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进去。我们看到一个苍老的女人端坐在一只竹椅上,她用一种昏花的目光平淡地望着我们,她说,来了。她的声音却非常的清晰,这使我暗暗吃惊,她的声音如同一个少妇,我不知道是什么能使她的声音仍像这山水一样的清秀水灵,但她确实已经很苍老,她把漫长的人生之路就化作她那静坐的姿态,一切对于她都显得毫无意义。这时在她身后的某个房间里传出一个曲子来,曲子里有一个男人在嘶叫,那是一条北方的狼。
我是狼
我是一条北方的狼
那个有雾的早晨,芳和我迷了路。我们沿着一条小径在山林里不停地行走,在我们的周围,到处都是一些似曾相识的乔木和灌木。小径边的草丛早已打湿了我们的裤腿,有一处白墙红瓦的哥特式小楼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那座建筑深藏在林子里依山坡而落,有一些旺盛的灌木把身枝探到阳台上去。小楼里似乎没有一个人。我看到有一条蛇从草丛里爬过楼前的阳台,穿过门的缝隙钻到房子里去了。我感觉到从那楼里生出一种凄楚的情调。当年,在这里住过的一定是一户有钱的人家,那些衣着华贵的面目清秀的大家闺秀或公子哥们终日在这里情意绵绵,夏日里的晨雾或秋日里傍晚的霞光一定使得他们如入仙境。可是现在人去楼空,惟有这山惟有这满山遍野的植物仍然存在。这种感觉的出现,使我生出了一种苍凉之意。我搂着芳的肩膀,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走。小径开始沿着山坡往下伸展,我们走了一会儿,芳立住了,她回头看看,那座建筑已经消失在林丛里。芳说,我们在哪?
我说,不知道。
芳说,我们迷路了。
是吗?这样好。我说,我们就一直这样走下去,走下去。
芳说,走不动了呢?
那我们就在这路边坐下来,坐成一对石像。
芳说,那多棒!到那时这石像将是这山上的一处名胜。
是呀。我说,到那时将有很多很多的人来这里看我们,用手抚摸我们的头和脸。
哎呀--芳说,那多讨厌,如果那样还不如变成路边的小草。
不。我说,小草太寂寞,我们就化成一对鸟吧。
芳说,我们在天上飞,飞呀飞呀,一会儿你在前,一会儿我在前,飞累了,我们就在一棵小树上落下来。哎--芳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永远这样有多好,要是永远这样,那我就嫁给你。
我停住了,看着芳的脸。芳的眼睛里有一种凄伤的情绪,我看着看着就一下子把她揽在怀里。
许多日子以后,在一个炎热的上午,当我穿过我所居住的那座城市中心的那条繁华的街道,默默地行走在陌生的人群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这个如梦的早晨。那个上午妻子不在家,妻子带着儿子到远在乡间的岳父大人那里去奔丧,妻子为了她死去的老娘几乎带走了家里所有的现金,我无可奈何地咬着牙仇恨地吃去了两包方便面,而后走在炎热和纷杂的街道里,在那些穿着各种款式衣裙的少妇和少女的目光中行走,那些目光仿佛燥热的空气钻进我的皮肤,而后化作细小的汗水从我的毛孔里浸出来,那汗水使我狼狈不堪。那两包方便面支撑着我的躯体往前走。那天是星期六,我在别人休息的时候穿过繁华的街道穿过陌生的人群,要到一个叫着月光酒吧的小饮食店里去搞室内装修。为了生存,我不得不先放下我心中无比崇高的梵·高和达利,去捞一些外快。面对现实,我无可奈何。当我默默地接近那个叫着月光酒吧的地方的时候,那个梦境一般的有着天方夜谭味道的早晨残酷地出现在我的眼前,这使我有些眩晕。
我扶着路边的一棵小树停下来,把头抵在树干上,我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许多天前的那场浓雾又如水一样灌进我的脑海里。那个时候,芳和我都没有意识到我们正在一步步接近那个神秘事件的某一部分。我们在雾渐渐散尽的时候,沿着那条小径来到一片山坳里的平地上,那片呈梯形周围插着篱笆的小块菜地,使我们耳目清新,我们看到有一条细小的流水在菜地的边缘流过,发出潺潺的声响。这个时候我们看到在菜地的旁边的林丛里,有一间干垒的石屋,在石屋的周围开放着成片的黄色的金鸡菊。我闻到了一股花的清香,芳和我的情绪都深深地陷进一种清雅的境界里,我们手拉着手沿着篱笆墙边的小路朝石屋走去。在我们接近石屋的时候,我们看到在石屋前面的一小片空地上放着一个木墩,木墩上有一个色彩鲜艳非常美丽的图案,我们没有看清那是一条盘着的蟒蛇。当我们接近那条蟒蛇并看清它的时候,芳轻声地惊叫了一声,我的心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就这个时候,我们看到那间石屋的小门无声地打开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脸上长疤的老人出现在那个门洞里。
我们像遇见恶魔一样一步一步地朝后退着,而后转身沿着脚下的小路惊慌失措地逃走了。我们沿着一条石板小路气喘吁吁地往上攀登,在我的感觉里,那个神秘的老头就跟在我们的身后,这使我的后背一紧一紧的。我们攀登了一会儿,有一座建筑突然出现在我们的上方的山坡上,我们几乎是两个台阶并做一个走完最后那段台阶的,等看到那幢建筑,我感到非常地眼熟,当我们在那建筑前的空地上看到了正在运气练功的陈姐时,我们一下子清醒过来了,我们回到了住所,那座俄式别墅。我们没有想到,那座神秘的使我们产生恐惧的石屋里的老头,还有那条蟒蛇就在俄式别墅一侧小山下的密林里。这个发现使我们更加心惊肉跳,我们望着现在被阳光笼罩的俄式别墅,几乎没有勇气走近它了。我们立在那里,看着陈姐在那里很认真地比划来比划去,在我们身后,阳光扫去残余的雾气,突然间变得热烈起来。
