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您的款待。只是遗憾我不是您请来的，而是让警察抓来的，”斯季瓦恭敬地站起身跟他握手，“因此实在不敢以朋友相称。除非您一贯如此结识朋友？”
多吉克听出了话里的嘲弄，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啊，那些警察没受过训练，他们为的不过是几个赏钱，但愿一路上没有为难你。那两个内务部来的人，”他指了指楼上的方向，“是他们提供了您的行踪，要我协助。我总不能闪了内务部的面子。”
多吉克的眼里带着当地人特有的豪爽和幽默成分，哪怕是初次见面，这种强烈的男性气质也颇能感染，激发出他需要的反应。斯季瓦渐渐琢磨出这种民族性格的底色来：人人都有善的一面，即使一个惯于恶行的人，也能找到善的一面。只要他表达了他的善，掩藏起他的恶，那么友情关系就会随之建立。
“他们是魔鬼的走卒。很遗憾，您同他们合作。”斯季瓦说。
“啊，是吗？”多吉克故作吃惊地摇着一根手指，“我可还没有同意跟任何魔鬼合作。不过您开门见山，我也毫不隐瞒了。实际上我愿意同任何人合作，如果出于维护卡格拉的利益。而据我所知，您未经任何许可上山，一定是有什么图谋吧？”
“为我的同事雪耻。这是一个阴谋，多吉克先生。”
“这倒有趣了。您不愿意告诉他们的事情，是否愿意告诉我呢？”多吉克接过侍者递上的一支雪茄，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雪茄切刀，锋利的刀口一下将雪茄斩了首。多吉克颇有意味地看着斯季瓦。
“当然，如果您有兴趣的话。”
这时，舞池上的灯光骤然变暗，楼上的客人们送出一阵掌声，一个女人翩然走入场中。
斯季瓦感到了自己的心跳。
熟悉的红裙，熟悉的舞步，随着抑扬顿挫的音乐节奏，旋转着长裙，好像艺术家在舞台上完成一幅红色主题的画作。旋转回身，朝着宾客座席一步步舞过来。傲然的仪态显示出她是这里唯一的女皇。多吉克仰头笑着，痴迷地拍着手，像一个国王在欣赏自己宠幸的嫔妃。卡嘉转动腰肢，动作狂烈，一步步接近那位君临天下的山大王，在他和斯季瓦之间转动着舞步，傲然的姿态像在挑衅男人的权力。猛然之间，她一手拉起多吉克，轻盈地旋转起来，几步圆舞后，又猛然甩开他，转回桌前，拉起斯季瓦的手，把他带入舞池。
四下里传来一阵欢呼喝彩，整个城堡里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斯季瓦跟着她旋转起来，他熟悉这舞步，但仍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牵动的木偶。双臂交叠中他寻找着她的眼神，但他却不在她的视像之中，她的顾盼和微笑投向喝彩的人们，在观众席中流连。他想对着她的耳朵说上一句话，但乐声和人声吞噬了一切，他只能一声不吭，听任摆布，完成他的角色表演。
“他喜欢上你了，年轻人。”多吉克看着她舞去的身影说，他捋着唇上的八字胡，话里带出一种醋意。“我看得出来，女人总会喜欢上那种他们无法了解的人，尤其是你这样的亡命之徒。”
斯季瓦的心跳恢复了正常速度。
“谢谢您的夸奖，但我还没有弄清，自己是您的客人，还是囚犯。这里显然不是囚犯待的地方。如果是客人，我已经想告辞了，并感谢您的款待；如果是囚犯，我也想回到我的囚室去了。”
“我喜欢你的爽快，这跟他们大不一样。”
多吉克嘿嘿笑着，看着露台上向下窥望的两张脸。“我倒要试试他们的底线。”他对身后两个贴身保镖招了招手，“走，去看看我的‘弗洛尔’。”
跟着多吉克走过长长的回廊，斯季瓦觉得整个建筑就像一个迷宫--幽暗狭窄的通道一直通向地下，摸黑走了一百多米后，突然豁然开朗，来到了一个巨大的空间。斯季瓦本以为“弗洛尔”是一匹马，也许是他一辆越野车。当多吉克打开墙壁上的射灯，一架小型的直升机出现在他们眼前。原来这里是一个地下机库。这架“弗洛尔”是欧洲的大厂家“Poch”生产的KP-2型直升机，机身被涂成了耀眼的银白、银灰和天蓝几种颜色，但机体上有明显的改装的痕迹。
“这就是我的装备。怎么样，我这‘硬件’还算过硬吧？”多吉克自豪地拍了拍机体，“它一小时可以飞越整个卡格拉山。”
“非常震撼。”斯季瓦点点头。看来，这位多吉克的确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几十年前，希尔诺夫是会用“山匪”这个词冠在他的头上的。时易世变，俄罗斯大地上的事情的确难以捉摸。
“他们要我交出您。”多吉克停在飞机舱门的位置，将肘靠在扶手上，一字一顿地说。“但您知道，这需要代价。我是花了本钱从山上把您请来的，不能就这样把您拱手送人。”
