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愿受死。”我凄凄然应话,对着王太后含笑,似有不甘,“太后若要丹心死,为何等至今日?皇后大闹昭阳殿,太后也当有耳闻。太后为何不在朝臣口诛笔伐,声讨丹心时赐死丹心,在兴兵动戈之前杀死丹心以平风波,却在此狼烟四起长安受困之际,想到丹心,再行动手?”
“你倒真是聪明,不愧为花弄影的女儿。”王太后笑如蔷薇,温柔又极阴冷,惊得我发怵。
“谁?”我皱眉疑惑,从未听闻此人名字。
“花弄影,你的母亲。”王太后讽笑,我惊忧不已。
我摇头垂首,“只因我是她的女儿?”我目露哀色,望着王太后,“丹心不能改命,生作她的女儿,又岂是自己能更改的?”
“只怪你和你母亲,都生了一张媚世的脸。若不是她,我会隐忍整整十二年,在这深宫毫无出头之日?”王太后愤恨,清丽的脸变得骇人。
“你母亲媚惑先皇,你媚惑彻儿,冤孽!”王太后指着我怨咒,“我怎会不要你死!”
“丹心不明白太后所言!”我跪倒地上,恳求太后说清楚,不愿死得不明不白,“丹心十一岁之前都居匈奴,后得以重回长安,阿娘得病蒙先皇救治,机缘巧合才得以入未央宫,怎会自小和深宫有瓜葛?”
“我且问你,你母亲所患何病?”王太后反问我。
“北地寒气所致,阿娘累月劳作,体受销蚀。”我心惊肉跳,应答谨慎。我自是知道阿娘中毒,可她的问话所指颇多,不经意令我联想到漪兰殿醉仙灵芙致她失胎,我不敢再言阿娘是中了毒。
“莫要欺我,你以为我不知?”王太后不容我欺瞒。
我不吱声,垂眸顺首听王太后道:“刘丹心,你当真以为皇上只念你孝顺,便将你带入皇宫吗?”
我闻言惊愕,抬头望她,见她眼眸凌厉,言语更是激烈,“荒谬!鬻马救母,欲求千金,你们母女二人,倒真会玩把戏!”
“阿娘确患重病,丹心并无隐瞒。”她所指当真是阿娘,我心如灰灭,只感自己被死死钉在砧板上,被掐住命门,作垂死挣扎。
“重病?何病,乃至药石不灵?你既不愿说,那我告诉你。”王太后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母亲不是生病,是中毒,而且中的是醉仙毒。”
王太后言至此处,似有顾忌,对身后卫子夫扬手,“你先下去,待哀家唤你,你再进来。”
卫子夫依言退下,王太后正色继续说道:“奇鲮香木混醉仙灵芙,便可制成醉仙毒,此毒害得哀家失了小皇子。你可还记得当年在漪兰殿中,先皇是如何训斥此毒的?”
往事历历在目,我只觉脊背后阴风阵阵,透骨生寒。
“你记不得了,哀家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王太后挑眉,“皇上说——竟有人让宫中十二年后重现奇鲮香木,无论这人是谁,安何居心,他都要让这人死活都不得安宁!”
我瞪着她,不知作何回应。
“皇上之所以会如此痛恨,非因哀家失了腹间骨肉而痛心疾首,而是为了十二年前身侧美人。相似的毒当初曾累及美人性命,皇上方会如此惊惧,下此狠心!”王太后明眸泪光闪闪,声声凄厉,“如此说来,汉宫会有兴废得失,彻儿能被改立太子,哀家得以当上皇后,皆蒙你娘亲泽被!”
我不可遏制地呼吸急促,内心的惊涛骇浪无法平歇。王太后却又平静道:“起先是有人假手醉仙毒害她,事端败露后,皇上迁怒众多,薄皇后因而被废,哀家也花了好大力气才得以保全。花弄影却荣宠盛极,圣眷不衰,若不是窦太皇太后反对,皇上已然下令立她为后。醉仙毒风波过后,宫中又生巫蛊祸乱,花弄影不知何故,竟在此时流了产,皇上当即下令清洗后宫,始作俑者诛九族,后宫妃子有孕者,多半逃不出嫌疑。哀家当时怀着彻儿,是以装疯卖傻方得保全……哀家昔日落魄境地,就不必再同你细说了……”
“如此,太后还怀疑丹心就是皇上的女儿吗?”王太后说阿娘流产,又怎会孕有一女?