阳光很好,很好的阳光穿过树冠打在萍的脸上,使坐在藤椅里的萍更加楚楚动人。在萍的身后,阳光照亮了俄式别墅前的那片黄色的空地,空地前一些还残留着水气的石块和那座建筑上面的深红色大瓦都在映射着太阳的光芒。林说,对,就这样。林坐在距萍约有六尺来远的地方,在他的面前支着他的油画箱,林的整个身心都被萍那非凡的相貌所征服,他深刻地领会了从这个女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一种玫瑰色的气息。这个身穿玫瑰色旗袍手拿一把黄色的金鸡花的东方女性,已经把林完全地带入一种艺术的甚至有些接近宗教气息的氛围里。在那个阳光很好的上午,在那座俄式别墅前面的林阴里,林画得很投入,那些油画颜料仿佛着魔似地从他的笔下按照他的思想走进他的画面,他已经为自己能艺术地再现萍的形象而激动不已。那个时候,树林,草丛,军人,建筑,风和鸟的叫声都远离他的思想,他的思想里只有阳光和阳光下的萍,尽管萍坐在树阴里,但她身后的大片阳光使画面充满了有些潮湿的暖色情调。如果林能长生不死的话,这个画面这个场景将使他难忘。可是在很短的一两天里,林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那突来的事件如一场暴雨冲洗了林脑海里的这个场景,那记忆,那画面如同风一样走得无踪无影。但林那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林坐在俄式别墅一边的空地上,为他心中的萍画像,他眼前建筑上的八角小塔在闪闪地映照着太阳的光芒,他没有听到从那条石板路上传来的杂乱的脚步声,当那群人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时候,他的思想才从他的意境里走出来。
在强烈的阳光下,林看到刚刚从滑竿上下来的身材消瘦的少将涂云,阳光把少将的脸弄出许多线条分明的皱纹。少将朝他身后的士兵摆了摆手,那些士兵就沿着来路走失了。少将踏着那些发黄的土地走到萍的身边,他把一只手搭在萍的肩膀上。那个时候萍正按照林的吩咐手持一把金鸡花坐在藤椅上。萍说,您回来了?还没画好,不能动的。
少将的出现彻底地败坏了林的创作情绪,他停住手中的画笔。他看到少将朝他微微地笑一下,少将说,是吗?年轻人,可是对不起,我有一件事要和我的太太商量,你只有先停一下了。少将说完,就把萍从藤椅上拉起来。林看到萍的脸变得一片苍白,林看着瘦小的少将挽着萍的胳膊穿过阳光,渐渐接近那座俄式建筑,而后登上台阶穿过门洞消失了,之后,那门就关闭了。那两扇门在林的视线里不停地晃动,最终化为静止。
林坐在那里手持画笔一动不动,他使劲地握着手中的画笔,一袋油彩被他用力的手挤破了,血一样颜色的颜料涂满了他的手,又从他的手指里滑落在他的脚上。他仇恨地盯着那对静止的门,他的头颅在发胀,他眼前的一切都恍惚起来,一切都变得花花达达,他的眼花了。那个时候林没有弄清,是他在阳光下用眼用得过久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他眼前的俄式别墅开始晃动起来。那座建筑如同一只漂浮在海面上的帆船,风掀起海浪无情地颠簸着那只孤独的船。那船在林的感觉里剧烈地摇动着,他似乎听到一种海浪击打船舷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叭--,叭--,每听到一声响林的心就紧缩一下,他的心就止不住地疼痛,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无边的噩梦里,那梦在残酷地折磨着他。他的身子被噩梦里的那恶魔撕裂着,可是他又没有反抗的力量,他的手脚仿佛被捆住了一样,他成了一个疯狂的困兽了,他的心就要碎了,他的脑袋就要破裂了,他再也难以承受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响,那响声把林从一种困境里解救出来。转回身,林看到了刘副官,刘副官立在他身后不远的树丛里,双腿叉开,他手里的一根木棍已经断成两段,那棵刚刚被击打过的树身晃动,像是在发出痛苦的呼叫。
由于眼花的缘故,林没有看清刘副官的脸,但他能感觉到从刘副官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充着火药味的目光。林想站起来,但他作了两次努力都失败了。这时他身后的门响了,林转回身来,他看到少将手提一支崭新的猎枪出现在阳光里。少将穿过阳光径直地走过来,他朝林淡淡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朝刘副官摆摆手,然后沿着两边长满了松林的山脊朝前走去。刘副官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跟过去,他走在少将的身后,脚步沉重而忧郁。少将转回身,少将说,脚步放轻点。说完又走,他们很快就消失在林丛里。林转回身,他不知道萍什么时候已经回到那只藤椅前,萍的头发纷乱,面色憔悴,她手中依旧持着那把金鸡菊,有许多花朵都被揉得残败,黄色的花汁涂在她的旗袍上。林看到萍的旗袍领口上的两个扣子被撕掉了,林的心里猛地一阵剧痛,他手中的画笔像一些枯败的树枝被寒风摇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