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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逃亡(5)

这种女人他并不熟悉,她们来自另一个世界,生存环境与他完全不同。她是被一群男人呵护的女人吗?或者,一个在浮华世界如鱼得水的尤物?什么让这些尤物喜闻乐见?男人在她们眼里到底是种什么动物呢?女人非常年轻,出奇地漂亮。这样的俄罗斯女子单身前往卡斯特拉,不坐飞机,而是在这种低等的包厢,却又显得轻车熟路,这是为什么?换了往常,斯季瓦会花心思琢磨琢磨,甚至找机会满足一下好奇心,但现在他并无暇顾及这些,一心想着如何摆脱近在眼前的盘查。

女人对着一枚小镜子补妆,斯季瓦探头看了看走廊里的动静,同时掩饰着自己的不安,但不安却在加剧,心在不正常地狂跳,似乎跟这个女人也不无关系。这感觉恰似一个小孩子就要够到藏壁橱最里面的奶酪时,听见父母从身后走近的脚步声。不,这还不是恰当的比喻,因为斯季瓦意识到一种莫名的屈辱感,当着这个女人的面被警察擒拿,这让他感到羞耻不堪。

他难道只能坐以待毙?不大的空间里两个人离得很近,让斯季瓦很不自在,但他又不想离开这个包厢--也许他真的可以留在这儿呢?他心里七上八下,狭小的空间更让他觉得憋闷。

“哪儿出了问题?”她收起小镜子,看着他。

“您说什么?”

“我是说您。您在担心什么?”她的眼睛明亮,带着洞察一切的神情,慵懒地往窗边倚靠着,那姿态,就像一个盘问翘课学生的女教师。

“就是……车站正在搜查,当然……我……是一时匆忙,没能买到票,只能找列车员想办法了……”斯季瓦嗫嚅着。他的一只耳朵在倾听着外面的一切,他感觉得到车站警察已经出现在这节车厢里,走廊尽头包厢的门被敲开,传来压低的问答声。

“搜查?是啊,我们都害怕搜查,不是吗?这真让人受不了!”她就像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似地眉毛一挑,见斯季瓦沉闷地抿起嘴唇,让她觉得更好笑了。“难道没有人跟你说过,您很像一个人吗?奥列格·敏什科夫?我很欣赏的一个类型……不同的是,您比梅什科夫年轻,比他更帅!”

“您说的是演电影的敏什科夫?我哪里像他!对不起……”斯季瓦局促地应付着,一边站起身。他不能再耽搁了,空气中似乎已经能够嗅出那些警犬的味道。

“我看,您完全可以留在这儿,”女乘客站起身,一手按着斯季瓦的肩膀让他坐下,“您这是在哪儿出演了危险角色,还挂了彩!”

斯季瓦怔了一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右耳,立刻感到脸上划过一阵刺痛。这女人任性的目光穿透了他小心伪装的屏障,看透了他的窘境。她轻巧地打开红色小提箱,掏出几张面巾纸,给他擦拭伤口,斯季瓦只能乖乖屈服。纸巾在他面前一晃,上面已经染上了一小片殷红的血迹。

“谢谢您,”斯季瓦嗫嚅着,“我真的该走了……您看,已经在查票了,我不想……”

“请您等一下!”

女人漂亮的眼睛中滑过一丝狡黠,探身朝外望了一下,随手关上了包厢门。她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就像训练小猫小狗一样,示意斯季瓦不要做声,将外套脱在铺位上,朝斯季瓦俯下身,要他帮忙拉开高领衫的拉锁。

拉锁纠结不肯下滑,斯季瓦的脑子也已僵住:隔壁包厢传过警察的低声询问。不等斯季瓦做出任何反应,已经有人敲包厢的门了。

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快--包厢门被轻轻拉开,而在一秒钟之前,女人已经坐上了他的膝头,两手怀抱住他,把他的身子抵向在铺位的角落……

“我亲爱的--”

斯季瓦说不出话来,他的嘴唇已经被一双有力嘴唇封锁,他的视线、他带着伤口的脸都被她飘散的长发遮挡,把他跟两个闯入者隔开;咫尺之外,一高一低两个车站警察站在门边,停顿了几秒钟,含义不明地嘿嘿笑了两声。

他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对不起,打扰您二位,请出示车票!”警察开口了。

“能请‘您二位’把门给关上吗?”她回眸怒视,两道俏皮的眉毛扬起,是愠怒,是挑衅,无人能说清。

“我们是车站巡警,在执行例行检查,女士?”