他饶有兴致地摆弄着舱内的机件，实际上是在观察斯季瓦的反应。
“他们告诉您我受到什么指控了吗？”斯季瓦故作不屑地问。
“哈哈……”多吉克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地下机库荡起回声，“他们的指控？难道他们需要一个指控吗？不错，如果你需要，我都可以给你一个：没有登山许可，私自攀登卡格拉山，这就够条件了。”
“我是联邦警察。我必须来这儿……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的同事。”
“贵部门内部的事情，我就不愿过多参与了，”多吉克摆了摆手，“我感兴趣的倒是你在荒山上找什么，找到了什么？”多吉克耐心地笑着，两撇胡子一下一下上翘着。“你放心，我不会轻易将到手的猎物送人的，除非它对我毫无价值。当然，到了他们的手上，问题就完全不同了。尤其是他们可能了解你在山上的行迹，可能知道一个牧羊人发现的尸体。那个可怜的登山家是跟你一道进山的，对吧，他为什么死在山上？你觉得这还不构成谋杀罪指控吗？”
“瓦拉姆是被人谋杀的。”斯季瓦说，“我们一道上山，但有人趁我不在偷袭了他。”
“就是说，你不是杀人凶手？”
“我没有必要杀掉他，我上山还需要他带路。”
“哦……就算我相信你，可他们呢，他们相信吗？”多吉克指了指上面。
两个人呈对峙姿态站立着，斯季瓦身后是两位身材魁梧的保镖。
斯季瓦朝边上走了一步，手指敲了敲“弗洛尔”的机身，终于做出一个艰难决定似的长吁出了一口气，说：“好吧，我同意跟您合作。我在寻找一批遗失多年的国家宝藏，它就藏在卡格拉山的一个坑道里。”
多吉克两只小眼睛里全是笑了。“厉害。尼亚科夫先生果然是一位超级特工，我很佩服您的意志力。你知道，卡格拉的权力不在联邦政府那儿，他们手里掌控的东西，到了我这儿就全部失效。就连当地的警察，你也亲眼看见了，他们最愿意做的事儿就是替我老多吉克卖命。好吧，我们一言为定？”
“我们要尽快抢到他们头里，”斯季瓦说，“最好明天一早就上山。”
“听你的，我会调动我的所有可能。”吉克又扫了一眼机库里停放的一干“硬件”，“那几个联邦特工，我会把他们打发掉的。”
“我对此很感激！”斯季瓦作势鞠了一躬。
“不客气，丝毫不费吹灰之力。”多吉克慷慨地说，朝身后的助手一摆手：“送我们尊贵的客人上去休息！”
卡格拉大山的第二夜，注定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客房里布置幽雅，这是为上等客人准备的房间，但斯季瓦没有立刻躺下，虽然他很累，很困，但他的大脑不容许让他有任何睡意。斯季瓦没开灯，坐在床边，感觉黑暗。斯季瓦感到无计可施，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他的坦白换来了多吉克的合作，难道一切会这样容易？
斯季瓦又开始怀疑起来，不能确定是不是真有那所谓的“宝藏”。也许，他已经找到了它，又失去了它，还有那埋在深洞的金矿……就是那些人要找的东西？那个黑衣人到底是谁？是跟瓦拉姆一样，见财起意，还是另有来头？那幕后的黑手到底要干什么？暗中捉迷藏的玩家到底有多少？如果山洞里的来历不明的埋藏物是他们的目标，他们完全可以先行下手，并不需要杀人越货。
他暂时赢了一局，没有落入那些人手里。只要抢在他们前头，就是主动，就是赢家。斯季瓦希望这个自认的山大王会像他承诺的那样，打发掉那些追捕他的人，虽然他对这个多吉克并无太大信心。进山两天内，他已经对卡格拉山人的性格有所了解，就像瓦拉姆一样，这个多吉克也可能受到利益驱使，随时改变策略，他必须小心提防。
斯季瓦的客房在城堡的侧后方，时近午夜，这里依然能听到大厅的喧哗和乐声。斯季瓦无法入睡，期待黎明快些到来，在这个陌生的大山之中，没有着落的分分秒秒都会带来变数，带来不确定。
这间卧室也不啻他的新牢笼，他相信即使自己的门没有被锁住，看家护院的家丁还有守在走廊里的警卫也绝不会容许他大摇大摆走出城堡。
黑暗中，他听见屋外轻轻的脚步声：他门边的锁匙响了一下，让斯季瓦立刻警觉起来。
门缝间射入一道微弱的光线。
“斯季瓦？”
“谁？”
“贝科娃。”
红色的衣裙在门边一闪，门立刻被关上，那个身影接近了他。
“卡嘉！你来干什么？”
“嘘，不要开灯！”
“……”
“我不能不来。你这个可怜的家伙。”
“你一切都知道了？”
“我什么都知道。只除了一件--你到底是谁。”
“别怪我火车上的不辞而别，卡嘉。有两个便衣就在我们隔壁，我只能趁黑夜下车，甩掉他们。但愿他们在车上没给你找什么麻烦？”斯季瓦小声说。
