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看影碟时按了快进键,把时间调到“以后”某个不太确定的傍晚。夕阳盛开在幽静的小街上,两旁充满欧洲风情的小洋楼被镀上一层泛着金光的苹果红,南北和张小京两个人心情无比明媚地手拉着手散步。他们的手是拉在一起的,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这两只手今生今世将永远拉在一起。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失去了一切又得到了一些之后,彼此的手是应该紧握着的。两道斜斜的人影插进路边杨树的树影里,他们之间的空隙被摇曳的微风填满了。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偶尔相视一笑,那是一个无须言语的时刻。
走着走着,他们溜达到了交叉路口,高大的建筑物霍地一下从地面上冒出来,汽车喇叭声刺进南北的耳朵,这些只吞石油的家伙让她莫名地烦躁起来。毫无疑问,他们是要过马路的,这是比呼吸被工业文明蹂躏过的空气还要令南北气恼的事情。然而,张小京替她解决了这个烦恼。汽车从她的左边开过来,他就站到她的左边;汽车从右边开过来,他就站到她的右边。他总是挡在车来的方向,她有了一点小小的感动。
是的,她又想起了以前,她的记忆力总是那么好,她是那么地害怕过马路。小时候一辆载满货物的运输车抢红灯,她也骑着自行车横穿马路,那车就擦着她的自行车尾灯开过,尾灯都被撞碎了,她差那么一丁丁点儿就要被汽车撞飞了。于是过马路成了她最大的人生难题,任何人在她身边她都会死死地拉住那人,寻求一种心理上的保护。可是杰斯没能给她这种安全感,她最希望从他身上获得安全感的那个男人却没能给她。
“你对我真的太好了!”她由衷地对张小京说,眼睛里含着眼泪。那是发自肺腑的感动,因为联想到了他为她所做过的一切,以及一些让她伤心欲绝的往事。而他却被她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拉着她过马路怎么就成了他对她的好了。
她不想对他解释,因为解释的结果势必让她想起那些她不愿提起的过去。她希望自己是一个没有历史的人,她想把自己的过去藏起来,她想忘记。她不想再被“过去”牵绊,她想毫无负担地爱上眼前这个人。
接受张小京的存在之后,南北从没有主动提起过杰斯。连这个让她刻骨铭心的人她都可以假装忘记,那么忘了讲小时候过马路的遭遇也就没什么稀奇了。于是,啊,于是,张小京自发的举动是多么让她感动啊!那是他真的在把她当宝贝儿啊!他是要护着她啊!她对他更多的是感激和感动。
马路对面有一个黄色的公用电话厅,南北清楚地记得(她的记忆怎么总是这么好?)她曾在那里给杰斯打过一次传呼,呼了无数次,一直等了四个小时都没有回复。那还是一个广泛使用传呼机的年代,距离现在这么遥远,可她还记得这么牢靠。唉,她又想起了那些该死的“往事”。为什么这些伤心的往事总是会冒出来,难道和杰斯在一起的时候,当真没有过快乐吗?
“我们去吃点东西怎么样?”张小京捏着她的手问她,她回过神来。温度从他的手指蔓延到她的掌心,她看着他的眼睛,想知道他是不是因为猜出她在想些什么所以才这样说的。但是她也知道自己是以己度人做贼心虚了,他其实只是想步行回到停车场,用他的车载她去某家高级餐厅。他喜欢看着服务生为她打开车门,她优雅地迈出一条长腿的样子。他喜欢她被任何人宠着。当然,这种“宠”必须是因他和她在一起她才获得的。他的想法就是这么虚荣且单纯,他就是想对她好!那么,这和杰斯在“精灵诱惑”里给那个女孩付账买衣服是不是一个道理呢?
许久以前果果转述的那一幕又出现在南北的脑海里——她深爱着的杰斯去给别的女孩买衣服!杰斯也想“宠”那个女孩,他就是想对她好,因为——因为他爱那个女孩,不爱南北。所以即使他明知道只要走进“精灵诱惑”南北就什么都知道了,他还是甘愿如此赴汤蹈火。他就是想宠着那个女孩!他才不怕以践踏另一个女孩的尊严为代价呢。
他不肯给她装傻的机会啊!对不爱的人就是如此心狠手辣!
每一次的敲门声都足以让我浮起全部激情。我像个固执的疯子,总觉得那是杰斯在敲我的门。这种病不会好了,除非有一天他真的出现。
果果提着快餐盒进来了,我的失望可想而知,但快餐盒散发出来的豆角香味还是让我心驰神往。我永远爱吃那么一道菜,豆角切成细碎的小丁儿,和肉末儿放在一起炒,简直香死了!这是我妈的专利,去年春节的时候果果和我一起回过一百多公里外的老家,我妈就隆重地端上了这么一道不起眼的菜,彻底破坏了果果旷日持久的减肥计划,让她足足吃了七天都没吃腻。所以果果知道我爱吃。我们都爱吃。不知道杰斯会不会爱吃,他还没和我回过老家。
饭菜很合口,一个星期所需的营养成分都补充回来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完全可以靠“干脆面”度日,不用担心缺少任何一种微量元素。燃上一支很男人的“饭后烟”,比我还要懒惰的果果把快餐盒丢到垃圾箱里。面对她反常的举动,我平静地说:“有什么坏消息就告诉我吧,我吃得这么舒服,完全可以承受任何打击。”
我所设想的最坏的结果是,果果打通了电话,说出我编造的那个理由,杰斯不予理会(或者不相信)果果的解释,仍要和我分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结果并不是我最害怕的。潜意识里,我总觉得我们不会就这样分手。我们就算分手,也只能采取离婚这一种方式。
是的,离婚!我们还是要结婚的!如果他不和我结婚,那要我去和谁结婚呢?何况,现在我们所做的一切不都是朝着结婚这一条路走的吗?贷款买车,聚少离多,我们承受这倒霉的一切不都是在为结婚做准备的吗?他知道我是爱他的,“爱他”就是我的武器,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绝没有第二个女人会这么爱他,包括他的母亲!所以,他说分手也只是生一时之气罢了,只要我做得够坦诚,对他再好一点,我们还是会在一起的。我有这个自信,我们不会分手,我们还会结婚。我怎么总有这种愚蠢的自信啊?