她仍紧挽着男人的胳膊,打量着两个闯入者,最后才屈尊让步,轻轻挪动了一下却没有离开原地,也就是斯季瓦的双腿,只探身从对面扯过自己的外套,拿出钱夹。斯季瓦看见几张整齐叠放着的淡黄色车票。他的女恩主敏捷地从里面拿出两张,递给警探。

“卡特琳娜·拉祖诺夫娜·贝科娃、雅科夫·康斯坦丁诺维奇……”警探念着车票上的名字,左右打量着两个人。

“那个……叫什么来着?”其中一个小声对他的同伴说。

回答压得很低,但他的嘴唇还是泄露了机密。斯季瓦佯装笑意,紧紧搂住她的“临时情人”。

“请出示您的护照,还有您的,”高个子把票还给卡特琳娜,继续要求道。斯季瓦伸手向怀里掏去--不到最后一秒,他都要把这场戏演下去,但卡特琳娜生气似的推开他的手:“护照,护照,俄罗斯人变得越来越不相信自己了!”她又拿出一个证件夹,递给警探,“是霍尔科夫斯基亲自送站的,是你们车站警备队的总执行官。我是巴维列茨卡亚区的公证处主任律师,有幸负责车站地区的法律事务。我们是他的朋友,您可以给他打个电话确认。”

听到“霍尔科夫斯基”的名字,两个便衣互相对视了一眼,简单看过证件便还给主人。卡特琳娜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直到他们退缩。

“这不过是执行公务,请您予以谅解。对不起,打扰了,请继续吧。”便衣警探用打趣的口气说着退出门去,为他们关上门。

沉默了几秒钟,卡特琳娜·拉祖诺夫娜无声地笑了起来,眼里闪烁着一种得胜的快意。两个人脸对着脸,距离已经不能再近。

不错,她的临阵机智征服了两个便衣警察,让斯季瓦化险为夷。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会遇到这等好事。她与自己全然陌生,刚刚见面几分钟便挺身搭救了他。她知道自己是谁?做了什么吗?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现在,一种巨大的感情攫住了他,是震惊,是感激,还是天性上的吸引?不知道,但它已经控制了斯季瓦,让他紧紧挽住这女人的手臂,不想放开。他的脸对着她的脸,距离还不到十公分。但斯季瓦真想一直延续下去。几秒钟奇妙的对峙还是让卡特琳娜·拉祖诺夫娜打破了,她轻快地在他的脸轻轻吻了一下,用一个优雅的跨腿动作--就像完成瑜伽课上的一个规定程序那样,撤回对面的铺位。

“谢谢您,卡特琳娜·拉祖诺夫娜,”斯季瓦嗫嚅道。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嘴唇。一股震动从车头传向车尾,火车发出一声长笛,慢慢开动了。

“我去卡斯特拉。你呢?”

“斯季瓦,叶甫塞伊·尼亚科夫,同事都叫我斯季瓦。很感激这次遇到您,我也是去卡斯特拉。”

“斯季瓦?好奇怪的名字!你是一个在逃犯,还是一个被追捕的逃兵?说说你的惊险故事?”她指了指他的伤口。

“不过是一次意外。是不小心在工地上撞的。我是一个建筑工程师,刚抓住一个像样的合同,必须去卡斯特拉出趟差,找几个能帮我的技术工。莫斯科找的人工我实在负担不起。刚巧,我的证件抵押在了分包商那儿。我不想找麻烦,加上时间太紧,只能上车补票……要不是有您帮我,我非得让他们带走不可。”

“去卡斯特拉出差,途经俄罗斯形势最复杂的地区,却没带证件,没有车票,你以为我会相信?”