“哀家恨的就在此处!”王太后神色激动,色变声厉,“宫中姐妹身死者甚多,我虽免遭难,却累及家中双亲,二老皆忧郁而终,你可知我有多恨,有多绝望?窦太皇太后看不过皇上耽于女色,联合朝中大臣,暗使调包计,使尽诸多手段,终在匈奴迎亲之日,将花弄影冒作和番公主,送往北冥寒地。先皇并不知情,亲手将自己心爱之人送嫁匈奴,待明白真相后,追悔莫及。他竟不顾及自己安危,不顾百官阻挠,击溃窦太皇太后所派武将,狂奔八百里,追至雁门,哀家也不知他有否赶上。”王太后沉湎回忆,言语哀婉,“哀家只记得先皇口口声声喊着:朕失所爱……朕之弄影……朕之皇儿……”
“哀家确信,你就是弄影的孩子。”王夫人直勾勾望着我,似初识我一般打量我浑身上下,眼神哀怨,令我无法直视,“而今你可是明白,为何先皇会带你入未央宫,带你入漪兰殿随皇子学习。落芸舫失火你落水,他为何会比心疼彻儿还心疼你,甚至还破天荒地让你居宣室殿?为何他会如此倚重你,诏你入江陵请废太子刘荣北归长安,你可是明白了?”
我哑然无声,一切如同昨日发生,再回望,却已相隔久长。
“阿娘如今已是银丝白发,垂垂老矣。阿娘在匈奴已受尽欺辱,备受病痛折磨,从未享过天伦之乐。”思及阿娘,我心头如结冰霜,声如寒鸦哀戚,“丹心久未居她身边,未能尽孝,阿娘当真可怜人。太后可否饶恕阿娘,只留丹心一人应了这劫难。逝水流年,时移世易,太后所得荣华富贵、尊爵名位已然胜阿娘千倍万倍,阿娘如今不过是长安城郊民巷一可怜的寡居老妪,望太后留其残年、全其余生,丹心拜谢!”
我俯身长跪,久久不起。半晌,听得王太后启声,口中冷酷威严,“我已为你备好汤药,你喝下,可保你家人无忧。”
“谢……太后……”我伏身叩首,前额敲击白玉地面。
如此,阿娘便性命无忧。丹心虽死犹生,魂魄愿化作一缕青烟,回长安草庐下,落飘然白雪间。
但我终是有遗憾的,未曾饮下鸩毒,腹间已然愁肠寸断。
“太后,能否容丹心……再见一人?”生已无路,就此死去,我仍有不甘,言辞谦卑。
“你要见何人?”王太后言语淡漠。
“何人?”我抽咽,心碎得喊不出他的名字。天命已知,可与他的纠葛才刚刚开始,却要抽刀斩断,那是如何残忍如何绝望?悲从中来,我呜咽叹息。
我那心心念念的人啊,你可知我心意?丹心依然不知你的心意情谊。你可知我是谁?你可还记得,匈奴草原刺你一剑的那人,未央宫中托赵信赠你宝剑的那人,清和殿中和你箫音为你起舞的那人,南越同你一道受难一道争抢花球的那人,未央宫墙内身作皇上妃子却仍然要抱你的那人?
“丹心知道,只要太后允许,我便能见他,望太后成全丹心夙愿!”我俯身三叩,终于道,“丹心求见卫将军,生之余愿,望太后满足。”
“卫青?”王太后诧异,定然料不到我想见的竟是他。
“若非卫青,哀家断不会知晓你长安居所何处。”王太后此言真有凌迟功力,击得我遍体鳞伤。但我仍倔强地迎向面前这张脸,那双明媚的眼睛被我盯得有丝躲闪,她到底挡不住我满心恨意。
“太后当言而有信,保我家人无事。”我目光凌厉,昂着脖子傲视她,“请太后务必应允!丹心与陛下多年情谊,也到底可算作皇上知己红颜,如若作祸水兴风作浪,死了也可令未央宫上下不得安宁!”
“你……”王太后被我气得不轻,脸色微变,指着我数落,“卫将军即将出征,军务在身,他不会来的。”
“我是皇妃,得太后诏令,他若不来,便是不忠不义!”我口中说得痛快,却是以妃子之名压她,往自己创口上撒盐加鞭。
“来人,传卫将军至昭阳殿。”太后没辙,只得依我,末了,还是忍不住啐了句,“气得我气血不顺,你可是满意了?”
“还请太后回避,容丹心与卫将军独处。”我勾起浅笑。
王太后不言,只意味深长望我一眼,目色悻悻。
卫青是否会来,我毫无底气。他一次又一次避而不见我,若这次也同之前,并不知这是我临终诀别,不愿见我,那会是何光景?那样的痛彻心扉,足以将我整个人碾碎,死未至实心已逝。
临死前,我还不能见他,那丹心前世该是犯下如何深重罪孽,要被施以如此惩罚。
茫然四顾,并无一个人影。我立于殿门前,似是伫立了千年的顽石。
“我是在这人间,枉走一趟了!”我跪倒在地,对月指天。
在我绝望之际,墙头隐现一人,如同天将到临。青袍银甲,鹤氅卓然,一步步向我行来。望着他英姿俊面,我呼吸屏住,泪如泉涌,期期艾艾地唤住他:“卫青!”
