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依旧死气沉沉，如同氧化银器的表面，失去了光泽。大西街两旁的棕榈招摇着巨大的枝叶，麦斯特里来往的顾客都带着潮湿的雨气，但这些却丝毫没有减弱人们在麦斯特的购物热情，这一季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快三个月了，而且完全还没有任何想要停下来的征兆，莫知零将最后一个巨大彩球挂到了装架上，整个麦斯特大厅里彩点金饰的与滨城最近总是灰蒙蒙的天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为了这次周年庆，也为了给他邀请来滨城巡演的康德木偶剧团宣传，麦斯特的董事长还异常大方地搬出了他七年前竞买到的一件黄金人偶，此时那件作品正在全方位灯光的配合下闪耀着它璀璨的笑和小数点前惊人的位数。
当然一向精明的麦斯特先生是不会让他花了血本的宝贝，就这样白白的被观赏，所以玻璃柜旁立着滚动介绍屏，有一个一百元拍照抽奖活动，此时莫知凡和爱丽丝就在展示柜前，打着商场服务人员的旗号，举着手机搔首弄姿地蹭拍照呢，莫知零爬下梯子的时候恰好看到两人正为他们自己这一举动，欢心雀跃。
这两个人中穿着白T-恤和蓝色牛仔裤，身材修长，长相清爽俊秀的是她的双胞胎弟弟莫知凡，而另外一个将一头粉色长卷发束成马尾，异常活泼的女生是她从小混到大的好朋友爱丽丝，在一个付了钱的太太把他们从身边嫌弃地推开后，莫知零对他们的行为翻了个白眼，实在不明白一个人偶而已，就算是纯黄金打造也没有必要每天都合个影，而且还是蹭别人的，他们现在看起来恨不得钻到展示柜里和那堆黄金坐在一起，要是被莫莉经理发现会怎么样，莫知零想像着那个让自己心情稍微愉快的画面，抬胳膊看了一下时间，收拾着剩下的东西准备下班。
在不知道被第几个顾客推出拍照范围后，那两个人终于揣着手机，心满意足地想起了莫知零的存在。
“耶？零呢？”爱丽丝举目四望搜索莫知零的身影，“我才一转身的功夫，零把彩球都挂好了，这么说可以下班了。”天晓得她所谓的一转身是有多久。
“来短信了，”莫知凡急忙掏出了手机，巨大的显示屏上只可怜兮兮的闪着两个词，“老地方、速度，”莫知凡竟然迅速地向一旁正试图加以理解的爱丽丝翻译了这词的完整意思，“她让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梵雅，与她共进晚餐。”
爱丽丝抬头瞟了一眼莫知凡，“这样也行，不过，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兴奋，你不是自诩大厨，说外面的东西难吃死了，霸占了你家的厨房，还整天强迫莫知零吃你做的东西。”说完她美美地翻看起刚刚拍的照片。
“有人请客不好吗？计较那么多干嘛？快走了，不要让她发飙，否则后果很严重。”莫知凡推着正聚精会神研究一张照片的爱丽丝朝大门快速移动。
刚刚从麦斯特卖场出来的时候，外面就已经大雨飘沱了。滨城的夏季，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雨水，莫知零撑着伞汇进了人群。早早打开的路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留下了两排温黄的光带。一些没带伞的人顶着各种无济于事的工具，奔跑在路上，都想着早些搭乘地铁和巴士回家。踩踏的水花偶而会溅到莫知零蓝色的裙子上，这让她心里很不舒服。所以在裙子变得满是泥点前，莫知零加快脚步绕到了那间隐藏在卖场后街巷里的餐厅。这是她在麦斯特打工后意外发现的小餐厅，她喜欢这里的一切，当然除了那位老板娘。
莫知零推开被两列花架包围的玻璃门，门顶上那个系着粉金色丝带的复古大银铃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欢迎每一个到来的客人。
店里的灯光就像装饰这里的丝绒一样柔和，舒缓的音乐中黑人歌者正在餐厅角落的厅台上，用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慢慢唱着歌里的故事，莫知零喜欢这种不嘈杂、不让人头痛的声音。
她选择了那个靠窗的雅座，服务生为她倒了杯柠檬苏打水，莫知零在点餐屏上快速选择了大份的香草牛肉馅饼和三份南瓜奶油浓汤后，便靠在玫瑰红的印花大座椅上，边看着落地窗上被雨水晕开的彩色灯光，边掏出叮呤咣啷挂着一堆不同形状铃铛的手机，上面的铃铛是每一年外祖母送的生日礼物，想起来自己也已经快一年没有见到外祖母了，不过还好再过几天就是生日了，别说外祖母，就连和老爸老妈每次的相聚也只是四五天而已，老爸是一家公司的外派员，似乎一天到晚都奔波在不同的城市，而她老妈的工作就是跟着老爸东奔西跑的出差。这么算下来，自己一年四季面对最多的就是那个折磨人的莫知凡，和家里那条喜欢东游西窜，然后没事就失踪个几天的狗--贝诺。?
