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仁随李美人来到地下车库，坐上李小姐的奔驰轿车前排，心里七上八下。
奔驰车启动后，天仁反复回荡起昨天李美人说，今天要自己陪她去鸿发公司了解一下情况的话来，感觉李美人是法官断案，要原告被告当面对质，担心有自己在场，被告如来佛会尴尬。转念一想，哼，你如来佛前脚要我天仁为你送货，后脚又叫小老头为你送货，一客不烦二主，你还讲不讲点儿规矩？对质就对质，有理走遍天下，我不怕。不对，你如来佛多半会觉得自己是一主二仆吧？你是有钱人一方，我是穷人一方，自古衙门朝天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场官司多半还是我输。哎，这天下永远都是有钱人的天下，穷人何曾翻身过？即便穷人翻身了，穷人当中又很快分化出穷人和有钱人，到头来还不是有钱人的天下。反正今天我不去也去了，到时候见了如来佛，我就装傻，绝口不提送货的事儿，听凭她李法官现场审问如来佛。
天仁怯生生地问：“李小姐，我陪你去，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不是去过鸿发公司吗？至少，能带个路。”李美人应道，熟练地转动方向盘，指头上的金戒指闪闪发光。
天仁暗下决心，打马屁牌、同情牌，尽量跟李法官套近乎，预先争取法官偏袒自己这一方，说：“李小姐，这是我第一次坐奔驰。”
“太夸张了吧你？”
“真的。读书时，哪里有奔驰坐？大学同学们出去春游，顶多就租辆大巴。”
“那倒也是。”
“李小姐，你可比我能干多啦，又当老板，又会开车。”
“哪儿呢？天仁，你会拥有奔驰的，我看好你。嘻嘻，我昨天看到，你从我办公室里走出去后，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就跟一个受了气的大男孩似地，好可怜哦。”
“大男孩？”天仁心头一颤。笑话，你要不要试试？试了，你就知道，本人是个大男孩还是个大男人了。“是啊，做不出业绩，是会被公司炒鱿鱼的，饭钱都挣不到。李小姐，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那你就快点做出业绩来呀，公司不是幼儿园，能供给你免费午餐。嗯哼，大男孩。”
车到鸿发公司门前，天仁一眼就看到大门门边站着的那两个门卫，气不打一处来。两个门卫一身飞虎队队员一样的制服，头上歪戴一顶红色贝雷帽，看上去就像电视上新闻联播节目里那些外国政要身后站着的保镖，威风凛凛。
李美人的奔驰轿车一到大门前，两个门卫：啪！立正，敬礼，放行。
天仁从眼角余光里扫到门卫的动作，感到特别地解气，恨恨地对李美人说道：“李小姐，知道吗？前天我来的时候，这两个门卫死活不让我进门，说我像个恐怖分子。”
“恐怖分子？我看你蛮和善的。他们怎么会那么说你？”
“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那么说我。没办法，我只好到街边买了两盒万宝路，孝敬他们两个，还赔了不少笑脸，指天画地地保证说，我不是进去扔炸弹的，他们才放我进来。笑脸虽然是我自带的，不用花钱，可香烟倒是花了30多块钱啊。”天仁为争得李法官的同情，不惜撒谎栽赃。实际上，人家两个保安根本没敲诈他两盒万宝路香烟，只是见他满脸怒气，多盘问了他几句。
