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雾气湿厚,几座大峰围绕在一座大湖。这里真的很适合居住,秋意正浓,这里依旧绿意盎然,大湖靠南边圆滑,朝北边扩张开。从山上观望下去,如同一团燃烧开来的火焰。大湖中央,一座巨大的九凤石雕傲然而立,盘曲而上。凤首丹目,喙尖指天,尾羽分作九挂,点在水上。湖畔零星分布着几件小木屋,看似毫无联系的几间木屋,远远观去,细心者便可以看出来,分别位于湖心九凤的乾位、坤位、巽位、震位、坎位、离位、艮位、兑位八个方向。
乾位发现,一位老人拿着鱼竿,此刻正泰然地坐在湖边一块红石上垂钓。老者单手持竿,右手捻着胡须。一旁的小桌上,放着一只紫砂壶,一张纸。壶随意地压在这张来自龙城的追杀令上。龙城的每一张追杀令,老人都会很重视地拿来看一看,看看有没有利用的价值。敌人的敌人,即使不能做朋友,做个战友也是极好的。不过这次,让老者震惊的太多了。多得让他不得不花上半天,抽空来湖边钓鱼。
首先让老者震惊的是,这次追杀的对象,一个少年,很年轻的一个少年。这不得不让送上这份追杀令的情报人员,花上几天时间,打探这个少年的来历,都干了些什么,才能惹得龙城竟然颁布龙城追杀令。结果,飞筷杀人、诛杀柳衡、夔门斗蟒,一件件令人吃惊的事都被罗列在了追杀令的附页之上。这些,足以引起龙城包括凤池的重视。
如果说上边的这些事,一个碎星境巅峰的强者,都可以勉强办到,那么,下边的五个字,足以让老者一震。血脉异端者,对于龙城来说,华家就是血脉异端者,尽管华家和夏家在二十年前就约定不再大动干戈,但还是一直处于对峙状态。两个庞大家族,在谁也吃不了谁的情况下,一旦开战,势必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亡音洛家是唯一不靠血脉优势,却与华夏两家一道称霸的家族。这是一个很低调,越很庞杂的家族。连大唐上边的北蛮,都有他的家族分支,可想而知。亡音洛家的水是有多深。
继而令老者震惊的一个消息,来自上嵩殿。华裳的那个和华青有关的消息,听到后,老者那双布满虬龙般青筋的手为之一颤。虽然老者听得很仔细,但还是不得不令他仔细回味着庞大的信息量。
不过,在华裳惊叫地认出,这张追杀令上的人真是她所救的少年时。这位老者第一时间便做出了决定,那便是拉拢。不管他是不是华青的儿子,不管他血脉异端是不是九凤遗脉,就算不是,那又何妨!在他还是这个大家庭的家主,有权执掌华家最高事物之时,赐名他华战魂,那又何妨!再还未弄清来历之前,将镇族功法冰凤诀赐下,那又何妨!
一个人站起来的时候,身边多少人陪,那都是可以同富贵的,至于能不能共患难,那边难说了。而你倒下的时候,站在你身边的人,不管出于何种心态,至少给予你的帮助是真心实在的。老者可以如此果断地做出决断,人称老凤果不虚名。
湖面出现波纹,鱼线一颤。
等一等,再等一等。鱼儿触钩,如果是条大鱼,绝对不可能一口咬伤去。老者没有起竿的意思。
“如果,这一切的巧合,叠加在一起。”老者的瞳孔一缩,“那这个少年太可怕了!”老者甚至不能确定能否掌控住这样一个少年。所以,他抛下了一个天大的诱饵,不管是即将要跃龙门的鲤鱼也好,还是遨游于水的鲲也罢,都拒绝不了的一个诱饵。
鱼竿端头稍稍往下弯了半寸。那是鱼儿正在吞食下边的诱饵。老者还是没有起竿的意思,继续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老者眉宇紧锁,既然走出了这一步,那即便咬钩的是条龙王,也绝不起竿!
湖面波纹渐渐消失,鱼竿上也不再传来动静。老者缓缓拎起鱼竿,竟然没有鱼钩?是的,老者的诱饵中,根本就没有鱼钩!
坤位木屋内,两位老妇人坐在火炉边上。老妇人将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一身碎花布衣,用皂角洗得有些泛白。两个老妇人坐在炉子边上,当然不是在取暖。虽然现在有些清凉,但还不至于到烘火炉的时刻。背对窗的那个老妇人,一手端着锅,一手拿着木勺,正搅动着锅内的浆汁,有些红,已经有些粘稠了。
面朝窗的那位,只是想看看这山楂膏到底怎么才能熬成现在这个模样的。
“这山楂膏啊,要说简单也简单,要说难也可以。首先这火,就得是文火。你看。”老妇人将锅子一斜,只有锅子中央,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
“还有就是勺子一定得顺着一个方向,山楂带皮洗干净,切成细丝,用冰糖熬上两个时辰,期间一定要不停地搅动。你看,现在差不多火候了,锅子就得离开炉子。”老妇人拿来一片瓦,放在炉子沿上,将小锅子搁在瓦片上,木勺还是顺着一个方向搅动着。
“梦奎大姊,天阳哥还在钓鱼呢。”碎花蓝布的老妇人笑着对正在熬山楂膏的老妇人说道。
“恩。”老妇人的手没停下来,木勺依旧搅动着。
“你咋就这么倔?”