“我说的是实话。”

卡特琳娜只是一笑,不做声。

“您跟这个环境太不协调了。”他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

“是吗?我可不这么认为!这种列车里,你总能看到各式各样的人,否则我不就无法遇到你了?这趟车上倒是有一节高级车厢。但那里的人更讨厌,完全是另一种动物。”

“跟把您送上站台的人不一样吗?”斯季瓦问,他知道这样说实在冒险。

“您错了,雅沙是个好人。您肯定不是什么普通的工程师,早就在暗处观察了对吧?雅沙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不过,这年头,俄罗斯的好男人都去当了保安,保镖,炮灰,打手。那些伪善的亲民党魁们不就是这么说的嘛。”

火车开始加速,渐渐驶出了城市。面对健谈的卡嘉,听着她跳跃性地说着说那,斯季瓦感到安全多了。

“多吉克相信灵魂,相信他自己的幽灵,他说,有他的幽灵陪着我,我就会老老实实的。哈哈。多吉克是当地的知名人物,您到了卡斯特拉,早晚会听人说起他的。如果您真的是护照问题,您也可以找他,让他动用内部关系帮您,如果您不是威胁俄罗斯安全的危险分子的话。”她又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那么说,您买下了整个包厢的四个铺位?”斯季瓦问。

“至少在俄罗斯,我们还有这个自由。”卡特琳娜傲然一笑,“多吉克同意我坐火车,这就是一个条件,他要我得到最好的保护。可没想到,这下反倒遇上了一个不安全因素!好啦,现在能请您回避一下吗?”

斯季瓦礼貌地走出包厢。即使主人不开口,他也准备离开了,他已经享受了一次大大的恩惠,还不知如何报答。他打心底泛出一种莫名的感觉,不知是激动,还是害羞。这不合乎一个侦查员的应有素质,但他已经弄不清自己到底有什么素质了。现在他该去找列车长补票了。列车要行驶二十多个小时,他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把一切整理清楚,构想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火车经过一片受到城市侵吞的郊野地带,坡地上,斑驳的白雪混杂在乱蓬蓬的树丛中。车厢里的一切却已经脱去了本不属于它的大都市的束缚,还原了它南部山区特有的不羁个性。车上的旅客大都是回乡的高加索人,水果商贩、到城里做工的工人、带着小孩子的妇女。从走廊里就能听到包厢里的喧哗声,那些贩运的商人已经铺陈开来,喝酒谈天,孩子们在过道里跑来跑去。乘务员是一个臃肿的女人,肥粗的脚腕卡在紧绷绷的制式布鞋里,在狭窄的过道里穿行,步态近乎蹒跚,可动作却异常迅速麻利。她粗声吆喝着,让乘客们备出零钱,利索又毫无耐心地给每个铺位发放干净床单枕套。包厢里飘出山地人食物的特殊香料味,以及伏特加、当地甜酒和奶制品混合起来的甜乎乎的味道。乘务员还给每个包厢发放一个黑色的塑料弹簧夹子,那是夜晚锁门的门扣。相传列车盗贼会用迷幻烟雾放进车厢,一分钟内便把包厢里的人迷倒,随后贼人们便溜进包厢,大大方方洗劫乘客财物。乘务员在完成这几项必须的工作后就消失在某个包厢里,跟熟人一道打发时间去了。也许,在这趟列车上他根本无法找到一个清净的包厢,不受干扰的铺位吧?斯季瓦一个人站在过道上,茫然望着快速闪过的树林和一片片废弃的厂房,不知该如何打发这漫长的行程。

他实在不情愿离开那个包厢。他真希望自己能留在那里,留在她的身边!

上帝又一次听到了他的祈愿:身后不远处那个包厢门再度拉开。

“斯季瓦--”

卡特琳娜探出头来,朝他招着手:

“来吧,现在您可以进来了!”