“笑脸是你自带的，不用花钱？嗯哼，有道理。”
“可是，今天咋啦？他们两个门卫还不是得向我敬礼？只后悔我刚才忘记了开窗，他们两个恐怕没看清楚坐在奔驰骄车前排的是我天仁。其实，我知道，他们两个哪里是在向我天仁敬礼，他们是在向李小姐你的奔驰车敬礼。”
“嗯哼。”
“等将来有朝一日，我发达了，也做老板了，我也去买辆奔驰，也在我公司的铁栅栏门前安上这么两个门卫，也让他们戴顶这种帽子。不过，得换成绿色的，我要他们天天戴顶绿帽子，站在我公司的大门前，向我的奔驰车敬礼。”
“噗嗤，哈哈！快别说啦，你再说，我没法开车啦。有你这样报复人家门卫的吗？你，你，你是想出出前天人家两个门卫不让你进门的窝囊气。让门卫戴顶绿帽子？亏你想得出。哈哈！哎哟，笑死我啦！好久没这么笑过啦，你可真逗。”
下车后，天仁走在前头，李美人问：“天仁，你要把我往哪儿带呢？”
“董事长办公室。”
“别，先去采购部，已经约好了的，完了，再去拜访董事长。”
按照办公大楼过道上的门牌，天仁带头走进采购部，李美人随后驾到。采购部几个男人一看，来了个美女，一窝风地跑上来跟李美人交换名片，没人理睬天仁。天仁乖乖地站到李美人身后，又往后再退两步，免得挡住了那几个男人摇摆的尾巴，其中，也有那天见到过的小眼睛塌鼻子小男人，天仁心头咯噔一下。
在众男人的簇拥下，李美人坐到沙发上。
天仁知趣地挑角落里一张椅子坐下，远远地，静静地，观赏着几个男人摇晃着的尾巴。但见众男人倒茶的倒茶，寒暄的寒暄，个个屁股上的尾巴都在上下左右地摇晃，绿色地毯上，搅起薄薄烟尘。李美人端坐沙发，面带微笑。看得出，李美人早已经习惯于众男人围着她摇尾巴了，表情淡薄倨傲，好像觉得眼前这些男人都没资格配跟自己对话，自己是来开峰会的，不过，既然到了友好番邦，也不能太过张扬，要适当内敛，自己代表的是欢喜公司，自己就是欢喜公司的公司形象，位高权重，自当有一番大家风范。噫，李美人趁人不备，飞快地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风月宝镜，检查一下自己的眼袋。李美人该不会是在后悔，昨夜太疯癫，留下眼袋讨人嫌吧？呵呵。天仁暗暗警告自己：天仁，你好大胆，这样腹诽李法官，小心判你个大不敬。
李美人向天仁转过头来，天仁赶紧站起来，别开脸去，收起嘴角的笑意，假装关注采购部里的样品，走到样品衣架边，这件摸摸，那件瞅瞅，时不时地，眼角余光集中所有目力，锁定李美人。李美人仿佛出访英属殖民地的英国女皇接受殖民地臣民万民朝拜一般，始终平静地微笑着，高傲而不失热情，淡薄而不失亲切，一派雍容华贵的皇家气派；同时，又透着东方女性的典雅娴静。比起李美人的微笑来，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曾经为中国赢来大量美援的宋美龄那曾经迷倒万国的微笑，简直就苍白无力、黯然失色。呵呵，蒋介石用他的老婆为他赢得了大笔美援，天仁我也要用李美人为我赢回大笔订单。我也要对鸿发公司施展美人计。你看看，对于面前殖民地国度每一位臣民的热情问候，李美人都彬彬有理地答谢。她的魅力征服了在场的每一个臣民，在她呢呢的温婉玉音中，面前每一个臣民都如沐春风，如饮纯醴，尾巴一个比一个轮得圆，耳朵也在扇。哎呀呀，我可真替这几位哥们儿感到惋惜，今天，要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比如机场、广场、迎宾大道，或者奥林匹克体育场，这几位哥们儿肯定会跑去路边，采来大把大把的狗尾巴花，敬献于女王的座前，还要拼命地往前挤，希望自己也能够侥幸被狗仔队摄影师的镜头摄进去，明天好拿着报纸指给朋友看：瞧！这只耳朵是我的，前面这家伙真讨厌，把我的脸挡住了。