他也见了我,目光落在我身上,眼睛晶亮。我伏在地上望他,竟觉这般不真实。
他近前一步,站在我面前,却不搀我起身,也不说话。
“卫青,你终是肯见我了!”我望清了他,那双眼睛虽是慵倦,可锐意不减,确是卫青,我禁不住开怀。
“你……您……先起来。”他终是出口,却不知该如何唤我。纵然身份悬殊,我以妃子之命邀他,他终是不愿唤我“夫人”,我又是欣喜又是难过。
“卫青……”我站稳身子,抬眸对上他亮如夜星的眼睛,知他不会多言,只得强令自己说话,“将军行将出征……丹心愿将军早日凯旋。”
他定定望我,心有所思。
“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回来。”我皱起眉来逼视他,不容他目光躲闪。
他仰头望月,避开我的目光,却将手中干将剑握得极紧,我立于他身侧,也能感知那股肃杀之意直逼心魄。
今日一别,我魂归九泉,从此与他阴阳两隔。我命数将尽,他亦是朝不保夕,生死难测。
同是天涯末路人,为何我还要处处避讳,拘于礼法?明明与他如此亲近,可为何还要形同陌路,泾渭分明?
“一尺深红蒙曲尘,入骨相思君不知。”我按捺不住内心激越,将藏掖心底所想,娓娓道来,更以《大车》豪迈气魄给自己壮胆,“《诗》有言女子敢以性命相抵,以昭心意,丹心不知可否?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大车哼哼,毳衣如。岂不尔思,畏子不奔。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将军与我,不是落花逐流水,实是将军不敢!”
卫青到底无法气定神闲,身子微微颤动,转目望我,神色凝重。我满心期待,痴痴望他,盼他回应,哪怕只是余光一瞥也好。
他不说话,呼吸迟重,好似身负千斤重担。
“丹心不知将军心意,只知自己已相思入骨,无可救药。”他沉默不答,我便任由自己接着道,“雪原上第一次遇到将军,丹心待将军,怕就不一样的。昔时少年不识愁滋味,二人处处刁难,言说要取彼此性命,当真可爱。可及至险处,你我之间,总那般默契,非但不使一方受难,还从不吝惜相救。在南越时,丹心已知将军身份,将军不肯顾我,却不知丹心有多欢喜有多哀愁又有多无助。这一世,丹心从未将一人性命视得如此重过,亲身涉险,只为求他平安。”
“今次也是如此,将军定当得胜归来。”我笑着望他,“此番非为将军,而是为丹心自己。身负重罪,苟安宫闱,丹心深感痛心,终日惶恐不得安。之所以委曲求全,残喘至今,仅因心存希望,时时盼将军来救。将军大忠大义,亦是极有情有义之人,定是见不得丹心蒙难,望将军答应丹心……务必活下来救我!”
夜风呼啸,大氅飘飞。
“昔时将军曾教会我死之绝望,在将军面前,我早已不顾念生死俗世。哀莫大于心死,丹心不惧身亡,但恐无心。将军若战死,丹心亦同赴死。将军活着,丹心才有活下去的勇气,才敢活着。可若能活着,便是希望,便存盼念,便可有所图,便该尽心竭力。山高路远,丹心穷己目力,也要纵横奔驰,一往无前,绝不放手。”
卫青久久望我,双眸亮得惊人,我被他望得眸间又溢出泪来,视野模糊,面前的人似镜中花水中月。
“但愿君心似我心!”我对上他明亮的双眸,“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誓不相隔卿,祈愿早还归!”
“答应我!”我不愿他再犹豫,冲他低喊。
“好!”只一个字,说得极是用力坚决。我知他应答,惊喜地望着他,他只再望我一眼,别有深意,便转身离开。
望着那抹青衣消失在宫墙角,我心战栗得更是厉害,“卫青,卫青,有你真好!可惜……只能……就此……永别!”