Duang!
木勺砸在锅子上,老妇人怒瞪了一眼碎花蓝布,道:“倔?是那个死老头倔!当年青丫头失踪,叫他去找,竟然偷偷瞒着我这个老婆子,拦下家主的位子,连青丫头的死活都不过问一句。这种死人,要他何用?他不是想着要他这一脉继续兴盛吗,我就偏要打压他,让他为了大局,连自己女儿的生死都不顾!”
“梦奎大姊,你也说了。是为了顾全大局。如果当时青丫头不见了,天阳哥再离开华家,这还不乱了全局吗?”
所有人,都以为凤池八宫是多么荣耀的地位。没想到,就在这湖畔,就在这几间木屋内,被人们传得像神明一般的八宫宫主,这帮老头老太太们,熬着山楂膏,钓着鱼,砍着树。甚至在不远处,还有一位正拿着墨斗,在凿船。一切,都是那么的稀松平常,可如果这便是他们八宫宫主所有的生活,这就不是什么平常的事情了。
如果传出去,可能那些人打死都不信。所谓的华家分支不合,仅仅只是老头老太太斗嘴造成的结果。就连华家下边的人,可能也不清楚。
“我不管他华天阳顾不顾什么大局,现在青儿丫头都二十年不回家了,多半啊……”老妇人也是经过风雨的人了,提起伤心事,也仅仅唏嘘感叹一声,“要是我青儿还在啊,估计孩子都快有二十了吧。”
“青儿的孩子也该有二十了吧。这眼睛,这鼻子,真像。”湖畔老人放下鱼竿,看着追杀令上的画像,“不知道青儿在哪,还好吗?”老者的眼珠转动,眼角不经意间泪光闪闪。
隔着窗,两个犟了半辈子的老人想着同样的事,同样的人,盼着同样的希望。
碎花蓝布的老妇人站起身来,叹息一声,膝下子女儿孙满堂,到了他们这个年纪,亲情也不过是偶尔让他们血液流得快一点的添加剂,他们要守护的,便是这个大家庭。看似荣耀的地位,更多的却是责任和义务。
“梦奎大姊,先走了,家里死老头子还等着饭吃呢。”
老妇人往里屋走去的脚步停在了门槛上,“等等,将这山楂膏给那死人送去!这肺痨鬼,咳死了也没人收尸!”
碎花蓝布一愣,笑道:“哎,好嘞!”迈着小步子,殷勤地将那口尚有余热的小锅端走。
雾气散开,青山得真容。一抹阳光照进木窗。老妇人望去明晃晃地湖面,突然哼起了儿歌。这是华青、华裳小时候,妇人抱着她们入睡的时候哼的。
“凤儿湖,凤儿湖。风吹凤儿凤飞湖。谁家有凤鸣自如?”
老凤收了鱼竿,拿起穿着碎花蓝布的老妇人端来的山楂膏。用手直接挖了一坨,塞进嘴了吮着。过了好久,才放下手指,“咳咳,好久没吃到这山楂膏了……”
湖上游过一群白鹅,朝着正在震位方向洒饲料的老妇人游去。时不时朝老凤叫上几声,像是在嘲笑这只没了光鲜羽毛的老凤,笑他的丑陋,笑他的枯瘦,笑他的佝偻。老凤嘿嘿地笑着,拿起紫砂壶,再刮了一坨山楂膏,在茶水里搅了搅,直了直佝偻的背,自鸣得意地站在湖畔喝了起来,有点甜,有点涩。
坎位正在凿船的老头直起腰来,拿着锯子的右手拄在木料上,喃喃道:“天阳大哥钓的鱼,似乎是条大鱼啊。”老者笑了一声,继续低头凿船。只有那正在喂鹅的老妇人,有些不高兴地看着老凤,碎碎念道:“那天扒了你的毛,炖在锅里焖死你!”杀气阵阵,惊得正在吃饲料的大白鹅四处乱窜,惊慌失措。
湖面吹来一阵风,老凤灰白的须发微扬。山上砍柴的老翁依旧没有砍下第一刀,那把柴刀,磨了一辈子,离位上的木屋,也空了一辈子。老翁不死,这间木屋将一直空下去……