天仁忍不住取下一件半透明绸缎衬衣举起来，算是竖起一道面罩，好挡住自己嘴角的笑纹，免得被李美人发现起疑心。
隔着面罩，天仁更加大胆地笑眯眯直视李美人。呵呵，李美人那颗少女的自尊心显然给眼前的尾巴和耳朵扇乎得陡然膨胀。你看看，她不停地把龙颜转向面前每一个崇拜者，好让每一位崇拜者都能够分享到女王的微笑，感受到来自女王的皇恩。可惜，我们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只出现过一位女皇帝，古代的御用文人还没有来得及发明对女皇帝的脸的专用名词，一代女皇执掌江山的朝代就烟消云散了。李美人啊，微臣就只好暂时借用一下男皇帝的专用名词，来指代一下陛下您的脸叫做龙颜吧。要不然，总不能把陛下您的脸叫做凤脸吧？凤的原型是鸡，而且是野鸡。那凤脸不就成了鸡脸，乃至野鸡脸？该死的广东佬还很不恭敬地用这种温顺勤劳、两脚直立行走的禽类雌性动物来指代另一种操古老职业、两脚直立行走的灵长类雌性动物。罪过，罪过，微臣罪该万死。
天仁暗暗掌两下自己的嘴，暗骂自己：天仁，听着，你也太过轻佻了吧，对李美人太不够尊重了吧。好歹李美人也是你公司的掌门人啊，地位相当于国家元首。李美人以她的亲和力在对方公司的臣民中赢得了如此广泛的爱戴，你天仁作为李美人的马前卒，为王前驱，应该感到振奋才对啊。而且，人家李美人今天可是专门为了查明你天仁受的冤案才御驾亲征的。我说，天仁，你还有点儿感恩的心没有？
天仁沉浸在对自家国家元首初次成功访问友好外藩后实际收益的憧憬之中，作为首次出访的陪同团团长，竟然忘记了初次礼节性拜会一般不超过30分钟的国际惯例，直到李美人一不小心打了个面积一平方寸的小哈欠，这才猛然注意到，时间早已经过去快一个半小时了，赶忙放下自己手里的衬衣面罩，拨开众男人的尾巴，来到李美人身边，悄悄提醒道：“李总，时间好像差不多了，该去拜访一下鸿发公司董事长了吧？”
众男人把李美人簇拥出门，依依不舍地驻足，满眼妒恨地目送天仁领李美人往董事长办公室走去，尾巴慢慢耷拉下去，耳朵也慢慢耷拉下去。
天仁领李美人来到如来佛的董事长办公室。如来佛抬头一看，目光旋即锁定跟在天仁身后的李美人身上，眼里放出绿光来。天仁赶紧侧身，免得挡住如来佛眼里射出来的两道绿光。
如来佛慢慢地站起身来，笑纹从嘴角荡漾开去，赛过了庙里的大肚罗汉，问：“天仁，这位是……”
“是我们欢喜公司的李总。”
“哦，美女老总？坐坐坐。”如来佛绕过大班桌，走到沙发前请李美人坐，示意天仁倒水，责怪道，“为什么不事先来个电话？来我这里来谈生意的，都是些老头子大男人，难得有位美女老总来哦。”
天仁一怔：李美人说，她早约好了的，估计，只是跟采购部约好了的。天仁转身到门边矿泉水水罐处，为李美人倒杯矿泉水，也为自己倒一杯，回到沙发边，说：“李总，您请。”
天仁规规矩矩地坐到沙发尽头，抱膝危坐，挺胸收腹，目不斜视，真的把如来佛的办公室当成李法官的临时法庭了。
如来佛坐到沙发对面的转椅上，说：“怪不得我的眼皮子今天老跳，原来是个好征兆，正合麻衣相书上所说的有凤来仪。”