“人,你已经见过了。”我气虚无力,再迈入昭阳殿,身已如铅重,听得王太后一声唤,方抬眸注目。
“喝了它吧!”未及我回答,王太后便下令。我垂眸,便见一人已奉上毒药,递至我身前。
“子夫?”着碧色衣裳、高绾发髻的佳丽,不正是卫子夫?我讥讽,“送我上路的,不该是你。先不提我救过你,你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就说你急着上药,忙赐我死,就可知你心机多阴狠毒辣。”
卫子夫望着我,紧咬下唇,那深黑的眼瞳让人望见,倒真显无辜。
我面露笑意,笑得张狂,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丹心!”腹间似插着千万把刀,钻心蚀骨地痛,我意念迷糊,隐隐听得有人唤我。
“丹心!”我恍然回神,却是立不住,正欲跌倒,恰在此时,撞入一个极有力的胸怀。
“皇上!”我抬眸,恰见刘彻剑眉竖立,惊慌无措。
“传太医!”刘彻呼喊着,惶恐不安,他将我抱得极紧,在我耳边不住唤着,“丹心,别怕,朕在!把药吐出来!”
他伸手点我咽喉,意图催吐,一次不行再作第二次,我毫无反应,他眉头都似要拧下来,加在我喉间的力道越发大。我气息不顺,拉过他的手止住他,轻声说道:“毒已入肺腑,没有用的,皇上!”
“丹心,朕该拿你怎么办?”刘彻惊慌望我,我眼眸低垂,他不住摇晃我,“丹心别睡!太医,太医……就来了!”
“生死有数,不可强求。”我握紧刘彻的手,安心倚靠在他怀间,“丹心已尽力,皇上不必再为丹心争命。”
“你不能有事,你有事,可要让朕……怎么办?”刘彻咆哮,“太医,竟敢违抗朕令,怎还不来!”
“母后可是给丹心下了什么毒?”太医未来,刘彻像头绝望的狮子,又冲太后嘶吼。
“牵机药!”王太后面无惧色,定定望着儿子,“此是剧毒,并无解药。毒发之时,中毒者全身抽搐,生不如死,挣扎越烈,药力越盛,手足佝偻而死。”
“母亲怎不顾念彻儿,竟如此心狠!”刘彻咬牙切齿,怒视王太后,“为何要丹心死,为何要害她,你说啊!”
“皇家颜面,不说也罢!”王太后避而不答,转眸不望刘彻。
“朕是天子,母后岂可欺君!”刘彻不肯退让,逼问太后。
“她是你的亲妹妹,如此不伦之事,你要哀家怎么启口!”王太后望了眼刘彻,转而望我,显是恨极了我。
“呵呵,母亲如此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彻儿可是知晓……母亲是怎样断了这母子之情!”刘彻面露狠绝,“你可知……丹心无关你旧事……你要争宠,和她无半分关系!”
“皇上!”我捏紧刘彻的手,胸口越发沉闷,刘彻意图说明我真实身份,我担忧阿娘,摇头止住他说话,“莫要再说,丹心……丹心……受不住了……”
“丹心!”刘彻揉着我腹间,将我抱得极紧,害怕我就此去了。
“皇上,丹心能死在你怀里,已心满意足。”刘彻待我极亲,我也极是珍视他,“丹心接下所言,皇上务必答应。”
“不,你不会有事!”刘彻摇头,身颤得厉害。我视物不清,瞳孔微缩,听得刘彻摇着我身子答应,“好,朕答应你!你有什么要求,朕都答应你!”
“赵信大哥呢?”我叫唤赵信,却听不见应答,只听刘彻应我:“朕在,朕有错,赵信现在霸上。”
“丹心走后……皇上将我遗身交与赵信大哥……”说此话时,眼角泪珠滑至鬓间。我已望不清刘彻模样,只知我躺于刘彻怀间。我的大哥,不知我身之将死,赶不及见我最后一面,自此天人永隔;而我心念之人,正渐行渐远,身赴沙场,生死未卜,我将食言失约,留他孤老负疚一世,抑或黄泉再得相见……
“丹心!”我话至一半,竟无言语,刘彻在我耳边不住唤我,我却是无法应答。恰在此时,腹间抽痛,我肝肠寸断,生生痛醒。
“丹心!”刘彻捧着我的头,面颊贴着我前额。我贴着他的耳鬓唤他:“皇上!”
“朕在!”刘彻每次应我,都道“朕在”,我闻言安心许多,提不上力气,只得说得极轻:“谢谢你!”
“丹心!”刘彻用力抱紧我,我手足大汗淋漓,身子却是一分分冷去。
“皇上……征战匈奴……是为保全社稷……家国大义也。”我用力些,尽力说完,“一旦攘除,消了边患……便当渐息兵戈……与民休息,广施仁德……此治世之道,皇上当谨记!”
“丹心!丹心!丹心……”握着刘彻的手猛然垂落,我听得刘彻的嘶吼声渐消渐无。
腹间一阵狠烈抽搐,脊骨似被拗断,背后滑过一阵冰凉,瞳孔猛然放大,映照出刘彻冕旒,一片白光在我瞳孔里无限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