莫知零从雨雾迷蒙的窗外收回目光时，惊讶地发现自己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位老人家，一身白色纱麻压边长袍，搭配了一件暗红色的马甲，有种异域游者的感觉。
那一把齐腰的白胡子被精心的编好，用一个亮红的缎带系着，并打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头上则斜戴着一顶装饰着各色花朵缎带的礼帽，两个手腕上叮叮当当串了很多宽面手镯，上面嵌着类似打磨粗糙的动物牙齿和骨骼，这身装扮就好像他刚刚从什么动漫展或是影视节回来。
老人的腰兜外面拖着很多长长短短，坠着微型玻璃瓶的链子，瓶子里是五颜六色的液体。莫知零突然有种看到移动杂货铺的感觉，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打扰，莫知零还是选择先保持基本的礼貌：“对不起，这位老先生，这位子有人了，我朋友一会儿就来。”
那个装扮花哨的老人咧嘴一笑，胡子上的大蝴蝶结跟着欢喜地颤抖了一下。他从腰兜里摸出一个褪了金的旧怀表。原来刚才的那些链子都是连在这个怀表上的，表盖上浮刻着两只不知名的动物，但莫知零觉得它们更像是两只不知名的怪物，老人“啪”的打开怀表看了一眼，然后透过鼻梁上的圆眼镜望向莫知零：“我只想在这里稍作十五分钟的休息，不知道能否得到允许？”
莫知零还不能确定眼前这个穿着奇怪的老人是否可信，而且她确定餐厅里明明还有很多空着的位子。
“我太喜欢这个位子了，可以视野广阔并且安静的观赏想要的风景，我住在这里的时候经常来这家餐厅，就选择这个位子。有时候位子对了，就会有意想不到的风景，而且你看我一个老人家，就想坐一会儿而已，我保证会在你朋友来之前让出座位。”好似知道莫知零在想什么，老人和善地解释着自己非坐这里不可的原因。
虽然莫知零并没有因为这些难以理解的话而放下戒备，但对方都说的这么诚恳了，再拒绝就有损她尊老爱幼的形象了：“那好吧。”显然她对老人提出的那个十五分钟的请求不以为然，不过老人还是感激地答应了。
“霍尔格尼先生，这次您又去哪里旅行了？”穿着性感黑色蕾丝短裙的老板娘亲自端着托盘妖娆地飘了过来，和老人像老朋友一样问候。莫知零觉得她要是稍微再拗点腰肯定就会走光了。
“嘿，乔娜好久不见，我刚从阿尔及利亚回来，那里的沙漠可真是震撼，我一度认为我永远都走不出那里了。”看来他说他经常来这里坐坐是真的，莫知零卸下了一点戒备之心。
“可您不是又好好的坐在这里喝酒了吗？”乔娜老板娘耸了一下露出衣服大半截的圆润肩膀，将一个装着一半暗红色液体的长杯放在桌子上：“还是您最喜欢的黄金龙胆泡，我亲自为您调的。”说完便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捏起一小杯泡着冰块的黄色透明液体，快速倒入长杯，金色的泡沫迅速充满剩下的半个杯子，在杯口形成一个漂亮的泡沫酒花，暗红色的液体随即在泡沫的孔隙间蔓延开来，艳丽异常。
“谢谢你，乔娜。”
莫知零看到老板娘眨了一下她刷着大块咖啡色眼影的眼睛，扭着被裙子包紧的臀部离开，她皱了一下眉，因为这让她想到了她的经理，所以自从她第一次看见老板娘开始，她就毫不犹豫地产生厌恶感，说实话她这将近十八年的生活中还是有那么几个让她感到怎么努力也无法喜欢的人，比如小学时的班主任，中学时跟了她六年的生活老师，再比如麦斯特里那个和梵雅老板娘如出一辙的主管经理，不过相较之下，老板娘稍微好一点，至少她每次仅仅只是把自己当空气而已。
“乔娜是个热情的人，”热情？莫知零可从来没有发现她的这一特质，她每次对待莫知零的态度就好像在她眼里，莫知零是透明的，老人朝莫知零笑了一下，品尝了一口面前的酒，不得不承认他把胡子精心编起来，也许就是为了更好的饮用这种泡沫丰富的酒，“人难免会被一些表象所影响，以前我也会偶尔这样，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的我有些忘记具体的故事细节了，不然我倒是可以给你讲讲。”