“嘻嘻，董事长，您过奖了呢，人家哪里是什么凤耶？”李美人忸怩道，全然没了刚才在采购部接见众男人的女王的倨傲，倒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害羞的小姑娘。
天仁暗笑。凤？凤的原型是鸡……该死，我怎么老是对李美人如此不恭？天仁又暗暗在心里掌两下自己的嘴。
如来佛对李美人说：“李总效率蛮高的嘛，前天上午我说试单，下午你就安排人送料来了。趁客人还在这里，前晚，我们连夜赶制出样衣，客户也认可了，我还直担心客户不认可，我们还得费事儿退你的货呢。既然李总今天来了，那好，我们两家这第一单生意嘛，我也表示个诚意。你把你们公司的账号给我，现在，我就把这单面料款的转账支票签给你，一共是16万元，对吧？”
李美人坐在沙发上，仿佛身体上啥地方被人突然捅了一下，本能地浑身一颤，嚷：“嘻嘻，好耶，喏，这是我的名片，背面就是我们公司的开户账号、开户名称。”
如来佛接过，去老板桌里抽出一张转账支票，又回到茶几边，埋头在茶几上签写转账支票。
李美人接过转账支票，欣喜万分地道谢：“谢谢董事长耶，请董事长一定要多多关照我们公司哦。”
“只要你们公司的产品质量稳定，我们是会长期采用的。呵呵，我们也巴不得能够寻找到长期稳定的供应商啊。”
李美人双手捧住下巴，在如来佛面前做虔诚恭听状，应道：“我们的产品质量，肯定是没问题的啦，我们的机器设备都是从德国进口的耶。”
“呵呵。我也希望跟您……您的公司的生意，能够长期做下去啦。呵呵，几天前，我们公司成立5周年纪念宴会，要是能够早几天认识李总的话，我会请李总赏光，参加我们公司的纪念宴会。”
“哎呀，真是可惜了耶。”
“不过，过一段时间，我还要举行一个小型宴会，是为我儿子回国举行接风晚宴，到时候，会请几个朋友来聚聚，希望李总能赏光。”
“是吗？您儿子的接风晚宴？他从哪里回来？”
“美国留学归来，博士。”
“啊？！美国留学归来？博士？耶，董事长，您可要说话算数哦。”
天仁把脸扭向一边，好掩饰自己嘴角的抖动，心里酸楚难耐，一言不发。完了，完了，李美人跟如来佛接上了头，以后，欢喜公司跟鸿发公司的生意，我就再也沾不上边儿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他如来佛哪里是什么佛？一见到李美人，眼睛都绿了。李美人？鸡脸？我天仁该不会从一个推销员沦落为一个皮条客吧？皮条一拉拢，你就一边凉快去吧，该人家两个欢喜了。噫，如来佛讲，他的儿子要从美国留学归来？我不是也想出去留学吗？除了差钱外，我还差一个身元保证人（日文原文，意思类似于中文的担保人。）。看来我是实现不了我的这个梦想了，眼下连吃饭的钱都没挣到，哪儿还有钱出去留学？本以为这单生意做成了，能拿到点儿奖金，看来是空欢喜一场。在这场攻克堡垒的战斗中，我甚至连走狗都谈不上，顶多做了个倒在阵地前沿阵的炮灰。天知道那一颗射向我的冷枪子弹是从哪里打来的？别人踩着我的尸首，把胜利的旗帜插上了堡垒，我哪里分得到半点儿胜利果实？
拜会如来佛后，天仁又坐上李小姐的奔驰车回欢喜公司，闷闷不乐。
“咋不说话了呢？说点儿好笑的呀，你不是挺有幽默感的吗？”车出八卦岭工业区，李美人问。“回到公司后，你别出去，下班后，我们单独聊聊。哎，青春苦短，韶华易逝，人一天天地老啰。”
天仁的耳朵像是塞进了蜡，对李美人的话充耳不闻，脑袋里再次浮现出豹子与鬣狗的画面来，心里暗骂：猫搬甑子，替狗卖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