电助阵,他过了一阵子就好了起来。感觉一个指头都动不了。
就这样睡着,躺着,胡思乱想,道门、岳庙、文相河到止戈河入河口的激战,以及偶尔观想成功的喜悦,他现在担心观想的【甘霖普降】有没有遭到破坏,是否消逝,山子的心一片死灰,又有些不甘心,小心翼翼的重新观想:生机旺盛的大树,顽强的小草,璀璨的繁花,顺着花蕊和树叶跌落晶莹露珠,然后,他好像浸透在一汪水里面,那正在轰然作响的脑袋也安静下来,就像声音在水中逐渐消失,浑身发麻的感觉也随着水珠的点点清凉开始消散,他似乎又恢复过来了。
山子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一阵子后他的心又七上八下的打鼓,这种情况不知是好是坏,但是不论好坏,他已经无能为力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就算坏又能坏到哪里呢?起码他已经推开道门的那道门缝,而且透过门缝看到了里面的风景。道门修行确实神奇,难怪许多人抛妻弃子的破家出门,寻到访仙。
在生活中很多人活得浑浑噩噩,一生到头也不知道自己忙忙碌碌的养家糊口为了什么,为了自己抑或者为了家人,为了苍生或者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信仰给了人前进的方向,起码自己不会在迷茫,哪怕信仰的只是海市蜃楼般的虚幻光影。
山子仰头望着房间雅致而精贵的装饰发呆,门外传来拖沓行走的声音,这是老道士的走路的声音,他走路好像一直不抬脚底似得,离着好远便能听到“刺啦、刺啦”鞋底摩擦地面的声响。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微凉带着花香吹进房间,山子甚至能分清楚这是白玉琼花的芬芳,除了这个还有兰草的幽幽香气,艳而不俗,雅而不淡。等到老道走到软榻前,那种兰花的清幽越发细微,但却萦绕鼻翼不散,有着兰香气息的竟然是这个拖沓的老道士!山子睁开眼,老道换了件衣服,依然是旧的,天青色的,洗的有些发白,但是很干净,头上戴着个纯阳巾,手中还把玩着那块莹莹的玉石。
“哦,醒来了。”
山子没有回答,只是双眼静静的看着老道,双目平静而淡漠,没有一丝涟漪和波动,他刚经历过灵魂的痛苦,天地中的一切似乎不过如此,他算是在十八层地狱走了一遭,所有的事情都在这一刻淡然了,是真的淡然了。
“算你福大命大,道门没有成就元神的时候,三魂七魄都是阴魂,遇上至刚至阳的雷霆,纯粹是找死的行为,就算为师也不可能在雷霆下观想,而且你观想的还是阴性的甘霖,我该说你运气坏呢,还是说你运气好呢?”
老道独自唠叨一阵子,山子始终就这样看着老道胡乱的手势、听着老道琐琐碎碎的声音,依然没有什么表情。老道把了把脉、又将山子的眼睛翻得看了看,还拿出一个黑乎乎的球在山子的眼前绕了又绕,小球上似乎反射着点点的光。老道终于长长的出来口气,喃喃道:“三魂健在,气魄有些弱,或者就好,活着就好,老道的徒弟怎么能因为老道没有交代清楚而魂飞魄散呢?”
老道疯疯癫癫的说些半懂不懂的话,又将那寸长的黑陶瓶子
出来,将里面的膏状物抹在山子的太阳穴周围,再小心翼翼的收起来,给山子拉拉被子掖住被角,有些欢快的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