但是果果说:“你和他分手吧!”
我以为我听错了,为什么要我和他分手,而不是他要和我分手?所以我假装没有听清,我问:“你说什么?”
“你和他分手吧!”果果从床上直起身子对我大声说。是喊。
我把对着电脑的脸转向她。“我为什么要和他分手?”我抽了一口烟问她,“你不是也以为我和张小京有什么吧?我和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啊,你不信可以问张小京!我为什么要和杰斯分手?”
果果也抽了一口烟,制造片刻的停顿,我最怕她这种欲言又止的样子。欲言又止所包含的内容往往是对听者不利的,我害怕听到比杰斯要和我分手更可怕的东西。但那东西是什么呢?
“我觉得张小京这人挺不错的。我虽然不了解他,可看他对你的态度,我觉得他挺喜欢你的。不然对你那么好干吗?你看,他又有钱,又挺在意你的,比杰斯强多了!至少不用你倒贴吧……”
果果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没看我,盯着自己手里的香烟,这种顾左右而言它的方式不是一个好兆头,所以我很干脆地问果果,甚至带了一点威胁的语气。“你到底知道什么了?”
果果看了我一眼,我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自己的可怜。就像我总能看见邻居在楼道里打那只随地大小便的狗一样,它那样呜咽地叫着,只会把头缩到爪子底下,从来没想过扑上去咬主人一口。它忘了它有爪子,它忘了它有牙齿!我总是很同情地透过“猫眼儿”里看那条狗,却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滥施同情。我看那狗的表情,就像此时果果看我一样。
“杰斯和一个女的来我店里买衣服了。”果果看了我一眼,还顿了一顿,“他付的钱。”“那个女的没你漂亮。”她补充说,“真的!穿得跟个鸡似的。”
我半睁着眼睛,目光投入地盯着果果手里的烟,然后我重新看着果果,还笑了一下,身子转到电脑跟前打开“扫雷”游戏。
“哦,那是他表妹,他前两天跟我说他东北的表妹来他们家玩。”我轻松地说。
“那个女的讲本地话。”
“那就是他的客户。”——鼠标碰了一个雷,页面炸了。
“她管他叫‘老公’。”
“你听错了,她叫的是‘老顾’。杰斯的同事朋友,包括我,有时我们都叫他‘老顾’。你有时不也喊他‘老顾’吗?”——又炸了。
“他们出门的时候手是挎在一起走的。”
“我还被张小京抱在怀里呢!”——炸了。炸了,炸了,炸了!
“南北!”
“谢谢你了,果果,我会向杰斯解释清楚的。我想,我还是告诉他实话好了,就别为难你了。我和张小京怎么认识的,有什么交往我都会告诉他的。全告诉他。他会相信我的,这么多年我从没骗过他,他会相信我的!真的!果果,他真的会相信我的!他只是一时生气罢了,我能理解他。谁看见自己的女朋友被别的男人抱着能不生气啊?过一段时间,他气消一点,他就会听我说的,他会相信我的!真的!”
我的鼠标按在那里没动,页面上是炸开的惨状。只要一不小心点错一个,所有的雷就跟着一起炸。无法挽回。真他妈的残忍。
“南北……”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真的,果果,是我不好!我知道是我不好,真的是我不好!你别再说了!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好……”
声嘶力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会哭,为什么还会因为杰斯以及某一个女人的私情而哭,哭得如此惨烈,让果果手足无措不知该帮我擦眼泪还是帮我擦鼻涕。杰斯总是能找到为其生活轨迹作证的女人,这样的背叛其实已经习惯。可无论怎样,那毕竟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只是不愿意被第三个人剥夺我装傻的权利。我为什么如此幸运竟得到了皇帝的新衣,众目睽睽地被人拆穿?
果果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在一个混蛋身上浪费为数不多的青春,就像我永远不知道离开了那个“混蛋”我还能有什么未来一样。我纠缠不清的就是这些根本算不上是问题的问题。难道我爱他不能成为理由吗?这个时候果果说了一句让我这一生都当成座右铭的话!哦,不,是两句。——她说:“你他妈的是没见过男人怎么的?怎么连那样的一个王八蛋你都当成宝贝了呢?”
亲爱的果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见过你割破的手腕,你见过我钱包里只有50块的每一个春天。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爱你,除了杰斯,除了我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可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呢?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我们熟悉彼此,我们偶尔会刻薄,但是我们的心是多么地为对方着想啊!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呢?难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地爱他吗?我知道你是恨铁不成钢——原谅我用这么恶心的一句话,可是,你不要说出来好吗?坚强不是忍住就可以不装的,拜托给我一个执迷不悟的机会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