“他们没有这个本事。”卡嘉的语气平和了。
“听着，我是迫不得已才逃亡的，这里有一个巨大的阴谋。”
黑暗中，他们又一次彼此靠得很近。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是联邦特工。”斯季瓦感到卡嘉在紧盯着自己。
“哼，你当然是了！”卡嘉冷笑了一声，“你如果是特工的话，那么，那帮人又是谁？”
“他们是……”
“你是全国通缉的要犯，清楚了？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他们才是内务部的真正特务。不过，我已经弄不清了，连我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谁……这年头谁都可以伪装成联邦特工，只有多吉克用不着伪装，他是这里的黑老大。算了，你还是不要明白的好。”
“听我说，卡嘉，我是真正的内务部军官，我有一个重要任务，如果你能帮助的话……”原来他一直回避的东西，现在急于让卡嘉相信，他必须要她相信。
“听着，我读完了那本小说。我知道，你是为了那本书来卡格拉的。”
“对。但对这本书感兴趣的不止我一个，到现在，我还没有摆脱困境，还在受到追捕，而他们，他们已经杀了三个人……看来布下的网还很大。”
“你为什么不选择别的办法？比如，找你的上级？”
“他们不会给我这个机会的！况且，我不知道自己的敌人到底是谁，我一闪失，他们就会得手，抹平一切，那样的话，我早晚也会遭到黑手，而我的领导的死就完全成了无头案。”
“那你也不能一直这么逃下去，就像书里说的塞西亚人一样。”
“塞西亚人的逃亡？我没有一年时间，连一天也没有了，我必须抢先揭开谜团。”
“既然来到这儿，就必得经历塞西亚人的那些考验。在我看，你处乱不惊的本事很不错。”卡嘉走近门口，仔细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
“我是被逼无奈，只能随遇而安……我看见了那两个家伙，幸好不是车上的那两个。”斯季瓦急切地说，轻轻抓住卡嘉的手。屋里静静的，简直能听到两个人的鼻息。
“幸好不是，否则多吉克会先杀了我，再杀你。”卡嘉抽回自己的手。“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跟多吉克已经谈过了，明天我们一道上山。”斯季瓦说，有些不确定。
“别做美梦了！”卡嘉不屑地哼了一声，“这儿可不是在火车上，你尽可施展你的逃脱术。这座城堡森严壁垒，要是多吉克愿意，连只苍蝇也别想飞走。听着，你必须立刻离开！他刚刚跟那几个特工谈过，碰巧让我听到。”
“什么？”
“那两个家伙绝对是有来头的，就算多吉克想保住你，他也毫无办法。我听见他们说，他们的最高主子也亲临卡格拉了。我不知道多吉克的出价是多少，但这帮家伙一定要把你弄到手。”
“可多吉克为什么……”斯季瓦话一出口，就觉得问得很蠢。
“多吉克是个商人，亲爱的，商人是要最大利益的，把你交出去他不会有任何损失，哪怕你是被陷害的，哪怕正义的一方是你，不是他们。现在你能在哪里找到正义呢？”
“卡嘉，跟我一块离开这儿！”斯季瓦坐不住了。
“不要忘了，斯季瓦，我也是喜欢商人的。我到这儿并不是为了爱情，我要的是钱。”
“不，你知道你说的不是真话，卡嘉。我爱你，我们一起走！”斯季瓦按捺不住了，拉起卡嘉就要出门。
“收口吧！”卡嘉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你不会爱我的，我也不爱你。不要等我改变主意，到时候你走也走不脱了！”她将一把车钥匙塞到斯季瓦手里。“我会找人掩护你到车库，放你出去。”
“可你怎么办？”斯季瓦拉住卡嘉。
“多吉克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我们一块儿离开。我还必须到山里去一趟。”
“听我说，别再冒险了！在这里我见到的事情太多了，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的！一个人死在卡格拉，就跟一只鸟儿，一只蚂蚁的死没有区别。别忘了你人单势孤，手无寸铁！”
“放心吧，我有自己的武器库。”斯季瓦胸有成竹地说，“听着，卡嘉，你必须尽快到山上去一趟，我这就画一张线路图给你，你能在那儿找到做梦也想不到的东西，当然，你最好带上一个自己的人，一个采矿师。卡嘉，如果照我说的办，你绝不会后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