莫知零暗自庆幸他忘记了，一个莫知凡加一个主管经理已经够她烦心的了，她可不想再在这里听一个陌生老人讲述那些冗长的陈年旧事。只是，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其实并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表现得那么明显，可这个老人却仿佛一直在回答她想法中的疑问。
莫知零不想与他做过多的交谈，所以她尽量保持姿势看着窗外的雨景，期间偶尔看一眼正专心品尝那杯泡沫酒的老人，以确定他什么时间可以离开，不过那杯子的真实容量还真是让莫知零感到惊叹。
她现在只希望莫知凡和爱丽丝那两个冤家能快点来，好结束这个尴尬的气氛，莫知零在桌子下看了一眼手表，早就发了短信，还这么磨蹭。
“很无聊？”老人将空长杯放到一边，但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这样吧，为了感谢你愿意和我共享这张桌子，让我在刚结束一个长途旅行后就能有个好心情品尝美酒。我可以免费帮你做一次占卜。”
莫知零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容：“谢谢您，不用了。”
“只是一个小小的测试而已。”
“真的不用了，谢谢！”
“你看你还愿意分半张桌子给我，这样的拒绝，我这个老头子会过意不去的。”老人家摘下眼镜，掏出一块绢皮开始擦拭镜片，一脸失望的神情。
“我，真的不……”莫知零看出老人的坚决，既然盛情难却，“那好吧，”莫知零想着就当是免费参加个游戏。
“好，那么现在请伸出右手，放到这只怀表上。”
莫知零愣了一下，但还是迟疑地伸出了右手，覆到那只奇怪的怀表上。
蝴蝶结老人耸了一下肩膀，“那么你想知道什么呢？爱情，财富，还是荣誉。”
莫知零随便想了想，反正她对占卜这种事情从来不置可否，“我只想了解一下，我家的用餐质量什么时候能得到改善？”自从老爸老妈这次出差前麦里辞职，莫知凡那家伙又一时头脑发热为了在网上竞拍一个珍品木偶而花掉了一个月的生活费，还发疯似的霸占了厨房来一展他要人命的厨艺，她就不得不开始了罐头肉片三明治的悲惨生活，所以她找了份工来打，好偶尔回忆下她正常的饮食品味，但她总觉得老这么在外面吃不是办法。
莫知零漫不经心地捏过吸管，对老人挑了一下眉毛，“如果您能知道的话。”莫知零的语气毫无掩盖地透露出她觉得对方是一个骗子的想法。
可是老人并没有打算为自己被当成骗子而生气，相反他一脸真诚地反问提出这么个问题的莫知零：“就这样？”
“就这样。”莫知零摊开左手，无所谓地耸了一下肩膀。
“那就如你所愿。”老人闭上了眼睛，嘴里无声地念着什么，然后慢慢地陷入冥想状态，莫知零则无聊地打量老人的装扮，她发现老人身上还有很多见所未见的新奇小玩意。
大约在三分钟，莫知零感到伸出去的胳膊渐渐酸疼起来时，老人才肯睁开眼睛，示意莫知零占卜结束，她可以拿回她可怜的胳膊了，老人理了理那个一丝不苟的大蝴蝶结，十指交叠靠进身后舒服的沙发里轻松地说：“后天吧，就在后天。”
莫知零尽量假装非常吃惊地点点头，随即端起杯子，她可从来不指望莫知凡能一夜之间变成料理高手，也许这辈子他最拿手的食物就只有罐头肉片三明治了，最要命的是他还死活不肯让出厨房。
“好吧！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您愿意这么安慰我。”
“不相信吗？不过也在所难免。但是不要紧，一切错误都在被努力修正。只要心里有所想要守护的，那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相信所相信的，相信所不信的，这便是信仰，一切都在这里。”老人指了一下自己心脏的位置，“相信你要做的，它即会给你想要的。”莫知零觉得这应该是某个电视剧里的台词吧，看样子对方很有可能是刚从电影节展逛回来。
老人再次打开那个奇怪复古的怀表，确认了一下时间：“愉快的时间总是过得这么快，我真想继续我们的谈话。”但是莫知零可并不这么想。