病人的担架被推进手术室后,医护人员身后的那道自动门又重重合上。

护理员把白色床单遮盖下的病人从担架车抬上手术台,这让几个小伙子费了不少力气--病人的身体太沉,四肢僵硬难于摆布。这要归功于站在一旁的D博士,这位心理学专家和特护区总监刚刚为病人施了麻醉药剂。博士手上摆弄着一支解药针,他要病人尽快恢复神志,或者说恢复他所需要的那部分神志。

巨大的无影灯吊在屋顶,一台CT机模样的设备摆在手术台边。年轻的护理员把病人的两手用皮带固定在床边的钢管上,这是专门针对具有暴力倾向患者的防范措施,确保手术安全进行。安排完毕后,多余的人退出手术室,屋里只剩下D博士和他的助手。

参与这次手术的客人与往常不同,并非一般警探或检察院的代表,而是一位部级首长。D博士猜测,这白色被单下的的人物不是恶行累累的罪犯,就是重大案件的人证。这病人的体质超乎常人,脾性更是难以驾驭,特殊疗法是否能在他身上发挥效果,让内务部的官老爷获得有价值的信息,实在让D博士捏了一把汗,更让他不敢有丝毫的马虎。现在,这位大人物和他的两个随身参谋就坐在隔间的监控台前面,透过单向的玻璃墙注视着手术室里发生的一切“‘心理深层扫描’能激活患者的具体层面的记忆,用生物物理干预法开启那些紧锁的门,瓦解患者的防范意识,让我们随意访问里面的东西。”D博士对助手讲解道。虽然他的疗法在理论上并无创建,无外乎弗洛伊德和实用主义心理学的翻版,但他发明的导向仪却是世界首例,具体的操作手段和仪器硬件一旦经过足够的案例证明有效,他就会扬名国际。助手专注地盯着导师的一举一动,急于了解其中的奥秘。

一针下去,手术台上的病人渐渐恢复了知觉。D博士打量了一下病人惨白的脸,掀起他身上的白色床单检查了一下,然后按动操作台上的几个按钮,让无影灯的光线暗了下去。助手在病人的身上安放各种导线,再把红色绿色的线头接拨到机器上,而后,屏幕上现出了脑波的图形,博士用一个旋钮将图形调整到了一个固定范围,一边观察着病人的表现。病人轻微抖动起来,好像身体在抵抗穿身而过的电流,突然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下去,不再挣扎。

这时候,几个一直待在隔间的人走进了手术室,站在了D博士的身后。内务部的官僚用一副深色的大墨镜遮挡了大半个脸。D博士暗自吃惊。警察特工他见识过不少,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神秘莫测。他暗暗祈祷自己的记忆突破法好好表现,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

“很好,根纳吉·费奥德洛维奇,我都看到了,”大人物肯定地说,嗓音厚重有力,“我查阅了您的档案。您是我们整个系统的最高级别的心理医师,上到俄罗斯的航天员的选拔测试,下到一个普通的杀人犯的招供,有了您,再有难度的问题都不在话下。”高官把一只手放在博士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手术架上的几样东西:手术钳、注射器和眼部神经干扰电子探头。D博士心想,这只手碰过的东西,就难保完全了,但他只当没看见。

“他能听见我们的话吗?”高官问道。

“不,现在病人已进入深度的自我状态,不能听到任何东西,直到我发出指令,他才能听到。他会俯首帖耳的,到时候,您问什么他就会回答什么。”

“就是说,他的大脑完全交由您来控制了?”

D博士点点头,不无骄傲地说:“我在这个领域的研究,还有这套设备的成型,应该说是以古典心理学的现代化。”

“嗯,”从高官露出的下半个脸上的表情看,他十分满意。“我需要他脑子里藏得最深的记忆,首先要知道他的自我藏在了什么地方,到底藏了多深。”

高官外行的措辞让D博士感到有趣。一个人如何藏匿自我?藏匿自我可不像戴上一副墨镜那么容易,除非是疯子。疯子是弄丢了真实自我的一种存在,如果一个人总在极力藏匿自我,他就难免变成疯子。

“等一会儿就会见分晓了。”博士扭开了机器上的几个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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