“那么，不管是你亦或是你身边的人陷入到何种危险，你只要按照你的心做你想做的就可以。”
莫知零不觉得这样的话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难道遇到抢匪时，自己心里想着对方完蛋，对方就真的会暴毙倒地了吗。
老人站起身，“谢谢你的桌子。不握个手道别吗？”莫知零出于礼貌再次伸出的右手，被用力地握住。
“你应该就像这样时刻保持友好，即使在你并不愿意面对的情况下。那么后会有期了！莫知零小姐，或者，应该叫西莫小姐。”
“您叫我……”莫知零呛了一下，比起刚才那些听起来莫名其妙的废话，最后老人对自己的称呼更能调动起她想要聊下去的欲望。
但老人这次并未如莫知零所愿，“我想这并不困难，看样子你的朋友已经到了。”他笑着将那顶过度华丽的礼帽轻轻扣在一头白发上，用握过莫知零的那只手攥着怀表插回马甲的口袋，只用简短的一句话做了收场，然而在桌子下面坠在链子底下的一只瓶子上，瞬间结出了蓝色细小的冰晶状覆盖物，只是莫知零却没能注意到。
那只粉金色的大铃铛又一次发出一阵欢脆的响声，莫知零随着老人的眼光转头看向了门口，莫知凡和爱丽丝正推推挤挤抖弄着身上沾着雨水的衣服走进来，莫知零朝他们挥了挥手，然后便迅速地回过头想再向这个蝴蝶结老人询问些什么，但是那个衣着缤纷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即使是在整间餐厅里也搜寻不到。
“你找什么呢，我们在这儿。”爱丽丝凑到莫知零的面前晃了晃，然后坐在莫知零旁边的位置上，一把将引颈张望的莫知零拉回了座位。
“你们刚刚看见一个戴着高礼帽的老人出门了吗？帽子上全是花的那个。”
“高礼帽，还全是花，哪个fashion的老人家把自己装扮的这么，这么“俏丽”啊，cosplay吗？不过怎么了么，我们没遇到？”爱丽丝的话让莫知零感到疑惑，一个这么醒目的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而且这个人竟然知道他们家这个从来没用过的姓，她努力回想着自己是否在那段谈话中提到了些什么，又或是难道自己这几天被跟踪了，但她觉得后一个想法有些可笑。
“没什么，随便问问，”平复了一会，她将一切归结为巧合并决定忘记之后，就觉得轻松多了。她总不能让一个喜欢奇装异服的陌生老人，破坏自己到现在为止还算不错的心情。
桌子上香草牛肉馅饼堆得像座小山似得，莫子凡就像几天没吃东西一样两眼放光，一点不顾及他的形象，莫知零并不打算告诉他们那个蝴蝶结老人的存在和那些奇怪的话，并且很快她就会完全忘记这件事情，因为莫知凡又找到了一个新的购买目标，康德剧团展览会上一个展出的木偶，于是他们两个人又在爱丽丝无奈的注目中争吵了起来。
“你以为自己是大款吗？买买买，买什么买，你怎么不直接把自己卖了，再买啊！”莫知零流畅的完成了这句话后，莫知凡和爱丽丝再不敢接半句话了，莫知凡瞪着莫知零用力嚼着牛肉饼。
在他们用餐期间，老板娘至少风姿卓越地在他们身边来回逛了三次，照例在找借口给莫知凡和爱丽丝提供免费巨型星彩圣代时，热情地与他们谈笑风生，好像那张桌子莫知零永远都不存在一样，她在想这应该就是她为什么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喜欢这个老板娘的根本原因吧，而且今天因为莫知凡的缘故，她就更讨厌这个女人了，莫知零望着窗外淋湿了整座城市的大雨，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像是被什么带刺的东西划了一下，微微有些怪异的感觉。
而此时的窗外，就在梵雅对面的一个街道拐角那个连满雨丝、昏暗的屋檐底下，立着一个欣长的身影，一只手撑着灰色的墙壁，久久凝视着梵雅第一扇窗子里的那个正对着漫天雨帘发呆的长发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